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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了7000多人,这家死亡体验馆为自己送葬

2019-04-19王霜霜

看天下 2019年9期
关键词:阿牛游戏

王霜霜

“醒来”死亡体验馆的念尘空间,即眷念凡尘。它象征着凡间的梦幻如同颠倒泡影,是进入死亡体验之前的准备空间

阿牛是带着愤恨离开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站在无常之门前,这种愤恨立刻转变成了恐惧,他听到呼啸的风声向他耳边袭来,这股风的力量很大,有种要把人拽入黑暗深处的感觉。“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声音消失了,世界一片漆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阿牛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吸了口气,开始顺着两边的墙慢慢往前摸。

穿过漆黑的通道,再抬头时,已经是满天“星光”,角落不时有婴孩的笑声传来,他瞬间感到内心像受到洗礼般纯净,彷佛进入了伊甸园。顺着文字的指示,他躺在了一条传送带上,背后凉凉的,他紧张地紧闭双眼。等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一个“焚化炉”里了。看着四周炙热的火焰,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身体暖暖的。一会儿,火焰转换成了旋转的星空,阿牛感觉自己好像在宇宙中飘荡,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等待下一场醒来……

“醒来”是上海的一家死亡体验馆,由黄卫平、丁锐、何一禾三人合伙创办,2016年清明节正式开业。在这里,活人花上444元,就可以体验一次“死亡”。开馆三年,“醒来”“烧”了7000多位体验者。有癌症患者来这里预演死亡后崩溃大哭;有被性侵者、被抑郁症母亲扔下楼的孩子把平时不敢示人的秘密安放在了这里;也有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鬼屋”,想在这里找把刺激。但马上,死亡体验馆也要面临死亡,“醒来”将在今年清明节永久关闭。他们在网上招募了十二位绝症患者,打算在这一天,为自己举办一场葬礼。

无处谈论的死亡

黄卫平一直想找个可以正经谈论死亡的地方。2008年,他从汶川地震灾区做志愿者回来,和朋友成立了一家叫做“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的公益组织,为寿命在6个月之内的末期癌症患者提供临终关怀服务。在常年与濒死病人及其家属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发现,多数中国人并不会面对死亡。

在医院的安宁病房里,常有这样一个景象,病人浑身插着管昏迷在床上,家属围在旁边,满脸的凝重和焦虑,“也不知道该干嘛好”。“你就看家属跟病床的距离就明白,很少人是敢于参与到你亲人的死亡中,”黄卫平说,“你知道吗?就这个画面很有意思,病人就躺在那里,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就陪在他边上,握着他的手坐着就好了,但大家都在做一些和病人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说的是你的事,但好像一切又与你无关。”

在黄卫平看来,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关头,家属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现实问题的处理上,生命指标多少?还有没有希望?是不是该准备后事了?葬礼要邀请哪些亲戚?甚至病床前充斥着各种算计,兄弟姐妹因为争家产打架、打病人的都有。很少会有人和自己的亲人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而当生命进入倒计时,就意味着人之后会不断地失去自我做主的能力。当你失去意识了,要不要插管?挂不挂呼吸机?你都做不了主。“中国人常说死者为大,但真正在最后关头,有几个决定是真正贯彻当事人意愿的?”黄卫平问道。

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它是一件很遥远,甚至不存在的事情。之前,黄卫平以为在医院天天见生死的环境下,医生对死亡的认知会更深刻一些,但在接触之后,发现也并非如此。“医生只是在處理身体方面的经验多,在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建设同样是不够的,包括殡葬领域,做业务的人也从来不跑停尸房。”

这种过度禁忌化、避讳的后果是,当我们真正面对死亡时,缺乏应对的经验。当一个临终的人起“我不行了”“看来这回是躲不过去了”这样的话头时,我们只能用“你别瞎想了,好好听医生的”等这类话强行给他封住。“因为你自己没做好准备,不知道如何去接。”黄卫平说。人在临死之前,总希望整理下自己的人生,给自己的精神做一次安顿。但据黄卫平接触临终病人的经验来看,很多人在临终前其实是找不到一个人探讨这些问题的。

