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日
2019-04-19曹军庆
曹军庆
图/金铃子
新 生
摩托车前后轮胎都被人放了气,被谁扎穿了。简方明蹲在地上检查来检查去,没找到扎破轮胎的地方。“可能就是放了气。”他站起身来,下结论似的说道。关秀英行动不便,腰身粗,脸上布满雀斑。他们把摩托车停在强制戒毒所外面。所有车都停在这里。别人全是自己开着车来,有很高档的车,也有很普通的车。不开车的人找人送过来,也有人打的来。像他们夫妇俩合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的人很少。
今天是会见日。每月十五号,一个月份里只有这一天是会见日。强制戒毒所门外像是熙熙攘攘的集市。人群拥挤着在门卫那里取号。拿到号再在候见大厅排队。候见大厅在候见楼一楼,会见的地方在二楼。跟到医院去集体体检差不多,要么就是在大医院候诊。有个类似吧台的地方,两名女警察和一名男警察对照表格查看人们的号码。大厅有扩音器,就是那种集会上的扩音设备,有人在大声喊话:“前20名排队上楼。”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前20名起身去排队,上去的楼梯布置有安检口。排在后面的继续坐着,也有人四处走动。一个个头看上去很矮小的男人油头粉面,不时地对着手机屏幕抿头发。哪个男人多看他一眼,他就会谄媚地从衣兜里掏出烟来递一根上去。有男人接了他的烟,更多的人没接。他洒过香水,衣袖上浮着暗香。关秀英皱了皱眉头,男人身上的香水味令她手足无措。坐在她旁边的老奶奶暗自垂泪。老奶奶带着六七岁小女孩,小女孩很懂事地拿手绢给奶奶擦去泪水。女孩营养不良,脸色像烧冥钱的麻纸。老奶奶一定很嫌弃她,瞪着她的目光很凶狠。她来看孙子。孙子今年十七岁,是小女孩的哥哥。他们的父母亲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平时里就老奶奶带着他们。洒过香水的男人来看姐夫,一起来的还有他姐姐。姐姐始终抬不起头,就像吸毒的人是她。她看着她弟弟——即使在这种地方也在对别的男人卖弄风情。据她所知弟弟近来运气不太好,她希望今天他能有收获。又有一群人来到大厅。他们的衣着打扮很像是进了咖啡馆或电影院,一个比一个时尚。女人穿裙子,露出大长腿。男人穿西装。他们无论男女都吸着烟,站在一起高谈阔论。有警察过去干预他们,建议他们小声点。他们很给警察面子,声音渐渐小下去,但是不一会儿又会高起来。听说他们是一伙的,来看同一个人。简方明站在墙角落里和一个胖男人说话。胖男人大声咳嗽,看上去明显睡眠不好,眼圈黑得像乌鸦。简方明很巴结他,他稍稍前倾的身体明明就是弯着腰。关秀英依稀记得他是邻村的村支书,熊书记在他们当地很有势力,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他。他们都住在城郊,关秀英一家的村子叫方岗村,熊书记的村子叫红庙村。他们的土地都被征用了,有些土地被征用之后建起了楼房盖起工厂。另一些被征用的土地只是由围墙围着,荒废着,里面杂草丛生。这些地方就像是地震之后留下的废墟,就像是挖掘过什么文明之后留下的遗址。但是周边又有新楼房新马路。废墟遗址和新楼房新马路杂糅在一起,星罗棋布,犬牙交错。兜售毒品的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走来走去,他们很容易在这些地方推销出他们手上的毒品,也很容易随便找个地方隐蔽了自己。仿佛这样的地方就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关秀英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呵。熊书记正在跟简方明说,他要想办法让他的儿子早点出去。这么好的时光把年轻人关在这里实在太浪费了。他儿子当初是经他自己举报送进来戒毒的,那时候他觉得戒毒是“头等大事”,不戒不行。但是现在他后悔了。“我要不惜代价把他弄出去。”他说。关秀英不知道两个男人在那里说什么,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肚子上。婴儿在里面踢了她一脚,或是打了她一拳。她很温柔地摸着肚子,她在嘴上顺着简方明的意思说希望这次怀着的仍然是个儿子,但是她心里更愿意是个女儿。关秀英四十三岁,简度二十三岁,也就是说她生下第一个孩子过了二十年之后又一次怀孕了。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告诉她,这种年龄已是高龄产妇,要注意防范风险。简方明在那天夜里对关秀英说,“我有点怕。”关秀英说,“别怕。”她在说别怕的时候用一只手死死扼着自己的喉咙。她心里想,怕什么?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因为是在夜里,简方明并没有看见她的动作。他只是觉得她的语音有些模糊不清。
现在轮到他们这一拨人上去了。每次前往会见的名额限定为20人。所谓20人的名额指的是吸毒者——这里叫学员。因此实际上去探视的人远不止20人。有的学员一个人会有一群人来看望。也有学员只有一对一看望。更悲伤的情况是没有人看望,他们这时候只能枯坐在宿舍里。前来看望简度的是他的父亲简方明和他的母亲关秀英,还有关秀英腹中未被命名的婴儿——有可能是他的弟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妹妹。这些人从楼梯口上到二楼,他们在安检口耽搁了一小会儿时间。他们要经过一道仪器窄门,并且还要接受人工检查。楼梯上有些拥挤。那个坐在关秀英旁边的老奶奶脚步踉跄,她摔倒了两次。小女孩搀扶着她。她捂着嘴巴,努力隐忍着没有哭哭啼啼。
二楼大厅是个很空旷的地方。大厅中央用透明玻璃围着,很像是个独立的很大的玻璃罩子。一只巨型玻璃罩倒扣在大厅里。玻璃外面是可以绕着罩子行走的圆形通道。并不是完整的圆形。因为房間的另一端是吸毒者也就是学员们的进出口。因此两边的通道在距离房间另一端两三米的地方同时堵上了。探视者在倒扣着的玻璃罩外面只能绕行大半个圈。学员坐在里面等候探视者。他们剃着光头,穿着统一的服装,依次坐在玻璃后面。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话筒。探视者很难在进来的时候一下子就认出他们要探视的人。20个坐在里面的人就像是同一个人,太相像了。探视者只得绕着玻璃的圆形通道从这边转到那边。转上一遍找不着还得原路折返,回过头来再转一次。那些坐在里面的吸毒者也就是学员们,往往一眼就能认出前来探视他们的人。他们在里面招手,做各种小动作提示他们。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因为所有人都做着这种动作。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探视自己的人从身边焦急地走过去。他们为他们看不到自己而恼火,于是大喊大叫。大厅里更为嘈杂。都是声音。只有声音。声音缠绕、混杂、板结。终于找到了,都找到了要找的人。探视者坐在外面,和里面的人隔着玻璃相对而坐。外面也有话筒。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握着话筒讲话,不是讲话是喊话。大厅沦陷在声音里,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知道别人在说什么。手上没有话筒的人听不清一个词语和句子。声音之外的表情。声嘶力竭。悲愤。歇斯底里。绝望。恨铁不成钢。悔恨。怜悯。愤怒。攥紧的拳头。额头拼命抵在玻璃上。哭泣。控诉。讲述最难以启齿的隐私。惶恐。指责。亲情绑架。发泄。恐吓。乞求。索要。所有这些表情在每一张面孔上呈现。唯有简度很平静,他没有表情。他平静的脸很像是两只鞋子,这使得他的面孔就像是被一双脚踩在玻璃上。他的五官无非是两只鞋子踢踏到玻璃上了,在玻璃上面经过辨认可以从鞋印里拼凑出一张脸。
