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鬼:最恐怖的终结者
2019-04-20郭晔旻
郭晔旻
阿菊投身的井总有异象。
二十年前,电影《午夜凶铃》在日本上映。这部电影讲述一个流传在日本中学生之间的传言:当某人看过一套受到诅咒的录像带后,会接到一通奇怪铃声的电话,这通电话结束后,观看者就会受到诅咒。电影立即引起轰动,甚至不断流传出中小学生看过本片后不敢开电视、不敢接电话,甚至接到无声电话就以为自己将如片中人物般惨死而离家出走等未经证实的谣言,俨然成为都市传奇。
如此恐怖效应的源头,就是《午夜凶铃》电影中穿着白色的长裙、长发披肩的 “贞子”。遗传到母亲超能力而被父亲推到井里活埋,困在井里七天才死于极度痛苦中的贞子利用超能力将对世人的愤恨化为诅咒,记录在这卷录像带中。
令人毛骨悚然的“贞子”已经成为一个经典的复仇女鬼形象。不过,在日本文化里,“鬼”的概念比较宽泛,包括“基于佛教和阴阳道的想象中的怪物,长着人形,头上长角,嘴向两侧咧开,有尖锐的牙,赤裸着,腰上围虎皮裙子”。不难看出,这样的“鬼”在中文语境里实际上更接近“妖怪”。实际上,在日本文化中,与汉语“鬼”对应的概念,称为“幽灵”。
鸟山石燕笔下的女幽灵
早在“平安时代(794-1192年)”,日本古籍上就出现将人死后称为“灵”的记载。现代的《日语文化史辞典》则将“幽灵”定义为“人死后,由于对现世的眷恋或仇恨,无法成佛,无法去往净土的灵魂,以其生前的姿态或声音,出现在与其生前有恩怨的人面前的‘超自然形象”。从“成佛”的表述看,“幽灵”无疑诞生于佛教传入日本之后。在十二世纪成书的《今昔物语》中就出现了许多“日本式的幽灵”,仅以第二十七卷为例,十三个故事中都出现了幽灵,他们或依恋家宅、或留恋自己的爱人,出现在现世,有的专门制造种种怪异让人恐慌,甚至还有咏诵和歌的风雅幽灵。
尽管称谓不同,有一些日本的“女幽灵”,还是看得出受到中国文化中“女鬼”形象影响的痕迹——比如鸟山石燕在1780年创作的《今昔画图续百鬼》里记载的骨女(ほねおんな)。顾名思义,“骨女”只有骨骼,常以人皮伪装。平时扮作一位穿着露肩长襦袢的妖艳美女,以自身姿色诱惑素行不良的男子。这的确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聊斋志异》中的“画皮”。只不过,蒲松龄笔下的“画皮”纯粹是一个夺人性命的“狞鬼”,而日本的“骨女”却是一位被他人欺负、蹂躏、侮辱的女子死亡后带着强烈怨恨化为的“女幽灵”。
这样旨在复仇的“女幽灵”在日本文化里远不止“骨女”一个例子。女性成为怨灵的化身在日本似乎已成了“传统”,她们基本上都是因为“被侮辱与被损害”,才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如嫉妒、悲痛、怨恨、偏执等,并且深陷其中难以解脱,然后又经过一个称做“生成”的过程,就直接从活人化成了“幽灵”。
《今昔画图续百鬼》还记载了青女房(あおにょうぼう)的故事。此幽灵乃是一位宫女遭未婚夫背叛,悔恨而亡所成。传说中这位女性在入宫前就与人定亲为妻,不得已被召入宫,但两人共同承诺,将来出宫后继续在一起。入宫后,这位女性从最底层的宫女奋斗到女官的位置,终于在年满之日出了宫。当她跑回那个他们未来的家,却发现这里早已成为无人居住的破落的旧房子。为了等待那背叛她的未婚夫,青女房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照着镜子,并仔细化妆。如果看到她的人不是她的未婚夫,那么就会被她杀死。
