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破衰颜一笑温
2019-04-20撰文曹放
撰文_曹放
一幅手稿,字迹清正典雅,笔画以圆笔为主,字体向左微倾,通篇一气呵成,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这是陈寅恪的手笔。
1889年,一块震惊世界的古代石碑,在蒙古鄂尔浑河旧河道,被俄罗斯考古学家发现。公元731年,征战一生的突厥族英雄阙特勤去世,他的部落和唐朝皇帝一起为他篆刻树立了这块英雄史诗般的石碑,石碑的一面为唐玄宗亲自撰写的中文铭文,另外三面为突厥文铭文。这块石碑,对世界中古时代历史文化研究,具有重大意义。该作怎样的解读呢?20世纪30年代,清华大学教授陈寅恪写下了自己的考证。《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他剔爬梳理,引经据典,从源流上阐明来龙去脉。他的书法和他的论述一样,严谨缜密,行气贯通,一派大家风范。
陈寅恪,一代宗师。1925年,清华大学设立国学院,国学院筹备委员会主任吴宓向校长曹云祥推荐陈寅恪。他是什么学位?他有什么著作?校长,他没有学位,也没有著作。那你凭什么举荐他?我不知道全中国还有谁比他更有学问,反正,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于是,曹云祥校长一锤定音:破格聘用。于是,陈寅恪破土而出一崭头角,与梁启超、赵元任、王国维并列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一时风云际会,的确,如吴宓所说,他这个筹委会主任还真的还不在大师之列。1940年,西南联大的几位学生向陈寅恪夫人唐筼请教:“外传陈老师懂三十多种文字,是不是真的?”唐筼微微一笑,答道:“其实没那么多,也才十七种而已。”十七种,也够多的了!陈寅恪游学欧美十八年,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等许多国际名校,他都旁听了他感兴趣的课程。他的学问渊博到什么程度?哈佛教授感慨地说,怎么这个东方学者,从来问不倒呢?陈寅恪的学术贡献,既在本体论,又在方法论。他的史学研究和古典文学研究,钩沉探幽,著作等身,《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柳如是别传》《寒柳堂记梦》都是学界公认的扛鼎之作。他继承了中国乾嘉学派的精密考证法,又吸纳了西方治史的“历史演进法”,融会贯通,史中求识,将中国历史考据学提升到了国际史学界钦佩的高度。
一尊陈寅恪雕像,坐落在广州中山大学校园里,坐落在他故居旁的青草地上。这尊铜铸的雕像,还原了他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的模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的脚下放了一束鲜花,应该是祭奠他的人们特意献上的;他的腰里搁着一个苹果,这或许是路过的学子们随意放上的。更多的人们,没有过去打扰他,也许只是望上了一哏,然后默默地走了。他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心灵一定感知着一切。
我对陈寅恪的敬重,主要的并不在于他的书法和学问。其实,他并没有留下多少书法作品。抗日战争和文革动乱,大多散失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他视网膜脱落,也难以提笔书写了。对于他的学问,钱穆先生甚至还略有讥评,说他是“临深为高,故作摇曳”。陈寅恪先生让我敬重的是什么呢?是他人格的傲岸和见识的通透。
大丸号客轮启程了,1902年,陈寅恪由南京前往日本留学,同船出洋的是谁呢?鲁迅。东京弘文学院,两年同窗朝夕相处的是谁呢?鲁迅。不管是恩人或仇人,不管是乡友或文友,鲁迅一不开心张口就骂。主编《学衡》杂志的吴宓就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但对在《学衡》上发表文章的陈寅恪,他却破例地保持了沉默。鲁迅日记中不时地提到他,而他却没有只言片语谈到鲁迅。如此反常,如此不近人情,为什么?我怕被误认为是“谬托知己”的“无聊之徒”。原来如此,直到晚年,陈寅恪才透露了个中缘由。他说,鲁迅的名气越来越大,“民族魂”的大旗覆棺盖椁,甚至被称之为“全知全觉”的一代圣人。如果我去谈论自己与鲁迅的过从,那不就像鲁迅所讥讽的那样,“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是怎样的清高啊。读罢陈寅恪这段轶事,我掩卷无语。风骨铮铮,人格傲岸,环伺古今,能有几人?有人说,如若真有文化贵族,那一定是陈寅恪。吾信然。
庐山植物园,2003年,一场简朴的安葬仪式,陈寅恪和他夫人唐筼终于入土为安了。庐山脚下,江西省修水县,是他的故乡。他的墓前,耸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十个大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2005年5月,我曾到此游览凭吊,山风缓缓吹来,松林默默无语,我一阵钦敬,一阵黯然,一阵沉思。我的目光穿过松林,投向含鄱口外,那里,水天一色,空蒙又带点迷离。“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29年,陈寅恪写下了这行文字。这是一支火炬,照亮了中国思想界黑暗的夜空。陈寅恪,他之所以能够跨越传统,他之所以能够远远超出自己的时代,他之所以能够让后世的人们追怀和仰慕,也许,就在于这十字箴言,有了这十字箴言,其他什么的就可有可无了,甚至,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每当想到陈寅恪,我就仿佛是高山仰止。他是那样的忧思深重,他是那样的血性耿介,他的背时常佝偻着,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他踽踽独行,但看得出,他有一股不甘愿、不屈服、不妥协的精神。复旦大学葛兆光先生对他作过这样的解读:“如果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那么,陈寅恪就是中国最痛苦的学人。”葛兆光进而认为:“学人比文人更不幸,学人的理性使痛苦压抑积存,不得宣泄,于是盘旋纠缠,欲哭无泪,化作了诗文。”
谢客今宵早闭门,
家人相对更相存。
衡阳雁阵迟归翼,
岭外梅花返去魂。
饯岁杯盘稀布席,
迎春葩叶艳栽盆。
明年此夕知何似,
且破衰颜一笑温。
1965年2月1日,甲辰除夕,陈寅恪写下了这首过年的七律。“早闭门”,那是因为他不愿与人逢迎,同时也深知趋炎附势乃是常态,他预料不会有客上门。“稀布席”,夫人唐篔抄录诗稿时作了注解:“饭桌上只有两小盘青菜而已。”好惨淡的大年呀。明年此夕又会是怎样呢?除旧迎新,管它那么多干啥呢?衰老的脸颊上还是暂且露出温和的一笑吧。读罢此诗,我深深地体味着陈寅恪沉郁而不得纾解的痛苦,不禁仰天一叹。是呀,且破衰颜一笑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