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被一场大选“分裂”

艾兰

3月13日，臨近泰国大选，总理巴育（中）在呵叻府为自己拉票（@视觉中国 图）

泰国大选被数度推迟，引起民众不满。1月19日，泰国首都曼谷，民众举行抗议，要求当局提前举行大选（@视觉中国 图）

“我很兴奋，好多年没有大选了。”3月24日早晨7点多，63岁的日用品店主普拉派就已到达曼谷的一处投票站。

这一天的8点钟，泰国8年来首次大选投票正式开始。

约80个政党竞逐500个下议院席位。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亲军方、推举了现总理巴育为候选人的人民国家力量党，亲前总理他信的为泰党，前总理阿披实引领的民主党，泰国“汽车大王”、有着“他信第二”之称的塔纳通创建的未来前进党。

截至本刊截稿，官方尚未公布500个席位最终花落谁家。正式结果可能最迟要到5月9日才公布，外界充满猜测，也让各党心里打鼓。

而从选票来看，现年65岁的巴育得票最多。28日，泰选举委员会公布大选非官方计票结果，人民国家力量党获得最多的843万票，比位居第二的为泰党多约50万票。

这并不能直接推导议席归属，原因是，350名分区议员由选民直接投票产生，另外150名不分区议员则按照政党得票比例分配。赢得500席位中多数的政党也不能推举总理——总理需要下议院和上议院投票产生，而上议院250个席位由巴育领导的军政府指定。

扑朔迷离中，先是25日人民国家力量党和为泰党两党都宣布自己赢得多数席位而获胜，后有27日，为泰党、未来前进党等七个政党手联手结成联盟，欲与早占上议院先机的巴育一决高下。

看到计票初步结果的选民也不吝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们国家没有希望了。”一位社交媒体用户评论道，有的用户只是发了一串哭脸表情。还有的人说，如果巴育当选总理，自己就要离开泰国。

很快，Twitter上出现一个新的热门标签“#为泰国祈祷”。

斗歌

大选当天，一早投完票的巴育径直去打高尔夫球了。执掌泰国政府5年，他已为这一天做足准备。

自2014年发动政变，成功推翻他信妹妹、前总理英拉，时任泰国皇家陆军总司令巴育就一直承诺会还政于民，然而，泰国人等得都不耐烦了，巴育在这时间里，对泰国人“软硬兼施”。

他深知，有种东西比武力更有力量——歌曲的治愈力量。5年里，巴育亲自写了8首歌。

“我的歌可能不优美，但这是我表达自己思想、与民众沟通的方式。”《时代》周刊报道，巴育曾如是说，“泰国人喜欢诗歌。”在他的词中，字里行间渗透出对团结、美德、奋斗、爱国、自我牺牲精神等的歌颂。

接管政权后不久，巴育就用歌曲向民众承诺《把幸福还给人民》，“我们会全心全意照顾和保护你们”——歌曲不仅解释了政变原因，还倡导更为融洽的军民关系。这种形式让他赢得了一些民众的支持。

“今天只要我们肩并肩，什么艰难困苦都不怕。”但到2018年2月《钻石之心》发布时，民众已有些不耐烦：批评者称人们需要大选，而非新歌，他承诺的民主选举，还未到来。上线当天，视频社交网站Youtube上点赞数1000左右，而不喜欢数超过2.5万。

3月24日，泰国正式开启2014 年政变后首次大选，图为军人参与投票（东方IC 图）

2月20日，未来前进党创始人塔纳通和支持者自拍合影。3月28日泰选举委员会公布的各党得票情况中，该党得票数位列第三（@视觉中国 图）

此次大选前夕，巴育还坚持使用这种软化强硬形象的方法，3月初，他推出新歌《新的一天》。“我们期待着泰国历史上新的一天的到来……奔向民主之路”，“莫要让任何人像以前那样进行破坏……我们一起真诚地携手，共同前进……”

此前，巴育曾一度否认要做政客、要竞选，而《新的一天》以及巴育形象随之的改变，似乎明示了他想要成为民选总理之心。

随着新歌上线，新的宣传照流出：巴育穿着开领衬衫、戴着棒球帽，脸带笑容，没了早前板正的军装和严肃的表情。

美联社称，他越来越多穿着剪裁得体的服装，这或许得益于其妻子娜拉蓬，她曾在泰国知名大学朱拉隆功大学任副教授，穿衣打扮大方时尚。

逐渐地，巴育把自己转化成典型的会抱着婴儿亲亲的政客。在国家电视台上，他为村民做咖喱鸡、和农民一起开拖拉机。

“巴育需要让人民爱戴他，要想赢得选举，是不能靠让人恐惧来实现的。”泰国国立法政大学政治学讲师巴贾（Prajak Kongkirati）说。

前述方法不够，巴育还为泰国人不停灌输思想。

2014年政变成功后，每周，泰国主要电视台黄金时段的节目都是《把幸福还给泰国人民》，巴育会讲长达一个半小时。他为国家弊病而哀叹、提供解决办法：要脱贫，他建议“努力奋斗”，为避免负债，他说“不要去购物”……他给人们传达好消息：为提升泰国教育质量、支持终生学习，政府推出国家电子图书馆项目……