简方明要求先和儿子通话,关秀英同意了。他把要说的话都写在手机备忘录里。本来他准备写在纸上,后来觉得那样做不太合适。又不是在会议上发言,又不是领导作报告,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对着玻璃叫喊实在太傻了。但是他又担心平时想好了要说的话到时候又忘记了,他得记下来。有人告诉他手机备忘录有这个功能。这时他举着手机一字一句地念着他写下的那些话。他在劝他的儿子回头是岸。吸上毒的人是可以戒掉的,有现成的例子。戒掉毒你还是好样的。我们等着你回来。有人说对误入歧途的人要多多鼓励。所以简方明的手机备忘录里还有这样的话“儿子你是最棒的,你能坚持在戒毒所里就是成功”。
他一直往下说。有些话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有些话是他从网上或微信朋友圈里抄录下来的。可是简度很不耐烦,他极其粗暴地打断了简方明。他说,“你去找队长、找政委、找所长,告诉他们我不是神经病。”
“我没有精神病。”
“去,现在就去!”
说着,简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口。
简方明有些惊慌,写在手机备忘录上的话还没说完。没想到和儿子的通话就这样被他草率地中止了。他并不沮丧,却有如释重负之感。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在前面所说的那些话。另外也有人说一旦吸上毒就得终生戒毒。他不能跟儿子说这个。看来简度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他更关心自己的精神状况,他要为自己正名。简方明只得说,“好,探视结束后我们马上去找领导。”
“你确定?”
“我确定。”
关秀英接过话筒,她对父子俩刚刚谈过什么一无所知。她有她自己要说的话。她说:“简度,妈妈又怀孕了,你知道吗?”
简度摇着头,“我不知道。”
“你要我站起来吗?你要看一看妈妈的肚子吗?”
“不要。”简度显得很困惑,“可是你为什么要怀孕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怀孕呢?”关秀英哭了起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得呼天抢地。“对不起啊简度,妈妈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我什么呢?”
“我马上就要生孩子了,马上。好像是后天。我不是很清楚,或者是明天。说不定也可能就是今天。这种事早几天晚几天都很正常。你怪我吗简度?我不知道他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妹妹。”
“你已经很老了吧,在你这个年纪还能生孩子吗?”简度问道,他歪着头。
“应该还能生吧,可是会很危险。”
简度露出疲态,眼神里满是事不关己的厌倦。关秀英其实是想从简度那里得到一句祝福的话或者哪怕只是一句责骂的话。但是都没有。他说,“你和他一起去找我领导吧,告诉他们我不是神经病。”
简度说的他当然是简方明。他現在迫切需要他们去做的事情,就是跟领导申诉他的精神没有问题。
他提前结束会见,从玻璃罩子里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关秀英看着简度的背影,从房间另一端的那扇门里走了出去。
简方明扶着关秀英,他不能让她摔倒。
他说,“你不要紧吧?”
她说,“我不要紧,就是简度不太好。”说到这儿,关秀英还在哭。“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不太好,他还是不太好。”
“他总是不太好。”简方明说,“我们尽力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我们已经把他送到戒毒所来了,我们还能做什么?”
“你一直这么说。”关秀英很不满,“你一直说我们尽力了,你这是推脱责任。”
“不推脱责任又能怎样?”简方明软弱无力地说道。话说到这儿又遇到死结,每次说到简度都会说到死结上来。
15号是会见日,会见日前两天也就是13号,学员们可以和家里通电话。简度在那天晚上把电话打给了简方明。他知道把电话打给简方明一个人就可以了。在他们通电话的时候,关秀英一定会竖着耳朵站在旁边倾听。他问他们两天后会不会来看他,简方明明确回答说会,他们要来看他。他告诉他们,戒毒所里现在流传着一种很可怕的谣言,大家都在说简度是个疯子,是个有严重精神病的疯子。谣言越传越盛。他不知道谣言因何而起,不知道谣言到底是从哪里传出去的。有可能是从自己宿舍里传出去的,他表示有这种可能。他宿舍里住着另三个人从来不值得他信任。一个不仅吸毒还贩毒。第二个吸毒抢劫。第三个吸毒之后会成为狂热的妄想症患者——我怀疑他还兼有窥私和告密嗜好。他们都是阴谋家。简度分析道,把他说成是个疯子很可能是他们的一场阴谋。当然还有另一种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可能,那就是关于他是个疯子的谣言来自他的档案。比如说他的家人在填写他的基本档案时,是不是误称过他有一段时间神经不正常?简方明向他保证没有,他的档案里绝不会有这样的材料。再说——简度坚称:所谓他有一段时间神经不正常不过是夏茶对他的诬告。她把他抹黑了。是她为自己想要离婚所找的无聊的借口。简方明表示同意。“那么,”简度说,“你们一定要去找我领导,你们去跟他说清楚。”
“好吧,我们去说。”
夏茶和简度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们经过一场并不漫长的网恋之后结婚了。简度性格内向,他和他的父母都认为网恋对他更适合一些。夏茶因为容貌普通——对她而言网恋和贸然见面相比更算得上是优选。在现实中见面不一定能谈成,但是他们在网上一拍即合。结婚的时候简度21岁夏茶20岁。夏茶来自山区,能在方岗村这样的地方生活她相当满足。这是城郊啊,很快就是城区。你看看那些高楼,你看看那些圈在围墙里的土地,你不知道它们将会变成什么。方岗村是个充满了机会的地方,比她老家强多了。夏茶对现实很满意,对未来也怀着憧憬。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楼盘里做售楼员。除了拿底薪还能拿到分成。简度做外卖小哥,穿上“饿了么”的马甲,骑着电动车走街串巷。那是关秀英最留恋的一段生活,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那样的日子随着简度吸毒一去不复返了。
关秀英不知道这种名叫麻果的东西是怎么来到方岗村的。关秀英的娘家老屋在尖山村,至少尖山村还没有这种东西。可是方岗村有。听说方岗村的麻果是凡哥带进来的。也有人说是俊哥带进来的。还有人说是楚哥带进来的。凡哥也好俊哥也好楚哥也好,他们是谁?关秀英不认识他们,也没见过他们。他们认为方岗村这样的地方非常宜于销售麻果这种东西。方岗村到处是已经建好了的楼房、正在建的楼房和还没建的楼房。它就是一块大工地,又不是大工地。它是很繁华的地段,又是一片一片废墟。被卷起的土堆。深沟。漂亮的街巷、卖场和一些类似遗址的地方。这里住着很多本地人,也住着很多外地人。有些人相互认识,更多的人相互不认识。突然间很多人都在吸麻果,简度也在吸。简度不再上班,不再穿“饿了么”的马甲。他有时候手舞足蹈,有时候长时间发呆。一开始是别人送麻果给他吃,后来是他自己买。再后来越买越贵。
