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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诗以来:中国现代诗精选(第九季)

2019-04-19

诗潮 2019年4期
关键词:蚂蚁

黄翔

白日将尽

有一种空间

是另一种辽阔

有一种天体

是另一种大穹

密布我身上的细胞

有无法抵达的遥远

遥不可及的星辰

藏匿于我的血肉

无法拒绝的死亡

在缓缓坠落中上升

无法拒绝的生存

在急急后退中朝前

尘世灿烂的星空下

我日趋一日老去

空间之外的空间中

我独自如花少年

多多

归来

从甲板上认识大海

瞬间,就认出它巨大的徘徊

从海上认识犁,瞬间

就认出我们有过的勇气

在每一个瞬间,仅来自

每一个独个的恐惧

从额头顶着额头,站在门槛上

说再见,瞬间就是五年

从手攥着手攥得紧紧的,说松开

瞬间,鞋里的沙子已全部来自大海

刚刚,在烛光下学会阅读

瞬间,背囊里的重量就减轻了

刚刚,在咽下粗面包时体会

瞬间,瓶中的水已被放回大海

被来自故乡的牛瞪着,云

叫我流泪,瞬间我就流

但我朝任何方向走

瞬间,就变成漂流

刷洗被单托管麻痹的牛背

记忆,瞬间就找到源头

词,瞬间就走回词典

但在词语之内,航行

让从未开始航行的人

永生———都不得归来。

严力

节日的弯度

礼花四射的光彩

沿天空的脊背弯下来

仰望者

以美学的惯性往甜的方向倾斜

内心的牙为此被幻想的糖腐蚀

天空的脊背上

礼花继续叙述着节日的弯曲

我在人群中俯视着自己的鞋

它是一截个人的尺寸

从集体中剪下来的孤独

礼花瞬息的灿烂

抽象了所有的具体

我从清醒中再清醒一次时

天空的脊背紧贴着我的脊背

之间已没有任何缝隙可以穿梭礼花

王小龙

出租汽车总在绝望时开来

上次也是

为了去饭店结婚

我和她站在马路边上

扮演一对彩色的布娃娃

装出很幸福的样子

急得心里出汗

希望是手表快了一刻钟

会不会搞错地址

也不知道从南边从北边过来

只好一人盯着一边

想象间谍电影中的人物

又过了一刻钟

他们在饭店等得脸都绿了吧

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是亲友

挣扎出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不时呵斥孩子们停止干杯演习

后来到了那里才想起

领带还在衣兜里

赶快系上把裤带勒紧

不我不是要自杀

这次又是

她提着药、牙齿和脏衣服

像假释出狱的女囚

我数着进出医院的脚和脚

想看出一个结果

中国是男人多还是女人多

索性不去等了

它一定又是在那个时刻出现

一个注定的时刻

孟浪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有力的种子

在我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杨黎

零和博弈

没有双赢,双赢就是骗局

我赢了,你就输了

我们赢了,他们就输了

一个丈夫赢了一生

一个妻子肯定输了一辈子

上帝赢了,人类就输了

人类赢了,世界就输了

世界赢了,我就输了

我的脾气是我从不站在赢的一边

我就喜欢输

特别是输给永恒、女人和一杯美酒

韩东

要求

夜已深

有人在我的窗下低语

他们走过去了

脚步声远去

我多想叫住他們

让他们这样再站一会儿

我的窗户整夜敞开

在他们的身后

这真是异想天开

而且是幼稚的

你会惊吓他们

自己也不能安睡

这样的要求简直难以启齿

李琦

白菊

1996年

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

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

贞洁的花朵

像一只静卧的鸟

它不飞走是因为它作为花

只能在枝头飞翔

从绽开之初我就担心

它打开自己的愿望那么热烈

单纯而热情一尘不染

它是否知道牺牲已经开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却倔强地抒情

让人想起目光单纯的诗人

开放

这是谁也不能制止的愿望

从荣到枯

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

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今夜我的白菊

像个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弛地垂下手臂

窗外大雪纷飞

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吕德安

一月

从低沉的天空偶尔可以看见

鸟儿在努力飞高,双翅愈变愈小

但分辨得出,那是它在那里

一上一下地拍打,它在那里

游向更高处,无声地证实了你

以为是云的,并不是云

而是一块光的田畴;天有多高

没有意义———这个———它不会

与你一样尽量去弄明白,但是倘若

那悠闲的姿态一下子变得严峻而冷静

那黑色的一点,会让你在窗前预感到什么

于是心里也会因此留下一个印象:

“鸟儿已飞过天空,我迟早

也得从这里离开。”

杨子

在孤寂的山冈上

在孤寂的山冈上,

一棵树长成风琴的形状,

为了让风琴演奏凤的悲伤。

在回家的路上,

一个浪子捧着自己破碎的形象,

“妈妈,妈妈,开门,我还没死!”