临终关怀的目的之一是安顿人的精神。但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黄卫平发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一个人临终时刻,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家属已经压力山大了,我们的介入变得非常困难”。

采访中,黄卫平接到了一个推销话费套餐的电话,挂断后,他自嘲“我跟这些骚扰电话一样”,“人家不愿意听这种消息,觉得你怎么跟我谈论这个事儿,所以只能屏蔽你”。

在“醒来”死亡体验馆,体验者在玩心理游戏前宣誓

慢慢地,他也发现,在临终时,再谈死亡这个事情其实已经有点来不及了。“我们中国人喜欢以处理事情为导向,那个时候你再跟他们说,坐下来思考‘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生活得有没有意义这些人生的终极问题,是不可能的。”

于是,2012年,黄卫平和一起做临终关怀服务的朋友丁锐商量“不如把生死教育前置”,设置一个生命教育理念的产品,让人在还没有死亡威胁的时候,就开始对死亡的思考和探讨。

花钱来“死”的那些人

“醒来”藏在上海普育西路公益新天地园区的最深处,穿越一幢幢民国式样的二层小砖楼,找到“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道填空题:Before I die I want to…

很多体验者在后方横线处填上自己的答案。有的人的回答现实且具体:“吃很多好吃的”;“找到爱的人,有完满的性生活”。有的人回答终极且抽象:“找到真正的我自己”;“遇见自己更完整的真实”……只是三年的时光流转,这些心愿也多已痕迹模糊。

阿牛第一次去“醒来”是在2016年,当时他已经工作了七八年,却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天都觉得“很不开心”“很累”,内心有很多困惑也不知道和谁交流。“别人不感兴趣,自己也不敢说。不像在‘醒来,只要你敢想敢说,都会有人接招。但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你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往往会招来别人的白眼。”

“醒来”死亡体验馆由10个空间组成,每场死亡体验游戏有12个参与者,“生花”空间是游戏的主区域,参与者会在这里玩一个社会心理游戏,类似于“狼人杀”,每轮投“死”一名同伴,被淘汰者要被送进模拟死亡的环节:进入“无常之门”,穿过象征阴间的“彼岸”空间,通过传送带进入一个模拟的“焚化炉”,最后体验者将在一个形如子宫的纯白通道里醒来,迎来“新生”。

阿牛还记得自己是在恋爱那一题被场上的人投出局的。这一轮的题目是:“当你28岁时,有一个和你相恋七八年之久的恋人,当两个人决定了要举办婚礼,走入婚姻,在婚礼的前期发现对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这时候选择是坚持下去还是放弃婚礼、从长计议?”社会心理游戏的12道题目根据人生不同阶段面临的考验来设计,包括亲情、爱情、友情、权力、孤独等,当作一个人一生的预演。在阿牛玩的这一局中,剩在场上的九个人,三个人选择了“坚持”,六个人选择了“放弃”。但选择了“坚持”的阿牛,却被投为“最口不对心的人”,被送到了无常之门。

在最初设计死亡体验馆的时候,黄卫平和丁锐考虑往物理刺激方向走,利用声光电让人的五感极大化,让体验馆和死亡议题产生关系。为此,他们还拉过棺材给别人躺,但发现最后就变成一个搞笑的行为艺术或者自拍游戏,根本不产生任何反思。直到2015年,另一个合伙人何一禾的加入,提出了这个心理游戏的概念。

这个游戏没有攻略,甚至无规律可言,只要多数人看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投出去。大部分人在这一环节,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我觉得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全身的能量都调动起来了,像一个炮弹去燃烧,却被人认为是假大空的想法。”阿牛感到很诧异、很郁闷,当时他本人和女朋友结束七年的恋爱长跑,刚走进婚姻不久。

张曜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他过段时间就会来“杀”一盘。他把这看作一个整理自我的仪式,“人在一个阶段,就想要去通过什么方式,把自己探一探、推一推”。他认为这个游戏就像是在照镜子,通过每个在场人的眼睛,在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中,你可以看到一个平时隐藏起来或者没意识到的自我。

“这个心理游戏的核心是拉大家一起来产生怀疑,至少先怀疑下你自己原来坚持的东西。”黄卫平认为,死亡最后那一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借用死亡这个命题去叩问生命的意义,“我们如何生?”

