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中国科幻电影元年
2019-04-20贾立元
贾立元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八日,新华影业公司出品的影片《六十年后上海滩》在上海首映。故事讲述的是两位公司职员在舞场寻欢作乐时,被虎妻发现并关进阁楼,萌生改造世界之念,于梦中来到六十年后,闹出了一系列笑话,最后梦醒回到现实。两位主演韩兰根与刘继群,有“东方的劳莱与哈台”之誉,导演杨小仲与他们合作过《桃源春梦》等卖座影片。就剧情和选角来看,这次仍是走滑稽路线,以满足特殊环境下的观众消愁解闷的需要,正如新华影业旗下的《新华画报》所说:“扫荡上海人一切烦恼。”
根据之前的影讯,观众将在这部“科学化而又含有哲学味的理想影片”中看到许多新奇发明:五秒定型的理发机、晶莹璀璨的地下城、木质机器人、能监听人内心声音的心音機、能控制天气的气候晴雨机等。为此,导演废寝忘食,整个新华影业也调动了几乎所有力量,还专门雇了一百多名工人打造片中的自动驾驶汽车数十辆。此外,还有建筑塌陷、厂房爆炸、大桥陷落等灾难场面,“不仅国片从来未见”,舶来片亦望尘莫及。总之,这部“空前伟大理想滑稽巨片”为“电影界廿来第一次大胆作”,是以“时间的望远镜,用科学的分析法,透视到六十年后的一切”,因此“上海四百万人都是本片观众”。
由于拷贝今已不存,这部最早的国产科幻片究竟有多震撼,只能间接推断。《申报》的评论认为该片与几年前上映的《五十年后之新世界》(Just Imagine)题材相似,但国内摄影场设备落后,制作的场面难以媲美好莱坞影片,同时指出剧本方面略嫌松懈,主人公怕老婆的桥段未免老套。之后,《电声》杂志也认为片中的滑稽与幻想成分“尚欠调和”,只给了个“丙上”的评分。批评归批评,影片的娱乐性令其在北京、浙江、安徽、香港乃至伪满洲国和抗战运动如火如荼的江西等多地上映,其中的科学幻想也令不少观众印象深刻,美术史家苏民生就“初讶其为真,继乃悟其为一种悬想也”。
据作家沈寂回忆,杨小仲的灵感来自清末上海名医陆士谔的《新中国》。在这本宣统二年(一九一0)出版的科幻小说里,主人公在梦中游览了立宪成功四十年后的中国,见识了上海翻天覆地的巨变。通过做梦游历未来,是晚清小说家描绘乌托邦的便捷手法,也为杨小仲所沿用。
当然,《六十年后上海滩》无疑也受到了进口影片的影响。当时,包括“奇情巨片”《荒唐恋爱》(Alraune)、“神秘奇幻肉感巨片”《化身博士》、“科学恐怖空前杰作”《X銧》(The Invisible Ray)等在内的众多科幻电影都曾在民国时期被引进。其中,詹姆斯·惠尔执导的《科学怪人》最为著名。该片是一九三二年上海最卖座的影片之一,并很快成为同类作品的参照物。如“科学化的奇情巨片”《恐怖窟》(Doctor X),就被认为在科学实验室陈列的设计上可以匹敌《科学怪人》。之后,《科学女人》(Bride of Frankenstein)、《科学怪人之子》(Son of Frankenstein)、《科学怪人之死》(The Ghost of Frankenstein)等续作陆续上映,扮演人造怪物的鲍里斯·卡洛夫也成为中国观众熟悉的影星,被称作“当世一致公认恐怖大王”。一九三五年,先施公司举行儿童服装表演,还特制了电力驱动的“科学怪人”以招揽顾客。叶圣陶一九三六年发表的《儿童节》里也提到了一位小朋友观看《科学怪人》的快乐。此外,报刊上还有人以“科学怪人”为笔名。
这些影片虽然受到了部分观众的欢迎,也引来了严厉的批评,其低俗的广告词更成为进口电影诲淫诲盗的罪证。一九二九年,弗朗兹·朗的名作Metropolis以《科学世界》之名被引进,号称“全世界最神秘最伟大之唯一作品”,片中的女机器人角色也成为重要的宣传噱头:“利用科学,造成机械妖妇,迷惑忠实人类,其放浪形骸,热情狂欲。”一九三。年,冯乃超对影片予以严厉批判,认为剧作者虽然表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却把解决方法归之于空洞的“爱”而非阶级斗争,因此描绘的并非“科学世界”,而是“空想世界”。一九三三年,茅盾也批评各种“神怪野兽片”以及表现“未来世界理想”的电影皆是没落的统治阶级对观众的麻痹,令小市民们逃避残酷的现实。左翼剧作家石凌鹤也对由威尔斯的《莫罗博士的岛》改编的电影《豹姑娘》(Island of Lost Souls)大感恼火,认为美国电影借助科学的美名大谈怪诞无聊之事,是把电影艺术送入坟墓之举。
