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者:美国都市特异景观
2019-04-20发自本刊驻美国联络处
(发自本刊驻美国联络处)
无家可归者现象是美国社会极其独特的“风景线”。很多年前,我到美国的第一夜,在等待前来接机的房东小姐温迪把车开过来之际,只见周围都是三三两两晃动的身影,我本能地起了戒心。待温迪驾车到面前时,我赶紧把行李一一塞到车的后备箱里,无奈还有一只行李箱一时塞不进。这时有一位壮硕的黑人靠过来,和我一起协力,硬是把那只行李箱塞了进去。我由衷地向这位陌生人道谢,并掏出当时裤袋里仅有的1 美元纸币给了他,这是我到美国后用掉的第一块钱。温迪似乎心有余悸,很快驶出机场,直到上了高速公路,才和我谈起这是无家可归者(城市流浪者),谈起纽约大都会区无家可归者群体的种种状况。
无家可归者成为全美社会问题
在小城生活的岁月里,没有再见过无家可归者,后来旅行途径纽约、华盛顿、费城等城市,以及再后来迁居到西部加州之后,在号称“硅谷之都”的圣荷塞和旧金山、奥克兰湾区这三大城市,便陆陆续续又见到过不少无家可归者,以至于后来都见怪不怪了。一般而言,美国的无家可归者群体多半是大中城市的附带物,透过一些表象可以看出,这种以黑人占多数的无家可归者群体,多半是美国某些特定的福利制度培植的“寄生群”,他们之中大多不是老弱病残者,却从不考虑学一技之长用以谋生,只是终日懒懒散散流落街头,几乎都是前半个月甚至每月第一周吃完救济金,后面大半个月就靠乞讨为生,甚或行些鸡鸣狗盗之事。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流浪汉向路人要钱
我每次去旧金山,对位于田德隆区那些街口或席地而坐或倚墙而立的流浪汉们,也和多数美国人那样尽量绕道而走,或在稍远处观察。但在市场街缆车站和隔邻的联合广场那一带,我却每每驻足观看。我慢慢发现,那里的无家可归者几乎都表现出值得别人尊敬和欣赏的一面。我曾经见到他们中有人在街头石凳上摊开国际象棋棋盘,摆起了擂台,那情景和中国内地不少城市街头都可见到的象棋围棋之战如出一辙,既是一种消遣方式,也是一种文化的熏陶和传承。我也见过他们中有人三五成群,或弹吉他或吹小号或引吭高歌,那欢乐气氛感染了许多路人,给这座旅游名城添了几许生动与色彩,当然也展现了他们的多才多艺。
使我难忘的是,有一回碰到几位散发《街头新闻》小报的无家可归者,那诚挚与热情的表情让人领悟到,他们分发的绝不是仕么暧昧的成人刊物或者折价券之类的东西。我欣慰地接受了一份《街头新闻》,对他们在那样贫困的境况下还能执着地干一番与文化有关的事业不禁肃然起敬。后来了解到,这份《街头新闻》报不仅旧金山有,波士顿、芝加哥等城市也出版,而最早是由纽约的无家可归者在1989年创刊的,只是各地版本、内容不一,自然也有当地的无家可归者在帮助编印、散发。据说,纽约等美东地区一些城市的《街头新闻》还是出售的,发行量曾经一度升到20 万份,所得对无家可归者而言也许不无小补。据悉,纽约的这份街头小报,自1992年以来还是由一位华裔印刷业主承办出版业务,其中的编辑人员不乏无家可归者中的“精英”。只是两年赔了10 万美元,到1995年时就难以为继了。旧金山的这份《街头新闻》报,我随后几年再也没有遇见过。很巧的是,我后来读张北海先生《美国、美国》一书时,拜读到其中一篇文章引用了1990年第9 期的纽约《街头新闻》报一篇专稿——《关于美国成人文盲的四十个事实》,这篇专稿的每一个事实都有出处来源,包括美国教育部《世界年鉴》、美国教育协会、联合国等不同机构的公开数据,可见无家可归者办的这份报纸何等认真、严谨。