简度不再是简度,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夏茶和他离婚不是因为他吸毒,而是她认为吸毒把他的脑子吸坏了。她天真地认为吸毒是可以戒掉的。但是她无法容忍他疑神疑鬼。简度确信他的头发里藏着发报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国家机密发送到国外去。天亮之后他就会后悔,他不能原谅自己。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为了摧毁发报机,他把自己的头发全都剪掉了。他成了光头。但是他认为发报机仍然还在,甚至发报机有可能就是他脑袋本身。他的脑袋不是一团肉和骨头,而是一块机器。在他光亮的头皮上面暗藏着发报机键盘。
夏茶把这些匪夷所思的言行全都告诉了关秀英,并提出离婚请求。关秀英表示理解,两个女人一起吃了顿饭,告别时还相互拥抱。关秀英想,夏茶这孩子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夏茶离婚后告发了简度,简度因此进了戒毒所。
她对关秀英说,“他曾经是我老公,我还是想帮他。”
简度能够容忍夏茶告发他吸毒,却不能容忍她诬告他是个精神病。
但是关秀英说夏茶不会说这种话。她心肠这么好,不会说简度是个疯子。尤其在外面她不会这么说。
“我们去找领导吧。”关秀英跟简方明说。
他们来到候见楼一楼,先找大队长,大队长身边围着一群人。再找政委,政委身边也围着一群人。他们只好找戒毒所所长。所长姓叶,听说他以前是学化学的,能分析毒品的化学成分。叶所长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他刚刚接待了一拨人。会见日这天所长政委都很忙。那拨人离开了,正好有个空当。他们走上前去,简方明说,“叶所长,我们是简度的家属,我是他爸,她是他妈。”
“哦,我知道简度。”叶所长仍然微笑着。他提到简度的名字就像幼儿园的阿姨提到幼儿园的孩子。
“简度很不安,他坚持要我们跟领导汇报。”说话的是关秀英,她捧着自己的肚子。
“有什么问题吗?”叶所长问的是简度,同时他也在关心关秀英。他说,“你好像怀孕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要不要喝杯热水?”说着,他对着哪里招了招手,有人马上送过来一杯热水,关秀英接过去端在手上。
“戒毒所里有人说他是神经病,简度很担心这种说法。”
“是简度告诉你们的吧?”
“是的,简度说谣言传得很厉害。”
“确实有这种说法,我们也听到了,说简度的精神有问题。但是我们不能确定。我们不能说他精神有问题,也不能说他精神没有问题。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们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不着急,你们也别着急。”
“可是他不是神经病,我们保证。”
叶所长笑得越发亲切,“你们怎么保证?”
“我们保证他精神没有问题,你们可以把他当作正常人。”
“简度的精神有没有问题,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做医学鉴定。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我说过我们还要观察。你们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们也很辛苦,还是先回去吧。”
他们和叶所长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又有人过来围住叶所长。他们现在往戒毒所外面走去,关秀英不放心,很沮丧。她说,“简度的事情不乐观,一点也不乐观。”
“什么事情?”
“他让我们跟领导说的事情。”
“怎么就不乐观了呢?”
关秀英说,“叶所长好像不相信我们。”
“他没有说不相信我们。”简方明说,“他说什么了?让你觉得他不相信我们?”
“我们保证简度精神没问题,叶所长却说要对他做医学鉴定。”
“他不是说还没到那一步吗?到了那一步才会做。”
“这就是不相信啊,真到了那一步要做医学鉴定,谁知道简度迈不迈得过那道坎?你见过对谁有没有精神病做医学鉴定的吗?”
“没见过。”
“我也沒见过。”关秀英忧心忡忡地说,“所以我害怕,我害怕医学鉴定对简度不利。真要被鉴定为精神病了,简度肯定不能接受。他会大闹的,谁也不知道他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是啊,谁也不知道他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简方明听关秀英这么说,也很担心。他了解简度的性格,特别偏激。偏激在父母面前能占到便宜,在戒毒所里会是什么情况呢!他们想都不敢想。
“你有什么办法吗?”关秀英问道。简方明估计她问的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戒毒所对简度做医学鉴定。
简方明想了想说,“我没有什么办法。”
“你总是没有办法。”
简方明承认关秀英说得对,她这么说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丁点失望的情绪。她早就习惯了他这么窝囊,他也习惯了。
走到摩托车停放处,简方明发现摩托车的前后轮胎都没气。谁把轮胎的气放掉了,或是谁直接把轮胎扎破了。他们今天的计划是看过简度之后就去尖山村。尖山村是关秀英的娘家老屋,地处太平县响堂镇。太平县和幸福县相邻,方岗村地处幸福县城郊。戒毒所所在地是个地级市,管着好几个县。从方岗村到戒毒所有四十几里路,从戒毒所到尖山村也有四十几里路,但是方岗村和尖山村之间只有二十几里路。三个地方地形呈三角形。摩托车坏了怎么去尖山村呢?附近也没有补轮胎的地方。关秀英把轮胎破了这件事当成是不吉利的事儿,这不是好兆头。但是她忍着没有说出来,她不想简方明和她一样心里有阴影。
简方明独自一人又进到戒毒所里面去了。我不去找他们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背着摩托车去尖山村吧。叶所长身边还围着一群人,政委身边好像没人,那就去找政委吧。听他说完,政委打了个电话,他安排一辆警用故障车把摩托车拖到修理厂去补轮胎。然后很和气地对他说,“摩托车放在故障车厢里,你们夫妻俩就坐在故障车驾驶室里。”
“我想知道我的轮胎是怎么破了的。”
政委笑着说,“这事我也没法知道。”
关秀英的预产期在后天,会见日是今天。她要先见到简度,再去尖山村待产。当初关秀英能从尖山村嫁到方岗村,被认为是嫁得好的女人。同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比她嫁得更好。现在她却想回到尖山村,关秀英坚信尖山村至少比方岗村安全。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都不住在那里,更没有人吸毒。简度进了戒毒所,他要在里面待两年。他进去以后,她有了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实际上这也是简方明的想法,他们执意要再生一个孩子。大约十个月前,关秀英果真怀孕了。可是她不愿意把孩子再生在方岗村。如果孩子长大了又吸上毒怎么办?是啊,谁能保证他不吸毒?没人能保证。关秀英于是想不如移民吧,移民到一个没有吸毒的地方去。可是能移民到哪里去呢?移民是他们最为迫切的愿望,想来想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移民的地方。最后还是关秀英想到了尖山村。
她说,“我们移民到尖山村去吧。”
“那里太穷了。”
“穷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穷一点怕什么!”