这样的批评,既源自现实主义的艺术观,也有着对民族利益的考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电影在全球攻城略地,也占据了中国电影市场。尽管其中不乏佳作,但也确实充满了以表现犯罪、色情、神怪为乐事的低俗之作——正因此,好莱坞才在这一时期确立了通过“海斯法典”进行自我审查的机制。至于那些丑化中国人的影片,更是激起了强烈的抗议。在民族危亡之际,电影的制作、审查和观赏,都不再是单纯的娱乐消费,更事关思想斗争与经济斗争。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一日,《申报》向影迷报告“好消息”:“中国乌发影片公司”独家经理德国乌发公司出品的《月球旅行记》(Frau im Mond)等影片。但几天后,《申报》又刊出《上海市抗日救国会执行委员会公告第十六号》:据称,“中国乌发影片公司”的背后其实是日本东和商事合资会社,值此国难临头,岂能以救国之资饱仇人之囊?因此,全市华人影戏院不得开映相关影片,有血性的同胞亦不当购票观映。或许因此,《月球旅行记》直到一九三三年才在上海上映。此外,包括《科学怪人》在内的不少电影,也都曾因“神怪”“迷信”等原因被官方禁映。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有了中国电影人的种种努力,最早的国产科幻电影也由此萌芽。紧接着《六十年后上海滩》,新华出品、杨小仲导演的另一部“恐怖科学巨片”《化身人猿》也隆重登场。故事讲述了青年才俊白剑平的悲剧:他与导师的千金佩琳互相爱慕,但因富家子弟从中作梗,白剑平被导师解聘,之后又遭遇连番侮辱和打击,绝望之际,他用导师发明的药物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化身人猿后兽性大发并犯下罪行,最终被警察杀死。影片很可能受了《化身博士》《金刚》等国外同类影片的启发,广告语也是照例充满挑逗:“女性出外当心!小儿不敢夜啼!中国影坛从来所不敢摄制!敢与任何科学片一决雌雄!”“兽性一发,抓住女人,不管什么,狂吻瞎摸。”宣传虽然恶俗,但影片上映后,署名“白华”的作者在《申报》上给予了较为正面的评论,指出失恋与失业是当下青年们的两大苦闷,《化身人猿》投合了小市民的复仇心理,作为受压迫者的白剑平是环境的产物,被恶劣环境压迫的中国人必须努力去斗争,粉碎恶势力的桎梏。此外,国产恐怖片在技术上固然无法与好莱坞相媲美,但该片一些表现手法及演员的表演都有可圈可点之处。
确实,青年的爱情幻灭与人生末路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艺术中的一个重要主题,直到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不过,影片虽在沦陷区和国统区乃至香港地区都曾上映,但似乎没有引出更多的正面评价:《电声》周刊只给了个“丙等片”的打分,著名导演蔡楚生也对包括此片在内的众多神怪片充斥银幕深感不满。
无须讳言,与同时期的进步电影相比,《六十年后上海滩》《化身人猿》也好,徐欣夫执导的“科学侦探奇情巨片”《陈查礼大破隐身盗》(一九四一)也罢,在当时确有逃避现实之嫌。不过,今天的我们回望过去,又不能不承认这些早期的尝试亦有可贵之处。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六九画报》刊文评价“中国影坛空前的第一部科学理想片”《六十年后上海滩》:“或许是因为初次的关系,成绩不算太好”,但大体上还不坏,“说不定还有多少国产精彩科学片子要因它起头而继之出世呢!”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八十年。八十年来,国产科幻电影数量稀少,佳作寥寥无几。如今,好莱坞科幻大片风靡全球,中国观众早已对美国英雄拯救人类的画面习以为常,我们自己的未来叙事却付之阙如,几年前因《三体》电影拍摄的消息而流传一时的“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也因众多项目的石沉大海成为科幻迷的口中梗、心中痛,直到《流浪地球》激起空前好评,《疯狂的外星人》带来阵阵欢笑,“元年”的曙光才再次显露。值此士气大振之际,我们也不应忘记,早在战火纷飞的一九三九年,面对进口影片的汹涌入侵,条件艰苦、设备有限的中国电影从业者就有了要拍摄六十年后中国的念头并且真的最终完成,这种在模仿借鉴的基础上开创本土电影新类型的探索精神,以及与美国电影一争高下的大胆勇气着实令人敬佩,值得后世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