美国社会关注或帮助无家可归者群体的各种机构其实不少,由加州圣地亚哥的格林黑文出版社 (Greenhaven Press) 于1996年出版的《无家可归者》(《The Homeless》),该书附录列出相关机构、团体名单共22 个。该书收录了31 篇文字,按内容分为五章,分别是:无家可归者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吗?无家可归的原因何在?何种住房选择方案对无家可归者有利?社会可以怎样帮助无家可归者?政府可以怎样帮助无家可归者?书中引述1993年的一项研究显示:“无家可归者中,83%有吸毒、酗酒 或精神病的问题。在无家可归者中,单身男性占多数,也有拖家带口的,其中,97%的户主是女性,平均年龄22 岁,87%未婚,即为未婚少女;高中毕业的只有37%,平均文化程度只相当于小学五年级,有工作经验的只有40%,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曾经工作过一年以上,78%的小孩在六岁以下。”
无家可归者现象几乎已成为全美国的社会问题,这个独特的群体、社会的包袱纵然常常让整个美国社会惶恐不安,却也透露出了被社会忽略的另一面。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流浪汉
很多年过去了,美国社会的无家可归者群体有增无减,愈加成为美国都市的特异景观,成为城市管理者的一大难题。纽约的无家可归流浪人口数量一直领先全美,纽约自由女神的基座上镌刻着这样的字句:“把你们疲惫的人、贫穷的人、你们渴望自由空气的人,都给我,把无家可归的人,饱经风浪的人,都送来。”200 多年过去了,纽约乃至美国都接纳了许多穷人和无家可归者,但也年复一年地产生了许多的无家可归者。
调查显示,长期以来,全美无家可归人口最多的城市就是纽约,占14%。自2010年以来,每晚入住纽约收容所的无家可归者人数上涨85%,创1930年代大萧条以来新高。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2017年12月6日发布的报告指出,美国2017年无家可归者人数为55.3742 万 人, 自2010年 以来首次出现增长,这主要为西海岸地区的无家可归者人数激增所致。2017年,据加利福尼亚州、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的官方统计数字显示,这三个州中无家可归人数达到16.8 万人,仅仅洛杉矶就有6 万多人无家可归。有一种观点认为,由于洛杉矶和美国西岸城市的其他无家可归者人数显著上升,导致全美无家可归者人数总体上升。无家可归问题一直困扰洛杉矶,而随着房价进一步上涨,这个问题日益严重。
无家可归人数激增主要是房价上涨所致
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部长本·卡森2017年12月6日坦承,房租上涨过快是无家可归者人数激增的主要原因,而仅靠联邦政府无法解决这一问题,需要各级政府、私营部门和非政府组织共同努力。自2006年以来,无家可归家庭的数量增加了近一倍。对无家可归家庭的调查已明确了以下几大原因:受驱逐、家庭成员增加或居住拥挤、家庭暴力、失业和住房条件恶劣。
纽约房价高昂,贫富差距拉大,成为纽约无家可归者众多的主要原因之一,纽约市无家可归者协会的帕特里克·马基说:“自从20 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以来,纽约的无家可归者比任何时候都多,每天都出现更多的无家可归者。”
尽管纽约法律规定,政府须为每一个寻找住处的人提供住所;但是美国疲软的经济沉重打击了纽约市财政,纽约市和纽约州不得不终止了对贫困人口的租金补贴项目,这迫使更多的人需要临时避难所栖身。而在洛杉矶,市政府2017年拨款2000 万美元修建临时庇护所,然而一些洛杉矶人反对将住房“发放”到无家可归者手中。当地居民塔提亚纳称:“为什么我们的城市不去帮助那些工作的人,或者学生?我想要一个干净的私人公寓,但是我付不起房租!为什么要把公寓给那些完全不为社会做贡献的人?”