一块石头在空中翻了个身

落入银色的急流。

燃烧的麦田散发出疲惫的气味。

一棵树,一个人,一块石头,

深陷在各自的奥秘里,

不求解脱。

张曙光

生活

或许可以谈谈我的生活。

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真的无话可说。

或许可以谈谈我的诗。

但我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真的无话可说。

在我的墓碑上,只是

这样写:出生。死去。写诗。

甚至连墓碑也没有。

王小妮

许多人在这一天出殡

一个人死了

五十个人出门送行

大地草草套上一次性白袍。

今天还能呼出长气的人们

半透明地走出村庄

我眼前经过的雪片又大了

棉籽逃得漫天都是。

流眼泪的出奇地少。

去年的棉秆孤儿一样立着

见到雪容易

不容易见到的是悲伤。

有一个人看手表

半掩着的丧袍就快落地了

躲在里面瞅时间的人就要露出来。

我发现每到阴暗的日子

上天的路很挤

大地上很空。

绣在门帘上的一双喜鹊

红嘴对着红嘴。

帘子张开来又卷起

卷起又张开

把人一个个送出门。

我想

死首先要感到冷

然后一切碎碎地摇晃在人间

碎碎的再没什么可想。

选个雪天走最好了

这感觉只能留给一个人

独自享受。

沈苇

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圆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的地方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一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俞心樵

我也很少与自己来往

看到老照片

爱情,已经不显得那么可怕

胆子越来越大

兵分两路,从天堂和地狱

又回到了人间

也已经敢于直面友情

尽管面对自己时

仍然四顾茫然

认识了那么多人

还谈不上认识自己

照镜子时,总感觉

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回到酒仙橋这个老地方

与许多老朋友都不往来了

甚至于,为了图个清静

我也很少与自己来往

王寅

飞往多雨的边境

飞往多雨的边境

波音757以僵硬的姿态

在飞行中获得休息

纸制的幻象和我并排坐着

观看一场两小时的电影

蓝色的空姐递上冰镇的可乐

果冻在锡箔纸里微微颤抖

机翼赤裸着骨头

宁静的引擎喋喋不休

我所不熟悉的风在舷窗外撕扯着什么

钉在水面上的钉子继承着忧虑和不安

我脚下的某处,载货卡车满载着铁矿石

排成长长的行列

是子夜,也是凌晨

月亮向我们转身而去

不安的碗,精致闪亮的表面

满含怀乡的幸福

哭泣停止了疼痛

这犹豫如此长久

几乎纠缠了我一生

垃圾场上空的浮云

弯曲下垂的星辰

和我一起

飞往多雨的边境

陈先发

不可多得的容器

我书房中的容器

都是空的

几个小钵,以前种过水仙花

有过璀璨片刻

但它们统统被清空了

我在书房不舍昼夜地写作

跟这种空

有什么关系?

精研眼前的事物和那

不可见的恒河水

总是貌似刁钻、晦涩———

难以作答。

我的写作和这窗缝中逼过来的

碧云天,有什么关系?