这里没有玉净瓶

第一次被淘汰后,阿牛开始认真反思自己,他发现自己性格中的确有一些固执、喜欢钻牛角尖的地方,之后在生活中,他会刻意提醒自己留意这些。他又去体验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把自己打开得更深,更彻底地剥开那些伪装”。

他第一次去的时候,还会给自己订一个“做一个好人,不要害人家”这样的目标。慢慢地,他发觉“好人”只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标签,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比别人更优越。当把自己内心最深层次的一些欲望展现出来,不管好与坏,你反而会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会知道自己想怎么做,更看重的是什么”。

有人是来这里寻找一些关于自我和生活的答案,也有人是来这里逃避现实。

志愿者在安宁病房陪伴着临终者(东方IC 图)

2010年12月8日,台湾仁德医护专科学校死亡体验课程举办观摩发表会,学生实际模拟写遗嘱、入棺、封棺、被掩埋等死亡历程(@视觉中国 图)

三七是“醒来”的馆长和主持人,她曾经接触过一个沉迷网络赌博的体验者。这个人不喜欢家人给他安排的公务员工作,觉得一定要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给别人好好瞧一瞧,于是开始网络赌博,输了一大笔钱。家人知道了,把钱还上了,跟他说“千万不要这么干了”,結果他忍不住,又欠下了一笔钱。交谈中,三七发现,这个人有倾诉烦恼的欲望,但是求助的意愿并不强烈,“他只是想找任何一个可以帮助他逃开现实的地方,我们只是其中一个”。

黄卫平认为,死亡和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息息相关。正是我们没有死亡教育,才导致现实很多界限反而是不清晰的。很多家庭和个人正是做不到这一点,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家人永远把他当作孩子,不让他承担责任,他都三十几岁了,工作也是家里安排的,父母觉得你好好听我们的话就好了。你把孩子逼成这样,你也得承担这个后果。”三七说。

也有人抱着找一个答案的目的而来,却没有参悟。

“不管你设置更多的议题,还是换不一样的人跟他玩,他就是没有办法进入情境。他还会问你,你们为什么叫‘醒来,我没有感觉我突然醒来了。有的人就希望有个神仙点他一下,他就懂了,但这里没有玉净瓶。”三七说。

张曜第一次体验是在第六轮“责任”那题被投出去的,他觉得自己的表述是出于谨慎,但场上的人认为他太犹豫了。他回去后,剖析了一下自己,发现自己性格中的确存在纠结的部分,“害怕自己无法承担那个后果”。第二次去,他抱着走得更远的心态参加,但没想到,第三局就被淘汰了。

这次张曜面临的困境是,“你和你的同伴一起掉下了山崖,你是选择割断他的绳索,还是割断自己的绳索”,对方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女士,他觉得自己无法做到割断别人的绳索,就选择了自断绳索。

被淘汰后,张曜的心情很复杂,遗憾,但也欣慰。“当我做出这个决定,以及感受到我内心那一份坚定时,我其实挺为自己高兴的。”因此,进到“焚化炉”前,他为自己流了一些眼泪。

2017年的2月20日下午,重庆歌乐山的一个山坡上,6名女性躺入了坟墓,用体验死亡的方式和过去告别(@视觉中国 图)