另外的“丑时之女(又叫“丑时参”)”则是胸中充满妒火与怨恨的女子所化成的幽灵,这名女子,因为失身又被人抛弃,才会变成幽灵。“丑时”,即凌晨一点到三点,是传说中地狱之门开启,鬼怪、幽灵活动频繁之时。“丑时之女”也是在此时出现。据说“丑时之女”标准的穿着是身披白衣,胸口挂一面铜镜,脚踩单齿木屐,脸上涂抹着朱红色的粉底,嘴里衔一把木梳,头顶三根点着的蜡烛,蜡烛代表着感情、仇恨、怨念三把业火。火势越大,则丑时之女越凶恶。漂亮的女性容易引起她强烈的嫉妒心,她会施术将不幸加诸在这位女性的身上。
江户幽灵三代表
实际上,复仇“女幽灵”在日本整个“幽灵文化”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阿累(お累)”、“阿岩(お岩)”、“阿菊(お菊)”这几个因复仇让人感到既悲伤又恐怖的复仇“女幽灵”形象甚至被认定为“江户幽灵”的代表,甚至“整个古代日本社会幽灵”的代表。
“阿累(お累)”是元禄三年(1690 年)在江户出版的《死灵解脱物语闻书》中描绘的女幽灵。她因为相貌丑陋和脾气古怪,被入赘到自家的丈夫推入河中淹死。她的幽灵在二十六年后附到了丈夫与第六个老婆所生的女儿身上,痛诉丈夫的罪行,村人们为她建造石像,祈求冥福,在弘经寺住持佑天和尚的劝化下,才得以离去。
阿岩的头从灯笼中出现。
而“阿岩(お岩)”则来自歌舞伎名劇《东海道四谷怪谈》。江户时代的四世鹤屋南北将一些民间传说和当时社会的真实事件加工润色,其中女幽灵“阿岩”作祟的故事被反复搬上舞台,直到当代仍是影视作品的创作题材(比如1959年电影《东海道四谷怪谈》)。“阿岩”的父亲四谷左门被丈夫民谷伊右卫门杀死,自己受到蒙蔽并与之继续生活在一起,邻居家的女儿阿梅向伊右卫门示好,伊右卫门看中了阿梅父亲的地位以及财富,想通过和她结婚出人头地。阿梅的祖父骗阿岩喝下了毁容毒药,让阿岩在痛苦中死去。后来,阿岩的怨灵借伊右卫门之手将阿梅及其祖父杀死。伊右卫门的精神也受到阿岩怨灵的纠缠,以致神经错乱,最后被阿岩的妹夫杀死。
至于“阿菊(お菊)”,更有着遍布日本各地的皿屋敷(さらやしき)传说。其中以江户番町的“番町皿屋敷”和播州姬路的“播州皿屋敷”最著名。前者故事里的阿菊本是强盗向其甚内的女儿,因为父亲被住在江户的青山主膳抓获,自己就被带到了主膳家成为婢女。这家男女主人对待阿菊都非常苛刻,她不小心打碎了主人心爱的盘子,首先被砍掉了一根手指,在要被杀死的前一天,她投井自尽了。从此青山主膳家的怪事不断,先是主膳夫人生下的儿子残缺了一个中指,接着每到深夜,阿菊自尽所投古井就发出怪光,还能听见她数数字的声音,总是从一数到九,接着发出凄惨的叹息声,主膳家败落后,那座宅地就被称做“皿屋”,后来德高望众的名僧了誉上人,受到幕府命令去安抚阿菊的幽灵,夜晚在古井旁听到阿菊数到九的时候,他大声喊出了“十”,阿菊的幽灵终于得到安抚,她说了一声“太好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另一版本《播州皿屋铺》当中,仇人则受到“阿菊”幽灵的纠缠最终自杀身亡。
日本女鬼的特色
显而易见,尽管同属东方文化,日本的“女幽灵”与中国的“女鬼”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虽然在中日两国的复仇女鬼形象中,所占比例最大且最具代表性的都是向负心汉复仇的女鬼形象;但中国的女鬼所常见的诉冤于官府报仇的情节,在日本女幽灵身上却没有。日本的女幽灵复仇倾向于亲力而为,依靠自身的怨念,留在人间复仇。并且复仇手段相当残酷,纯粹是怨念的发泄。