“反正又饿不死人。”
“饿不死。”
尖山村是关秀英老家,据说村里没住着几个人。年轻人都到外地去了。关秀英的哥哥关木山在尖山村还有三间老屋,那也是关秀英小时候住过的屋子。关木山跟着儿子住在广东佛山,常年不回家。关秀英给哥哥打电话,说她想住到尖山村老屋去。关木山没问为什么,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住吧住吧,那个鬼村子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他提醒关秀英,村子越发荒凉了。以前住着的几个老人有的已经去世,有的进了养老院。听说现在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你能住下去吗?
两个月前他们骑着这辆摩托车去了一趟尖山村,也算是探探虚实,村里果然没有人。他们把关木山的屋子收拾干净。村头有棵古槐树,古槐树还在。槐树下有口井,井水浑浊。水面落满了树枝和叶片。关秀英问简方明,“你觉得我们能在这里住下去吗?”
“我觉得能住下去。”
“你能我也能。”
“为什么?”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呀。”
故障车把他们送到修理厂随即又开走了,工人在补胎。补胎的工人不停地呸呸往外吐痰。他解釋说他嘴里苦,刚刚不小心吃了颗霉瓜子,他希望他们不要介意。“我们不介意。”关秀英说。
简方明也说,“我也有嘴里苦的时候。”
他们站在一边等着,关秀英肚子隐隐有点痛。她突然问简方明,“如果我难产了你怎么办?”
“救你呀。”简方明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难产,没道理呀。“怎么会难产呢?你生简度的时候不就是顺产吗?”
“那时候我年轻。”关秀英轻描淡写地说道。
“年纪大了不一定就会难产。”
“可是年纪大了医生说危险也就增加了。如果真是难产,如果只能救一个,你是救大人呢还是救孩子?”
关秀英仰起脸,她脸上有几颗雀斑。
简方明想到了那个著名的难题:婆婆媳妇同时落水了,我是先救母亲呢还是先救妻子呢?“我都救。”他说,“你和孩子我都要。”
“别傻了。”关秀英笑着说,“救孩子。”
“不行。”简方明好像已经身处现场,他在据理力争。
关秀英把手交到他手上,他握着她。“听我的,”她说,“救孩子吧。”
车胎很快就补好了,那个人还在呸呸地吐痰。简方明启动摩托车,他驾驶摩托车有很多年头了。一个人骑车如果心情又很好的时候,他可以双手撒把,尽管只撒那么一会儿,身心也会特别通透,像是找到了飞翔的感觉。他还会边骑车边唱歌。唱黄歌比如《十八摸》。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再也没有那种时候。关秀英坐在后座上,挺着大肚子怎么坐都很困难。她没法搂他的腰,只能两只手揪着他的两个肩头。他尽量骑得慢一点,让车走得平缓一些。关秀英在他耳边说,“你还记得那张照片吗?”
“什么照片?”简方明声音很大,风把他说的话扯碎了,扬到后面去。
“网上的照片。”关秀英继续在他耳边说,“汶川地震的时候那个人的老婆死了,他骑着摩托车把他死了的老婆带回家去。他把死人绑在背上,就那张照片。”简方明没理她,他知道即将分娩的女人总会东想西想。她们总要想一些不靠谱的事情,想起一些久远的甚至与她们无关的事情。那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就因为现在我们也同骑着一辆摩托车吗?这时,关秀英的泪水滴在他脖子里。他以为在下雨,以为雨水滴落在他身上了。但他知道不是,他知道是关秀英正伏在他的肩头哭泣。
再生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心愿,也是一起做出的决定。理由是二胎放开了。多子多福,多一个孩子总比只有一个孩子好。还有一个理由是现在再生一个怎么也能养得活。将来等他们老了也能多一个人养老送终。他们在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说出了一大堆理由。关秀英把头埋在简方明脖颈上,她想我们说了那么多理由,可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谁也不愿意挑明了说。每每想到这里,关秀英都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感。有人说只要吸上了毒的人就是死人。他看上去是活人其实已经是死人了。这种说法太绝对、太可怕。它堵死了所有的道路。说这种话的人太混账了,不得好死。他们排斥这种说法,内心里却又胆战心惊地认同这种说法。她也好简方明也好他们都不会承认,但是他们也已经把简度当成死人了。他们不再对他抱有哪怕一丁点希望。这才是他们决定再生一个孩子的真实理由。实际上他们已经放弃了简度,他们要在四十三岁的时候重新来过。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这样说。这样说是犯忌的,这样说有违天理。他们伤害了简度,也无疑是在抽打自己的良心。为人父母的人这样想太不厚道了、太残酷了。
“简度哎!”关秀英迎着风大声喊叫。
这一声喊撞击着简方明的胸膛,摩托车颠簸了一下,又颠簸了一下。
他们先回到方岗村,取了一包东西再去尖山村。那包东西早就清理好了,还有一些东西以后陆陆续续回来拿。关秀英肚子还在疼痛。摩托车轮胎在戒毒所那里莫名其妙地破了不是什么好事情。关秀英没有把她肚子疼痛的事实告诉简方明,她想疼疼就好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她在摩托车后座上疼得越发厉害。她甚至开始流血了,她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他们马上就要驶出幸福县城,再走十几里路就是幸福县边界。越过边界进入太平县境内再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尖山村。但是关秀英坚持不下去了。
她说,“我快要死了。”她又想到了那张照片。那张网上流传的照片此时栩栩如生。
简方明停下车,她的血淌到前面来了,他的裤子上也沾满了血。“你可能要生了。”他安慰她说。他掉转车头,往普爱医院开去。
“我会死的。”关秀英说着。她处在昏迷状态,身体在摩托车后座上无法坐稳。简方明一只手驾驶摩托车,另一只手从身后扯着她,不让她摔倒。“你要坚持住!”他对着身后的女人无情地吼叫。“你要坚持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吼叫着。但是她的身体很笨重,左摇右晃。他不能保证她一定不会摔下去。他又一次停下车,请求过路人用绳索把他们捆绑在一起。有几个卖菜的过路人帮了他,人家叹息着用绳索绑住他们,还打了个死结。他们这会儿看着就像是那张照片。摩托车现在开起来快多了,普爱医院就在前面。
他们进了医院,关秀英第一时间被送进急救室。医生护士匆匆忙忙进去了好几个人。简方明想起了关秀英说过的话,如果只能救一个我是救大人呢还是救孩子?没有人问他。时间过得太慢了,简方明守在急救室门口。有个护士推开门走出来,她的护士服上沾着新鲜血迹,那应该就是关秀英的血。他想跟她说话,舌头却像是也打了死结。她瞅了简方明一眼,跑着离开。随后,很快,她抱着什么器械又回来了。差不多过了一小时,或者两小时,也可能是三小时。他记得今天是会见日,今天是15号,其他的都不记得。这时医生和护士出来了,他们鱼贯而出,就像是哪个电影里的镜头。领头的那个人走到简方明面前,她对他说,“恭喜你母子平安!”