不存在好的“死”法

“醒来”死亡体验馆开业后,很快国内外各大媒体都来了,“醒来”的预约一度一票难求,甚至还出现了黄牛票,但是随着媒体热点的冷却,其销售额出现了断崖式的下降。

“它的盈利空间已经被框死了,因为场地和体验时长的问题,你一天只能接两场、24个人,也不可能场场都满。加上淡旺季严重,有时候,体验者暴增,有时候,一周也没什么人来。”黄卫平说,他和另外两位合伙人一起投了400万进去,从前两年的运营状况看,这个钱差不多就等于“打水漂”。

于是,2017年8月,他们就讨论,等体验馆开到第三年的时候,就闭馆。“不说中国的公司一般开不到两年半嘛,我们就开个三年。当时也吃不准开三年,还要不要再贴钱,我还算了一下自己还有的那点钱。还好,后来就没再贴钱。”黄卫平说。

除了经营问题,“醒来”也面临着一些误解和争议。刚开馆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们这是一个鬼屋游戏,很多人抱着玩玩的态度过来,丁锐还因此和体验者发生过不愉快,刚开始是他做心理游戏环节的主持人,但干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太累了,撑不下去了,交给了三七。有体验者来过他们馆之后,回去很生气,觉得他们“没有服务”;还有体验者因为在游戏中被投了出去,投诉他们“三观不正”。

“我们是个工具,这个工具到底能为你思考死亡提供多大的作用,完全取决于你怎么使用这个工具。你不使用它,希望工具自动给你‘马杀鸡,这个从根本上就不成立。”黄卫平说。

由于现代人对健康、死亡的焦虑与日俱增,死亡教育因此也日渐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但黄卫平发现,现在有一个趋势是“我们对死亡的讨论有种向功能化发展的趋向”,就是大家都在研究如何处理死亡,我如何才能更加体面、坦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事实上,这只是活人的一厢情愿,因为死亡不会按照你想的来。黄卫平说:“不到最后一步,你所有的想法都是没有经过验证,甚至是错的。可能现在喊得最凶的不要插管的那些人,最后想尽办法都要活下去。”

完全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接纳死亡,事实上也难以实现。黄卫平在做临终关怀的时候,曾经接触过一位老教授,这是一个理性控制自己临终时光的人。知道自己还有三到六个月的寿命后,他就在自己的床边放了一个钟,说:“我要看着时间的流逝”;他还会规定子女每周哪个时间段来探望他;基本上,志愿者和他说上两句话,他就会觉得没意思,因为他自己的思想很深刻。“大家都很佩服他,不敢惹他。”黄卫平说,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嚎啕大哭,三天后,就去世了。

“他希望用一种规律的方式来控制或者应对他对死亡的恐惧,但最后失败了。”黄卫平认为,我们对死亡施加的控制,常常是徒劳无功的,“死亡不会以你的方式来的,你越是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得有尊严一点,它最后一定會让你很没有尊严”。

因此,死亡教育的目的归根究底是以死拷问生,以死亡这个命题来叩问我们“为什么活着”这件事,而不是我们怎么样才能“死”得更好。

现在回头看,黄卫平认为“醒来”的模式似乎有点超前了,或许现在或者再晚几年,它会有不同的市场境遇,但是他们也并不觉得后悔:“你不用超前的方式的话,大家也不会重视这个事情。我们也算是对这个领域贡献了一点探索价值。”

最后几天,“醒来”每天的预约又爆满了。他们本来想以一个特别的方式给“醒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于是,想在网上招募12个绝症患者,一起在清明节那天给“醒来”举办一个葬礼,但招募进展并不理想。3月24日,黄卫平接受本刊采访时透露,总共只有七八个人报名,他们还想在此之前,和人见上一面,聊一聊,但回复的人更少了。

他们并没有预备方案。“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弄呢。”黄卫平说,“这就跟人临终一样,死之前想象了很多,等到快没力气了,就想着不难受就行了,也没有这么多的心愿和纠结。到时候,我们自己一起吃个火锅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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