古琴的孤独
2019-04-22亦安冉
记者 | 亦安冉
孤独的核心价值是——跟自己在一起。孤芳自赏也好,知音难觅也把罢,古琴,自古至今都蒙着一层孤独的色彩。
我们的前人很早就意识到,在天地宇宙面前人的无力感和挫折感。向外,是一个广袤的宇宙,向内,则是一个人体小宇宙。独处的时候,往往更能静心内观,知道自己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静坐抚琴,面对的是真实的自己。 有时候弹琴根本不需要在意有没有人听,更无须考虑别人听了会怎么评说。所谓:“琴到无人听时工”。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个时候的孤独不是寂寞,是自成世界的独处,自成体系的完整的状态。是不向外寻求回应而反观自身,向内寻求回应而圆满。
独来独往,只为自身修养
单从乐器的概念来讲,古琴这样的琴器,音量小而声音长,与大量其他乐器在一起的话,很容易被淹没。所以,自古以来,古琴的演奏形式主要为独奏,以及以琴为声乐伴奏的弦歌,合奏很少。独奏这种形式尤其流行于古代上流文人雅士之间。
古琴的孤癖,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由乐器本身和文化上的两方面因素造成的。在先秦两汉,古琴作为礼乐之器,在庙堂之中使用。大约从孔子之后,古琴成为士人的乐器。魏晋“竹林七贤”之后,琴的地位在士人文化生活中慢慢凸显出来。宋元明清,“琴棋书画”成了文人必备的文化修养。琴作为四艺之首,乐器的属性不是首要的,更成了一种文化身份的概念,不为取悦别人,不为迎合他人,“不入歌舞场中”,真正成了自身修养的器具。
可以说,文人的清高,撑起了古琴孤独的半壁江山,像“十四宜弹”“十四不弹”,类似:“遇知音弹,逢可人弹,对道士弹……值二气清朗弹,对当风明月弹”,比如“在尘世,逢俗子,对娼妓,醉酒后,夜事后,衣冠不整,香案不洁不弹”等等——里面都浸润着文人自诩清高的影子。这种文化定位不断被累积和强化,造就了古琴在文化上的独特地位,也让古琴越来越曲高和寡,在孤独的路上一骑绝尘。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风在《琴学存稿》一书里说,有关琴的禁忌一直都有,但别当它是要求,只是大概知道个意思就行。遇到有些人你自然会弹,另一些人你别说弹琴,避之唯恐不及。比如说遇知音弹,逢可人弹,逢俗子不弹,在尘世不弹……它所强调的是可交流性,合不合适交流,仅此而已。
据说到了现代,古琴曾经试图跟很多西方乐器合作,甚至交响乐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有过古琴和其他民族乐器搭配的探索,比如古琴和二胡搭配。虽说上了舞台,但是古琴的孤僻个性实在难改,怎么着都难融入。像民族管弦乐团,琵琶、柳琴、笛、笙、唢呐、胡琴等等,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古琴放进去就很困难,进去了也没人听得见。所以很多大的民族乐团虽然也有古琴演奏家,也有古琴协奏曲,但基本上还是独奏,最多加个萧。古琴上了舞台也只能独来独往。
古琴名家裴金宝说:古琴是非常古老的一种乐器,音量又比较小,基本上只适合自弹自听。古琴表达的是“气”,一方面是想要别人理解,可是别人听了不理解,一方面是根本不想别人理解,只是自己抒发一下感情而已。大多数抚琴人只把古琴作为修身养性的器,所以注定它是孤独的。
孤芳自赏,在琴曲中完成各自的孤独
梅花高洁,凌寒而开。流传广泛的琴曲《梅花三弄》,赞颂梅花高洁、芬芳、不畏严寒、傲霜斗雪的品格。赞美花,也是赞美人。古琴有派别,各个流派的“梅花”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点。比如吴门琴派以“文人琴”著称,别具儒雅气质,吴兆基先生的“梅花”清婉平和,气度不凡。广陵派张子谦的“梅花”则比较朴拙、疏放。梅花三弄,弄的是弹琴人自身的修养,每一个大师版本的“梅花”都不俗气,更不会讨好听者,恰如梅花一般,冷而不傲、艳而不俗。
裴金宝先生说:主题都是梅花,弹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琴曲歌颂的是梅花不屈不挠的精神,其实也是歌颂人。文人弹琴,江湖派弹琴,贩夫走卒弹琴,道士和尚弹琴,都是不一样的。不过和而不同,既可以孤芳自赏,又可以在大庭广众下作为演奏的曲目,古琴是孤独的,但是面貌又是多元的,各自在各自的孤独里实现自己的风格。
古琴的地域性是各地山川风物、四时美景的潜移默化,各个古琴流派一代代传承曲目、技术,保存个性、风格。无论是在哪个领域,总有人坚守自己的风格,也总有人跳脱出自己的派别小天地,脱胎换骨,成就格局。
精神自由,在孤独中自得其乐
孤独没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是因为我们害怕孤独。
蒋勋在《孤独六讲》里说:每个人都急着讲话,每个人都没把话讲完。快速而进步的通讯科技,仍然无法照顾到我们内心里那个巨大而荒凉的孤独感。因为人们已经没有机会面对自己,只是一再地被刺激,要把心里的话丢出去,却无法和自己对谈。
而古琴的孤独让你有机会面对自己。心无杂念,旁若无人,将散轶于外部事物之中的眼光,引回内心世界。
著名的中医师、心身医学硕士李辛说:“写过书法、弹过古琴,或者打过太极拳的人会有这样的体验,他最终不是去表达哪个姿势、哪个音调有多者准确,其实是他在表达过程当中,他能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当中,有没有专注的能力,还有这个过程被干扰了多少,这些都是在训练我们学习往内走,这样的训练,有点像现在心理学中的自我身心反馈疗法。反馈,就是你当下知道自己在什么状态……”
从前生活慢,古琴也慢。蒋勋说:“孤独一定要慢,当你急迫地从A点移动到B点时,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与孤独相处的时候,可以多一点思维的空间,生命的过程会不会更细腻一点?”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关注点是人,它不要求你成为一个多么有用的人,而是启发你成为一个自知的、快乐的、相对自主自由的人。
在古代,琴所在的场所是雅聚的场合,弹者与听者,是一种接近于“交谈”的气氛。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古琴也是如此,如果不能交谈,那还不如独自孤单来得自在。这种独处,带来的好处就是向内观,从孤独的自处里,发展出独特的东方心理智慧。
资深心理咨询师小隐说:古代,一切都比较封闭,这种封闭的环境也给人带来了安全感和稳定感,满足了人所需要的完整性。但是现代工业文明让我们无时不处在烦恼喧嚣之中,绝大部分时间不属于自己,而被其他东西占用,外在世界占用了我们的五官,我们跟大自然,跟自己内心的链接越来越少。古琴可以给人一个相对孤独独处的时间,这种即便是片刻的精神自由,也可以让人安静下来,让我们发现一个真正的自我,并在孤独中自得其乐,这对现代人来说,是非常治愈的。
古琴的孤独,兴许能治愈我们,让我们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