简方明瘫坐在普爱医院地板上,恍惚中他像是听到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声。仔细辨认却又不是。他认得那声音,那是简度刚出生时的啼哭声。他还记得关秀英在昏迷之前说过一句话。
她说,“简方明啊,看来我们去不了尖山村。”
假发套
他19岁,还是个孩子。他是在一次大行动时被抓住的。警方端掉了一个赌窝,他的尿检呈阳性。他当时没有参赌,他只是赌场里的保安。保安就是在里面跑跑腿,打打杂,哪位赌客要买东西了帮忙买一下,尤其是那种东西。谁赢钱了一高兴会給他打赏点零钱。零钱一般都是红色的整票子。有几个赌客吸了毒,他也吸,一并抓进来了。他先在武汉狮子山经过急性脱瘾治疗,再被分到这个戒毒所。他已经脱瘾了还不肯安分。他在戒毒所里找各种东西。他想吞刀片、铁钉子、钢筋勺、钥匙或随便什么硬物。戒毒所里没这些东西,他就在阅览室里吞书。他把书页撕碎,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土豆栽种指南》被他吃掉了大半本。《养鸡知识大全》只剩下封面,里面的书页全让他吞进肚子里去了。《灵异世界里的鬼故事》是大部头书,像砖头,封面很硬。这本书他扯着封皮往喉咙里捅,往里扎。封皮割破他脸颊,割破他舌头。他咧着嘴笑,嘴角淌下一股一股鲜血。大队长为这事找他谈过,但不管用,他照旧到阅览室去吞书。这次他毁坏了一本诗集,书名是《沙漠之爱》。大队长是退伍军人,脾气火暴。他说,“我跟他谈了半小时话,他一声不吭,我都恨不得抽他。”
副大队长说,“幸亏没抽他,抽他你就犯错误了。”
所长让霍立志找他谈,给他做思想工作。霍立志是戒毒所里出了名的慢性子,没有人比他更有耐心。他快退休了,所长想让他发挥点余热。
“你是不是嗓子痒啊?还是嗓子疼?嗓子痒了疼了就想塞点什么东西进去摩擦一下搅拌一下才舒服,是这样吗?”霍立志脸上的皱纹像假的,在他这样询问他的时候——那些皱纹仿佛是用来化妆的道具——好像一碰就会掉下去。“我们也有这种时候,嗓子就是难受。”霍立志继续说,“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难受的时候真想有一柄刀子插在里面。或者吞一块火炭进去,没有火炭吞一块烧红了的铁块也可以。”霍立志认为他很体贴,在和他掏心掏肺。他往前倾着上半身,微笑着,希望能打动他感染他继而撬开他的嘴巴。他平时很少这样微笑,所以真笑起来了很像是在巴结别人。那些皱纹因为微笑也动了起来,就像是螃蟹在舞动它们的钳子。但是他不搭理他,就像大队长说的,他“一声不吭”。“你有什么心事也不妨和我说说。”这句话有点像是结束语,他意识到这场令人厌恶的谈话可能快要结束了。他仍然不吭声,他心想,我就是要和你较这个劲。
霍立志找所长汇报,他说,“我没本事跟他谈。”
他的毛病没改,继续在阅览室吞书本。《张凤山老人劝善录》全本书都被他吞吃了,这本书还是本地张姓族人捐赠给戒毒所的,是本毛边书,主要内容是教人做好事。《基督山恩仇记》上册被他啃咬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下册也已被他拦腰撕断了。霍立志在监控里看到他的行为,及时前去阻止,也只抢下了部分《基督山恩仇记》。《张凤山老人劝善录》早已尸骨全无。他嘴巴四周沾满纸屑,纸屑上的文字像是死去的黑米虫子。他嘲讽地望着霍立志,霍立志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这天有学员前来反映,说他在吃晚饭的时候行为有些异常,刚好这天是霍立志当班。反映的人并没有提供实际证据,只是反映说感觉到他好像很不对劲。学员们在食堂大厅里排着队,照例在饭前唱了两首歌。一首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另一首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唱完歌学员们依次坐下用餐。据前来反映的人讲,他坐在那里眼睛发呆。反映的人还特别提到一只打扫卫生的塑料撮箕,撮箕是红颜色,全塑料制品。他盯着撮箕看的样子就像是要一口把它吞下去。他说,“我怀疑他的神态,担心他有可能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霍立志肯定了这个人的警惕性,称赞他为此来反映情况是对的。“记住!但凡有任何异常都要及时报告。”但他自己却没有放在心上,吃饭的时候盯着一只撮箕发呆,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很实际的证据。
霍立志后来后悔了,承认是误判。偏偏在这个晚上真就出事了,他睡前刷牙的时候要把那柄塑料牙刷吞进去。他把牙刷插在喉咙里,两只手使劲往里拍。就像是用两只手轮流扇自己嘴巴。他哼哼着,牙刷已经进去了一大半,因为作呕因为反胃又喷出来了。它像一只飞镖被他喷出来了。他捡起来,又插进去,又拍打自己。牙刷在他嘴里折断了。他分两次把它们都吞进去。先吞进去的是有刷毛的更长的那一截。后吞进去的那一截短一些,没有刷毛。航天医院是戒毒所的协作单位,他们在这里派驻了一名医生和护士。医生在他鲜血淋漓的嘴里拨弄了半天,建议拍X光透视。
他欣喜若狂地问医生,“我可以去外面医院吗?”