虽然，泰国《民族报》报道，巴育自己都承认节目时间长、无聊——然而，事情最终并没有改变。

更多人诟病的，是“巴育叔叔”表面软化内心强硬——禁止政治活动、网络审查、拘留和传唤活动家、异见者进行所谓的“心态调整”等，都让他招致批评。

不止如此，巴育为继续掌权而做的努力也为一些人不满：此次选举规则“不公平”。

乌汶大学政治科学系主任提蒂波介绍，在其他政党无法做到的情况下，巴育经常到地方上去，对当地人发表演讲，并设法获得地方政治掮客的支持——之前政府曾颁布政治活动禁令，禁止各政党开展竞选活动，这一禁令直到去年12月才解除。

最大的调整莫过宪法修正。2017年泰国颁布新宪法，改变“赢者通吃”选举流程。“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关心多数、忽视少数。”巴育说。但根据新规定，此次选举他的胜算陡然大增——下议院中，人民国家力量党只要拿到126席，巴育就有上下议院多数支持了。

这还给选民造成困扰。此前，每位选民可以投票给特定候选人一张票、特定政党一张票，现在，选民只能投给一个候选人。

43岁的萨达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他要在想选的候选人和他一直支持的政党间痛苦抉择：“我得仔细研究新规则。”

《华盛顿邮报》报道，一位18岁刚有了投票权的选民因为害怕投错，结果选择不投票了。

“泰国政治迎来转折点”

今年1月，泰国知名学府之一国立法政大学礼堂里，20岁的学生活动家帕里引领数百人的抗议，呼吁军事政府下台。“军方应保卫国家，而不是与人民为敌。”他喊道。很多人手中挥舞着写有“热爱民主”标牌。

澎湃新闻报道，尽管军政府的政治集会禁令未解除，但从去年初开始，泰国开始出现一系列抗议军政府推迟大选的示威活动，而大学生是这些抗议活动的主要参与者之一。

“年轻人不同以往，我们更有意愿参与政治。”22岁的学生活跃分子内提维说。路透社报道，去年12月一份民调显示，九成18至24岁的受访年轻人称自己会参加大选投票。这不同以往泰国年轻人对政治冷漠的态度：上一次大选前夕，15至25岁年轻人中只有37.9%表示对政治“很感兴趣”。

这有历史原因。上世纪70年代，学生民主抗议遭镇压后年轻人对政治变得冷漠。加之，多年的亲他信“红衫军”与反他信“黄衫军”街头抗议活动，使一些人对政治丧失兴趣。

如今，5年军事统治之后，年轻人渴望改变。甚至内提维宣称，此次大选很重要，是关乎未来的生死时刻。

“5年来，我们被消声了。” 2011年的选举时，查塔昆还未到法定选举权年龄，今年她终于可以发声了，她已然厌倦了军事统治。

和查塔昆一样的首投族有约700万人。泰国大选合格选民人数约有5200万，年龄在18-35岁的年轻选民超过四分之一。

在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者提塔南看来，军政府上台后承诺改革、促进社会和解、根除腐败，但在这几方面，他们都失败了。“我们不做什么的话，军方一直都会在台上。”社交媒体上，年轻人说道。

因此，年轻人的倾向不容小觑，各党派也纷纷争取。

今年2月，在曼谷一个繁华购物中心，与政治领袖们一起举行的圆桌讨论会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赢得最热烈掌声的领袖不是来自泰国传统大党，而是一年前新成立的未来前进党主席塔纳通。

“总理让地区官员自己解决空气污染问题，同时他们被告知，如果解决不好，会受到处罚。这就是军政府的思维！”现年40岁的塔纳通说。他提倡的政策包括缩减国防开支、增加政府透明、强化民主等。

在查塔昆看来，该党是最进步的政党。提塔南也分析道：“这是泰国此前未有的党派，比较激进，重视福利、商业等。泰国政治迎来转折点。”

與之相较，老牌政党民主党虽然也在聆听年轻人心声，还有阿披实侄子、英国牛津高材生助阵，但最终遭遇惨败，阿披实也早早出局。泰国公共电视广播公司分析，民主党失败的重要原因就是阿披实模棱两可的立场。