多数时刻

我一无所系地抵案而眠

马铃薯兄弟

简单的爱情

每次回到老家

总有一排鞋子

等在炕上

这回,她只拿出一双

然后背过身去

我知道,这回的阔别

不是太短

而是太长

我不说什么

拿起扁担

就去挑水

她肯定心满意足

面孔发烫

对自己说———

这个人

心还没变

殷龙龙

蚂蚁和山

沒家没业的游民

搬运一座山

它们来时满天乌云

走的时候,一棵草也剩不下

我在山上

与这群蚕食的家伙为伍,我要吃掉它们

它们没家没业,勤劳一生

我要吃掉它们的一生

我在山上,长一头白发

总认为美好的事物悬在空中

应该伸脚直接去碰

伸出舌头去爱它们

黑黑的山抱着我

总认为它是多年以前的一个叔叔

教会我怎样享福

小安

白马寺

书生走来

去白马寺吗

他不认识古代的路

我牵着他

坐巴士过鲜艳路

红瓦寺里

有一棵梧桐树

我们穿过去

看见小倩

坐在山茶花下

吃一颗棒棒糖

李南

在鼓浪屿草木诗经咖啡馆留宿

半夜醒来,海面上传来渡轮的马达声

使我再一次确认,身在何处

又将去往哪里。

我在无数往事中穿行、停顿

并被其中一件绊倒

不知不觉中

天光已经微亮———

大海宁静,而人世汹涌沸腾。

张万新

失眠

我只是在墙上

钉了颗钉子

隔壁那个人就睡不着了

就有了思想

我听到他出了门

到了外面

我看到

他披着外衣

蹲在花坛上

为了让月光更好地

照耀他

我关上了电灯

谷禾

亲人们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儿,是

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亲人,你

们都是我的亲人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

我———

……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

游刃

纸绳

……终于看见了战士的伤口,伤口里的

肺腑和铁石心肠

终于看见良医祖传的手段,他的听诊器和

手术刀,他的祖父和曾祖父

终于看见了百年前的药铺与庄园,一个老人的

须髯,他翻开的书页在风中

终于看见了古老的文字,良宵、扁舟与

游浪的人,零碎的想法是金子却又被虚掷一尽

终于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赌客

对时光,他总是一输再输

终于看见了那永远的赢家的影子

那些擅长捕风捉影的人却又被什么纠缠住

……

我的纸绳,我的纸绳

为什么可以从我的手中牵到无限远?

四分卫

一些事

他的名字叫杰拉德

他住在索兰镇

豢养犬只、竹节虫和蜈蚣

他热爱玻璃

1982 年

我认识的杰拉德改造了房顶

1982 年

陆续有无法定义的物件经过天窗

杰拉德,一个白人青年

在深蓝的夜里躺着,仰望

海很远。一些事像爱

大面积地来,大面积地去

沉河

唱歌

夫妻已到中年

那做丈夫的有一日牵着那做妻子的手

穿行在闹市里

羞涩正如黄昏暗淡之光线

照在两人身上

透过衣服,照在两人全身的皮肤上

那做丈夫的开始唱歌,唱《心经》

那以心为名的经

如他往日孤独行走时一般

唱完一遍,就有了再唱一遍的冲动

做妻子的贴在丈夫的身上

很轻

她不会唱,只是听

商略

《浮生六记》之六记

我在附近山上种过一株草树

三年了

几乎没怎么长高

但已经学会开花了

白的一大片,骨朵骨朵

前天我去看

叶子落了一半

花朵开了一半

拇指粗的根下

新搬来了一窝黑簇簇的焦蜉蚁

修远

声母练习

教书的那几年

我们在办公室备课

经常听见楼下的那个老老师

教一年级的学生朗诵声母

她念起[b]———

声调极长,就像开始唱歌

孩子们也念“波———”

仿佛一条小河流过

她念[p]———

我们停下手中的活儿,校长凑紧眉头

一群孩子在爬坡

她念[m]———

我们相视笑笑,孩子们也跟着念

感觉就是在房间摸索

她念[f]———

簡直跟“摸”差不多,孩子们门牙少

喉咙扯出的声调却很高

后来,校长决定改变她

三十多年来古板的教学方式

他派一个最年轻的女老师

以短促的语调去教一年级的孩子

可是,只要她一念[b]

孩子们就开始唱歌

她怎么也制止不了那条小河流过

最后她也不得不爱上了那音乐

颜梅玖

QQ 上的陌生人

我还在沏茶,你就说:亲亲我好吗?

哦,陌生人

你的真实让我吃惊。天呢

我们省略了多余的语言,省略了恋爱的折磨

省略了油盐酱醋,一步就上床了,多省劲啊

我要你,我要你……多热烈啊

你也不在意我是否年老色衰,面对我的沉默

你温柔得就像一个花痴

能安慰所有受伤的花朵。多好的男人啊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但很快就删除了你

仿佛怕被谁窥见内心的犹豫

代薇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僧侣们在沙上作画

日复一日

图案优美的曼陀罗

巨大繁复

只为完成之后

再将它们全部抹去

仿佛一切都不曾有过

这是修行的功课

用死来确认生

用空白代替爱过

消失比存在更永久

如果那一天

我喜欢的人还活着

我希望我已经不在了

安琪

极地之境

现在我在故乡已待一月

朋友们陆续而来

陆续而去。他们安逸

自足,从未有过

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毛子

对凡·高和海子如是说

我曾经对死亡和苦难溢满赞美之词

而今只剩下嫌恶和恐惧

看啦!父辈们相继零落,荡然无存

我们尚留的时日也一览无余

女儿啊,只有你明白我

为何在世俗的幸福里回心转意

我必须为我的冒失和不敬

向那些安息的人致歉

不管是凡·高、海子还是更为美丽的萨福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在一首诗里轻易地提起

相反,我更愿意与他们抵膝并肩

看云涨云落,把人间的珍贵尽收眼底

槐树

跳房子

找一块开阔的地方,画出纵二横五的格子

算是一座房子

甲和乙分别把守左右两个单元,推动

自己的瓦片

甲经常把瓦片磨成四方形

乙的瓦片是圆形的

丢在家门口的那些瓦片

胜一局,甲就在用过的那块上刻一条槽子

乙的瓦片上做不做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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