“马上去,”医生说,“走绿色通道。”
“我可以住院吗?我这样子够资格做手术吗?”
医生没理他。
“我要不要做个手术呢?把我的肠胃切开,从里面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不做手术就没办法拿出来,是这样吗?”
“不拿出那些东西,我就活不下去,我就会死,是这样吗?”
“别做梦了,”医生很不耐烦,“没那么好的事。”
出了这件事,所长对霍立志很不满意。“不是有学员反映情况了吗?怎么没有防住事件发生?”
霍立志没法跟所长顶嘴,学员确实反映情况了。虽然他没有证据,但是人家的确说过他的行为“有些异常”。现在看来他吞吃书本是在锻炼喉咙和口腔,为他后来吞吃更坚硬的东西做准备。无论吞吃什么都不是为了自残,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外面医院去住院。
但是,他第二天就被医院又送回到戒毒所。X光照片确认他把牙刷吞进肚子里去了,不过不足以致命,也没有太大危险。医生确信他肚子里的牙刷可以通过粪便排出体外。他们开了一些药,提出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送他回来。他认为医生弄错了,在被送回到戒毒所之前他和医生大吵大闹。“我要做手术,不做手术我会死的。”
“求求你们给我做手术吧。”
无论他怎么哀求都不行,医生不为所动。
回到戒毒所,他被单独关了一个星期。霍立志再次见到他,发现他的皮肤比先前白了好多。人被单独关在小屋子里,皮肤肯定会变白,也肯定会变脆。皮肤是人身上最便于识别的纸张。皮肤变白变脆变薄是个标志,意味着人的意志也可能弱化了。一个皮肤变脆了的人不可能还那么坚硬。这是霍立志在戒毒所里多年来得出的结论。他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怨恨他,在他当班时出这个事对他而言就是个责任事故。但他又有些心疼他,他忽然明白他这会儿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快退休了,还有15天我就退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你不会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可以离开你们这些人渣了,有什么理由不高兴。你们难道不是人渣吗?你们就是人渣。”霍立志不能这样跟学员讲话,他这样跟学员讲话有可能被投诉。可是他偏要这样讲,要投诉就投诉好了。
“在我退休之前,在我当班的时候你故意给我捅这么大娄子,你这不是让我脸上挂不住吗?我都要退休了还要挨批评还要受处分,这也太他妈过分了。”霍立志确实很恼火。戒毒所正在创“百日无事故”活动,再有一天活动就圆满结束了。会议室墙面上的表格里每一天都插着鲜艳的红旗,一片红啊。他恰恰在第99天把牙刷捅进自己喉咙并吞到肚子里去。你他妈实在要捅再晚一天捅进去也行呀。再晚一天“百日无事故”不就顺利完成了吗?关键是这一天又是我当班。
“我难道还不够倒霉吗?我一事无成。当初和我一起做警察的人有几个还像我现在这样子啊。我数了数一个也没有。人家要么在这方面比我强,要么在那方面比我强。我什么也没有。职务上没有提上去,家里面也乱七八糟。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你还要在我退休的时候这样搞我。”
霍立志已经不像是和他谈心,也不像是指责他。他实际上想到了自己失败的人生,内心凄凉。
他没想到管教干警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霍立志惊着他了。他开始松动,身上的皮肤唰唰作响,就像是蒙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纸。
他开始说话,他说,“我叫秦继伟。”
霍立志说,“我知道你叫秦继伟。”
“我今年19岁。”
“我也知道你今年19岁。”
“那么我说点你不知道的事情吧。”秦继伟脆白的脸上掠过几道暗影。他们谈话的地点在阅览室。其他学员都在车间工作,这段时间他们在做一次性手套。书架上摆着书,两人坐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过道里。先前秦继伟毁坏过的书都不在了,那时候他吞吃它们就像吞吃吱吱乱叫的老鼠。此时,剩下的那些书在书架上寂寂无声。
“说吧。”霍立志摊开手。
“我从11岁起就要我妈离婚,儿子逼妈离婚。我逼我妈赶紧离开我爸。我跟她说,如果她不离婚,我爸早晚会打死她。他是个恶魔,动不动就打我妈。他喝醉了的时候,毒瘾犯了的时候,或者手上没钱的时候,随时都会殴打她。他揪她头发,拳击她脸颊,踢她的腹部和下体。抓住她把她往墙上扔。他还撕她的嘴撕她的耳朵。把她的手反剪到背后。我妈永远鼻青脸肿。身体上破破烂烂的伤处一块连着一块。她抱着我哭,我妈放心不下我,她说我还是个孩子。我告诉她我没关系,但是她必须离婚,我说你不离婚你就活不下去。我爸叫秦建设,我妈叫罗小凤,他们就是一对冤家。”
秦建设是乡村里的能人,还是退伍军人。因为有些见识,早年他也曾有过雄心,希望靠自己的勤勉发家致富。他买了一辆大卡车,起早贪黑跑运输。那时候他有老婆,老婆叫钱桂花。两人认认真真过日子,可是好几年了钱桂花也没能怀上孩子。秦建设就灰心了,想我这么勤扒苦做又能怎样。没有后代的人怎么奋斗都没有意义,都是白费。那时候罗小凤在村小学做民办教师,没有出嫁,还是个姑娘,人也长得漂亮。秦建设经常从外面给她带些小礼物回来,巧克力呀饮料呀,还有她爱看的书,有一次还为她买过裙子。这些举动证明他是个很浪漫的人,至少罗小凤认为他懂浪漫。两人于是偷偷摸摸好上了。罗小凤后来对她和有妇之夫好上一直很自责,这种事不道德。但是罗小凤已经31岁了,31岁还没出嫁是个很难堪的年龄。她和秦建设好上实际上是想嫁给他。钱桂花离婚了,她是带着屈辱和羞愧离开的,没能为秦建设生下一儿半女她相信是自己的过错。问题是她随后和吴姓老光棍结了婚,仅过两年就生了对双胞胎。这是后话。罗小凤如愿嫁给秦建设也只过了一年就生下了我,也就是秦继伟。日子慢慢往前过,按照罗小凤的设想当然会越过越好。他跑运输她教书,带着儿子奔前程。可是秦建设出了一次车祸,那次车祸让他伤了腰。治腰伤期间,他迷上了赌博。刚开始无非是消磨时间,奇怪的是他赌运特别好,总能赢钱。等到腰伤完全好了他已经不想再去跑運输了。跑运输太辛苦,挣到的钱还不如赌博赢到的钱多。那几年秦建设真是好运附体,他很少输,大把大把地赢钱。赢了钱就大宴宾客,因此结交了众多狐朋狗友。终于有一天秦建设吸上了毒。