此外，社交网络上这位32岁匿名人士的想法也可代表一部分人：“我们希望从新面孔身上看到新东西，而非老政客、老一套。”

代际、阶层、南北差异

年轻人会与老一辈亲属争论——他们的想法不一。

“以往，父母说谁好，一些子女就投给谁，”29岁的社区活动家努恩说，“现在，我们能上社交媒体，能自己做判断，能看到泰国真正的问题所在，并与政客的政策对比、匹配。”

日本经济新闻英文网报道，占选民数量20%的老年人更倾向于保持稳定和秩序，18到25岁的则希望社会更加民主自由。

《华盛顿邮报》记者走访中也发现，十多位35岁以下受访选民中，大多数说自己支持塔纳通，而他们的父母支持军方。

来自曼谷的67岁退休教师颂索伊希望巴育继续执政：“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独裁者，我只是希望国家保持和平，他是5年前让社会稳定下来的人。”来自清迈的70岁街头小贩布勇表示赞同：和平是最重要的。

而泰国这次大选，在支持对象上，不仅存在着代际差异，还凸显出南北差异、阶层差异。

泰国东北部是稻米重要种植区，也是他信阵营传统票仓。3月农闲的一天，80岁的佧默在社区中心和其他农民会面，讨论即将到来的大选。

和这一地区大部分人一样，佧默对路透社说：“我会继续投票给为泰党。”之所以他如此忠实，是该党推行的农业补贴、低价医疗服务等政策让其尝到不少甜头。而近些年稻米价格暴跌，甚至有的米农被迫转行。“我没有改变想法，也绝不会改变。” 佧默说。

然而，向南约1400公里，长期以来反他信、支持民主党的橡胶农功尼娜却没有那么坚定了。

现年52岁的功尼娜在宋卡省拥有大片橡胶园。过去，她支持的是民主党，现在，她不愿投给该党，也不会投票给军政府，“我想为改变而投票”。

过去几年，橡胶价格低迷，路孚特（Refinitiv）的数据显示，熏干的生橡胶片目前交易价格约每公斤56泰铢（约合人民币12元），比2011年的198泰铢差远了。

不过，橡胶农间也存在分歧。泰国宋卡王子大学3月中旬的一份民调显示，他们中27%倾向选择新成立的未来进步党，24%表示依旧支持民主党。

泰国是世界上主要的稻米和天然橡胶出口国。南北部的差异体现着泰国过去15年来政治分裂状态——北部及东北部是他信及其政党的支持者，南部橡胶农则会到曼谷参加“黄衫军”的反他信抗议。

在5年军事统治后，稻米和橡胶这种两极化的分歧依然存在。不过，对于军政府，农民们有共同的心声：他们抱怨时艰、军政府以来高企的债务。据泰国国家统计局数据，东北部有360万家庭处于负债状态。

由此，阶层差异浮出水面：从南到北的农民情况又与泰国1%的极富人群形成对比。

根据金融服务公司瑞士信贷2018年的全球财富调查，泰国是世界上财富最不平等的国家，1%的人拥有66.9%的财富。

对泰国社会愈加扩大的不平等现象，在远离都市的郊区，很多人认为只有为泰党才能改变。

“富人对待大选没那么严肃，他们没有受到近年来经济下滑的重创。而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草根来说，选举很重要，我们需要改变。”28岁的呵玛拉说。

“巴育政府过去五年在经济上的成就乏善可陈，”朱拉隆功大学政治系副教授蓬沙瓦告诉澎湃新闻，“军政府掌控下泰国不符合一些西方国家的投资标准，因此国家经济发展过度维系在旅游业，发展动力不足。”经济预期也不如意：彭博社报道，2019年泰国经济增长预期为4%，低于东南亞地区整体5.2%。这是连续第7年预期低于同地区整体水平。

但军政府赢得了精英阶层的支持。

3月22日晚，太阳落山，集会才刚刚开始。会上，人民国家力量党敦促选民摒弃“谎言”，支持“真理”——投票给巴育。

59岁曼谷商人布颂参加了集会，他告诉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军方掌权后，事情进展比较好，很和平，没有像以前的街头抗议和暴力。”52岁的塔纳南表扬得更为直接：“我希望他赢得选举，完成4年任期，然后下一个4年，再下一个。”

不过，最终结果还要看票箱里的选票。

投票当天第一个到达当地投票站的普拉派告诉《海峡时报》，她会投给能提振经济、让社会和平有秩序的人。

这一天，和她一样来到投票站的数千万泰国选民，一些人心中或许会想起前一晚他们国王的话：“为了国家的稳定安宁，要让好人管理国家，不让坏人拥有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