房价居高不下,房租上涨几乎是导致各大城市产生更多无家可归者的罪魁祸首。华盛顿大学的一项新调查指出,房价上升和无家可归人数上升之间存在明显的联系。例如,洛杉矶房租上涨5%,将意味着那里的无家可归者人数增加约2000 人。
加州硅谷地区的房价问题更明显。在硅谷,租金动辄数千美元以上,科技公司的高工资和紧张的住房市场把房租推升到很多人高不可攀的地步,甚至形成了“房吃人”的可怖境地。在硅谷,无家可归者群体不得不经常转移,成群的房车和轿车聚集在谷歌公司全球总部所在的山景城,距斯坦福大学仅几个街区。与传统意义上的“流浪汉”不同,他们大多有工作,能自食其力,也不是因沾染生活恶习而陷入困窘,而“仅仅是住不起房子”。他们多数不久前才从外地迁来硅谷,纵然在不同的公司谋到工作职位,却仍然不堪应对天价般且不断飙升的房价。
51 岁的萨尔达纳和3 个孩子是加州山景城的“房车族”,其房车定居点距离谷歌公司总部咫尺之遥。萨尔达纳要打两份工,每天从早5 时忙到晚10 时;当地接近4000 美元的公寓租金仍然吓退了他一家人的承受能力,只能租用相对便宜的房车暂时遮雨防冻。可是,“房车族”对当地的交通构成潜在危害,山景市警方不得不对房车的车型、高度采取限制措施。
上涨的住房开支清除的不仅仅是低收入劳动者,也导致了无家可归的青少年人数上升。 例如,洛杉矶的一项统计发现,18 岁至24岁是无家可归者人数增加最快的年龄段,增幅为64%,其次是18 岁以下。洛杉矶无家可归者服务局政策主管威尔·莱曼认为,住房和学费的双重负担,是年轻的无家可归者人数攀升的主要因素。威斯康星大学的一项调查发现,洛杉矶社区学院的学生有1/5 是无家可归者。“他们买得起课本,付得起学费,却负担不起公寓。他们选择把求学作为优先事项,无家可归不是他们的选择。”西雅图市议员迈克·奥布莱恩表示:“我们城市失业率为零,而且我们有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人正在工作;但是他们买不起房,这些人无处可去。每次我们开设一个新的收容所(庇护所),都会被填满。”
在西雅图的公园里、桥下、高速公路的中间地带和繁忙的人行道上,大约有400 多个寄居不少游民的营地。近年,警察和社会工作者常常到这里,驱赶这些穷困潦倒、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消失于在这座努力对付庞大流浪者浪潮的大都市中。
“清扫”行动引发诟病
自2015年以来,各地选民们已经批准了超过80 亿美元的支出,其中大部分花在援助无家可归者的方案上。2016年,洛杉矶市就无家可归问题提出全面计划,预计在未来10年内投入约三亿五千万美元,其中包括提高营业税比例以增加经费来源,扩大为无家可归者提供可负担住房的投入。西雅图2016年在流浪者问题上花费了6100 万美元,2017年的提案将预算增加到6300 万美元,四年前,这个城市就已经花了3900 万美元在流浪者身上。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则设定了在未来三年内让2000人从街头搬走的目标。
大量的金钱投入也让居民感到不满,他们觉得即便缴纳了更多税款,但城市里露宿的帐篷数量仍然在增长。2016年帮助成立西雅图邻里安全联盟的泰勒说:“这些无家可归者就像鼹鼠一样萌芽,然后消失,再在别的地方发芽。”
如同旧金山一样,西雅图也开设了24 小时庇护所,即使因滥用药物、养宠物或者想要一起睡觉,也能提供床位。根据一份城市无家可归者报告,2016年10月至2017年8月期间,一支受过特别训练的警察和社会工作者队伍不间断地访问流浪者营地,试图将他们安置在庇护所;其间有将近740个家庭搬进了避难所,新的警察队到流浪汉营地接触那些长期流离失所之人,其有39%被带到庇护所。这种做法也引发诟病与责疑——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提起诉讼,称这些清理行为违反了对不合理搜查和扣押的宪法保护,以及在一个以自由主义闻名于世的城市里,将贫困定为“有罪”。西雅图大学无家可归者权益倡导项目教授萨拉·兰金(Sara Rankin)说:“当一个城市不能提供住房时,他们不是应该去清扫那个地方,除非这个地方存在某种重要的健康和安全问题。”“如果那些人已经无处可去,你不能再去驱逐他们。”
游民百态,人间万象。无家可归者现象折射出美国社会难以化解的矛盾:贫富差距,房价飙升……尽管还有诸如吸毒、堕胎、艾滋病、自杀、懒散等问题,但不堪重负的高房价高租金显然是头号推手,日积月累地将多少普通美国人推到了无家可归的悲惨境地。这道美国都市的特异景观背后,则是美国社会不堪为人细察也几乎无可救药的伤疤、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