“我爸说,自从吸上毒,跟着他附体的好运就没了。”
秦建设没有钱,他赌博输钱,吸毒需要钱。他把大卡车卖了。如果有人愿意买,他还可以卖掉罗小凤,卖掉秦继伟,甚至卖掉他自己。凡是能够卖钱的东西他都卖掉了。秦建设疯掉了。不过几年光景,家里鸡飞狗跳。“我妈说——她记得比我更清楚,在我10岁那年,他开始动手打她。我看到他打她,往死里打她。我蜷缩在墙角,全身战栗,内心恐慌。我不知道哪一天他会把我妈打死。我害怕。我的恐惧比我看到的景象更可怕。男人居然可以这样打女人,那女人还是他妻子,还是他孩子的母亲。第二年,也就是在我11岁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开始劝我妈离婚。”
罗小凤继续忍受了三年,她不能抛下秦继伟。她跟他说,你爸并不是坏人,他本性是好的。秦建设只要清醒过来了,就会无比悔恨。他请求他们母子宽恕,发誓痛改前非。“我再也不碰那东西了,永远不碰。”但是没人相信他,他自己也不相信。过不了多久,一切照旧。他陷在泥潭里面,泥潭里的泥浆裹着他把他往下拉。他嘴里噗噗噗地喷出泥星水沫,眼睛像死鱼的鳞片。三年后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不能被他拖死。
“我妈离婚那年,我14岁。她到广州去了。她换了手机,不让我爸找到她。她只和我联系,不让我爸知道,也不让我告诉他。我不会,我哪会告诉他。她说要在广州找到生路,将来把我也接过去。她担心我,把我放在他身边让她过意不去。她请我原谅她。她要我记住我对她发下的毒誓。我说我记住了,我怎么能不记住呢?我不能像我爸那样掉进地狱里去。”
他们离婚了。在他们离婚之前,罗小凤把自己和秦继伟关在黑屋子里。她说,“我听你的话和你爸离婚,你也要听我的话。”
“听你的话干什么?”
“不碰毒品不吸毒。”
“我听你的,我不碰。”
“你这样说不行,你要起誓,对着我起毒誓。”
秦继伟跪下了,跪在罗小凤面前。罗小凤也跪下了,跪在秦继伟面前。他们相对跪着,四手相握。秦继伟说,“我若吸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罗小凤说,“你这样拿你自己起誓不行,你要拿我起誓。”
“你是我妈。”
“我就要你拿你妈起誓。”
“我怎么说?”
“你就说我若吸毒让我妈罗小凤不得好死,让她得上绝症,让她得上最坏的恶病生不如死。”
“我不能那样说。”
“你要说。”
“我不能。”
“你是不是怕你做不到?”罗小凤厉声问道,她声色俱厉,“你是不是不愿意起誓?”母子俩都跪在地上,都在痛哭流涕。泪眼望泪眼,面目狰狞。“你不起誓我怎么信得过你?”
秦继伟垂下头,头发触到地面,看上去就像是在对着他的母亲叩首。他喃喃自语般地重复了她教他说的话。他说,“我若吸毒让我妈罗小凤不得好死,让她得上绝症,让她得上最坏的恶病生不如死。”
罗小凤微笑着把秦继伟从地上拉起来,她在儿子耳边轻声说,“我信你。”
秦继伟和秦建设相安无事,长到了17岁。秦建设变本加厉,经常被抓进去,又再被放出来。他在派出所里进进出出。这期间秦继伟打过几次架,最厉害的一次他被人打得左大腿骨折,不得不在医院里躺了几十天。但是他没碰毒品。他在14岁的时候跟他妈起过毒誓。他爸也不许他碰。秦建设说,我毁了自己也就算了,我不能把你也毁了。
这一年,罗小凤让秦继伟去广州。她租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儿子来了,又在屋子里多支了一张床。他先后做了好几份工作,都不太如意。罗小凤薪水不高,才三千多块钱,不足四千。扣除房租,余下的钱只够吃饭,几乎没有积蓄。秦继伟想过她在广州会很艰难,没想到竟这么艰难。他很烦,对自己也失望。罗小凤劝他要有耐心。不管做什么事情也不管薪水多么低都不要嫌弃,只要做下去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在一个小区里做保安。这次做得比较长久,差不多做了八个多月,他也到了18岁。
这时,秦建设联系上了秦继伟。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倒霉,秦建设的好运好像突然间又回来了。他又能赢钱。只要有钱,他身边就会迅速围上一圈朋友。同样是那些朋友,在他没钱的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现在找他,拉他进他们组织的赌场。他们听说秦建设的儿子在做保安,都是做保安,在广州做不如回来跟我们做。我们开出的工资肯定比人家小区开出的工资高。那是当然,在我们这儿钱是活钱。除了我们开工资,只要他为人活泛,赢了钱的人还会给他赏金。这些秦建设都知道。他还是犹豫。他们就说,你犹豫什么呢?只是让他做保安又不让他做赌客,怕什么?秦建设于是就动心了。赌场的生意正红火,他想儿子跟我混肯定比跟他妈弄到的钱要多一些。他给秦继伟打电话,叫他回来。秦继伟不同意,先后拒绝了四次。第五次电话又来了,他的心思有些飘忽,架不住秦建设再三游说。他决定回来,没跟罗小凤说是他爸的安排,谎称是同学帮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罗小凤也没细问,既是同学帮找的工作,回去也无妨。
赌场是移动场所,今天在这里,明天又在那里。秦建设因为从前的不知道哪个案底牵扯出来,又被抓进去了。听说这次很严重,有可能关几年。没了秦建设,秦继伟继续待在赌场里。他们并没有赶他走,还是有人罩着他。“你也来一口吧。”总有人这么对他说。他听过不下一百次,不下一千次,或者几千次。他的耳朵起了厚厚的茧子。他们高兴了要来一口,悲伤了要来一口,绝望时更要来一口。
“你也来一口吧。”
“你也来一口吧。”
他们笑话他,没有恶意。但也不是什么善意。也说不上什么诱惑,有时只是顺便客套。是啊,来吧,你也来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吗?”他眼巴巴地望着霍立志。
“不知道。”霍立志说,“为什么?”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自己弄伤吗?越厉害越好。”
“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在外面住院,我真正有生命危险了,我妈才有可能来看我。”他哽咽着,泪如雨下。他仍然是个孩子,只有19岁。
“你妈没来看过你吗?你在我们这里待了多长时间?”