这里面会不会有着深层次的原因呢?日本女幽灵形象的出现,集中于近世的江户时代(1601-1868年)。与封建时代的中国一样,当时日本女性的地位非常低下。男子可以一夫多妻,而女子只能嫁给一位男子;男子可以出入风花雪月之地,女子只能在家侍奉姑母,相夫教子;男子可以打骂妻子,但女子不能反抗。如此鲜明的时代特点当然也会被作为映射生活的文学作品与民间传说表现出来。比如上田秋成在《吉备津之釜》中就把被丈夫抛弃的女幽灵“矶良”称为“妒妇”,认为她报复情敌和丈夫的行为已然违背了“妇德”。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江户时代集中出现的日本复仇女幽灵是作为一种男权主义潜意识里的恐惧形象来出现的。对女鬼的恐惧产生于男权社会里,对女性的压迫在男性心中刻下的潜意识中,对于女性反抗以及报复的恐惧,于是,在一个阴暗的梦境里,平时的弱者就成了最恐怖的终结者。
另一方面,在社会流动性很小的江户时代,日本普通百姓在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下,对于官吏只有敬畏与惧怕,因此民间传说与文学作品中就缺乏对“青天雪冤”进行讴歌的传统。中国女鬼的复仇往往被其赋予劝善惩恶的意味;而日本的女幽灵在复仇时没有这层意味的庇护,因此常处于孤立无援的被动境地,真正向苦主复仇成功的例子似乎也不多。譬如“阿累”与“阿菊”的幽灵都被法力强大的阴阳先生或者僧人阻止或经安抚后离去。结果,日本女幽灵的复仇甚至出现了另一种倾向,她们的复仇甚至不再针对某一个苦主,而是向无辜者与整个社会施以报复。无论“青女房”或是“丑时之女”概莫如此。
都市传说裂口女
值得注意的是,时至今日,日本女性的地位仍旧与国家发达程度不成比例,在世界经济论坛的《2017 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里,日本在所有144个国家中排名第114位,在中国、印度之后,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诞生在封建时代的女幽灵,依旧可以在当代日本社会频频“作祟”了。
堪称日本国妖级别的女幽灵“裂口女(口裂け女)”就是这样。人如其名,她的样貌相当恐怖:嘴巴大幅度开裂,一直延伸到耳垂处,露出全副白森森的牙齿。在传说里,她是一位江户末期的普通女子,因整容手术失败失去了理智,操起手术刀杀死了医生。极度的悲伤以及杀人的负罪感,使得她选择了跳楼自尽。但怨念实在太深,终于令她死后化成了报复社会的女幽灵“裂口女”。传说独自走夜路的孩子会被她叫住,要求回答“我漂亮吗”。如果没有回答或回答“不漂亮”的话,就会被裂口女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剪刀杀害;如果回答“漂亮”,她就会剪开孩子的嘴,像自己一样。
她的传说原本只流行在江户时代,谁知一百多年后的1979年却在日本造成了全国性恐慌。起初,只是小学生之间流传的话题。直到部分学生被吓得不敢独自去上學,家长们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性,要求老师特别留意学童们的安全,甚至演变成学校出面向警方请求加强校园周边的巡逻工作。闹得最凶的地区,当地学校还一度被迫全面停课。通过电视、杂志与互联网的渲染,2004年,“裂口女”甚至远渡重洋去了韩国,引发了著名的“红口罩恐慌事件”。当时的韩国人心惶惶,学生被告诫如果碰到一身红装,戴大号白色口罩的女人,就要格外小心。可以说,世界少有的“幽灵文化”与层出不穷的复仇女幽灵,已经成为日本文化与众不同的一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