“没有,我妈没来看过我,一次也没有。我在这里待了6个月,也就是半年。她每个月打一千块钱零花钱在我卡上,可是她不来看我。”
霍立志总算弄明白了。秦继伟吞书也好吞牙刷也好,只是为了把自己弄伤,让自己有生命危险。只有他有了生命危险才有可能到外面去住院。只有到外面去住院了,他妈才有可能来看他。他妈从来没来看过他,他一定是想他妈了。霍立志便安慰他说,“你妈会来看你的。”
“不会,我妈不会来看我。”秦继伟说,“我在她面前起过誓,起过毒誓。可是我违背了誓言。她怎么會来看我呢?她对我绝望了,她一定是嫌弃我。天下所有的绝望也没有她对我那么绝望。我从小就瞧不起我爸,痛恨他。我和我妈一起瞧不起他,一起痛恨他。因此我知道我妈现在有多么瞧不起我,她有多么瞧不起我就有多么嫌弃我。”他哭得比刚才更厉害,牙关紧咬,鼻子皱缩成核桃。全身痉挛,簌簌发抖。
谈话结束,霍立志关在档案室里查阅秦继伟的资料。秦建设和罗小凤都有相关案卷,但都不齐全,有残缺。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在笔记本上做了些记录。
第二天,他到了广州,坐五六个小时高铁。动身前他找所长请了两天假。所长对他这时候来请假颇有微词。今天13号,过两天就是会见日。正忙着呢,你什么时候请假不好呢,偏偏现在请假。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一个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也只好由着他。所长倒是准了他的假,自个儿却有好一阵子闷闷不乐。霍立志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他还给所长敬了支烟。“这是好烟,”他说,“我平时不抽这么好的烟。”所长接了他的烟,但是没接他的话。
霍立志在一家小菜馆里见到了罗小凤。他找到她租住的地方,天色已晚。罗小凤是个光头,脑袋上没有头发。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和他从案卷上看到的照片有很大差异。如果仔细辨认,仍然能从面容上看出是同一个人。不同的地方只在脑袋上。听说他是秦继伟戒毒所里的管教干警,罗小凤表现得很热情,也很紧张。她很急切地问霍立志,“他在里面习惯吗?住得惯吗?吃得惯吗?每天睡几个小时?吃什么?有没有人欺负他?他表现得还好吗?他能不能评上积极分子?”
罗小凤问了一连串问题,这些问题又幼稚又不着边际,跟刚上小学的学生家长碰到老师所提的问题一样可笑而温暖。霍立志每一项都说好,他频频点头。
他望着她脑袋,她说,“不好意思。”
霍立志也说,“不好意思。”他又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得了一种不好的病,这段时间做化疗,头发全掉光了。”她还笑了笑。
“是癌症吗?”
“是癌症。”
霍立志想起昨天打的十几个电话,看来其中一个电话所提供的情况是真实的。他心里有底了,他是有备而来。“秦继伟知道吗?他知道你得了癌症吗?”
“他不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
“可是你没有去看他,他在我们那里待了半年,你一次也没去看他。”
“我确实没去看他,我知道你们的会见日是每个月15号。我不能去看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去看他?”
“我不能让他看到我没有头发的脑袋,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不想让他知道。”
“就为这?”
“就为这。我脑袋上没有头发形象不好,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光脑袋,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得了癌症,知道我得了癌症他会更绝望。他绝望了对他戒毒更不好是吧?”
霍立志在搓手,罗小凤也在搓手,他们都在搓手。
“你准备对你儿子瞒到什么时候?”
“一直瞒下去。”
“虽然很愚蠢,可我还是想问,你对你的病有信心吗?”
“怎么说呢?”罗小凤低下头去,声音也压得很低,“刚得病的时候我想放弃,没打算治疗。治得好治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后来我知道秦继伟出事了,我才去化疗。几个疗程做下来,头发都没了。可是我必须治好我自己。”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如果我撒手走了,谁去帮秦继伟呀?我可以放弃我自己,但我不能放弃秦继伟。”
霍立志打开提包,他说,“我给你带了件小礼物。”他从包里把东西拎出来,那是个假发套,头发颜色漆黑。“我不知道尺寸对不对,也不知道戴在你头上合不合适?”
他把假发套递给她。
罗小凤接过去,她把它戴在头上,对着镜子端详良久。假发严丝合缝,做得真是逼真啊,一根根就像是从她头皮里面长出来似的。她叹息着说,“我以前也想过是不是可以戴着假发去看我儿子,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定,担心儿子一眼就会识破我戴着的是假发。现在看来还是多虑了,这个假发套我戴着就像是我自己的头发。”
“它就是你自己的头发。”霍立志往镜子里探着头说。
“就是。”罗小凤坚定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发型呢?”
“我研究过你的照片。”
“嗯,明天我跟你走。”
霍立志说,“好吧,车票我已经买好了。”
吹牛者
所里的干警没想到安尔恕又进来了,时隔一年零一个月,公安又把他送来了。他曾经是所里树立的典型啊,戒毒所的一面旗帜,怎么说倒就倒了?安尔恕怎么看都不像恶棍。他戴眼镜,面孔白净,人长得斯斯文文。但是他性格里有特别狠的一面,那是不为人知的地方。就像溶解在液体里的毒剂,不要看水清如镜,含在水里的毒素其实如刀剑利齿。人和人不一样。即使安尔恕后来离开了戒毒所,干警讲话时也会经常把他挂在嘴边,把他当正面例子宣讲。他是2015年8月至2017年8月间的学员,为期两年。他是所里的戒毒明星。人们至今还记得2015年9月30日的那场演讲比赛。演讲为国庆献礼,特意安排在国庆节前一天。出于对全社会的警示目的,市里的电视台对这场戒毒所内部的演讲比赛进行了现场直播。安尔恕排序第三位出场,他拿着手稿激情飞扬地朗读,读到快结束的时候竟然昏倒在讲台上。侯医生冲上讲台紧急处置。安尔恕又醒过来了。侯医生做了个手势,演讲继续。安尔恕脸上挂着热泪,一字一顿读完了演讲稿。侯医生后来证实,安尔恕没有任何身体病变,他就是情绪过度激动导致昏厥。这场不期而遇的昏厥感染了电视机前的很多观众,也打动了戒毒所的干警。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即使他是个吸毒者,这个国家也没有抛弃他,国家还给他机会帮助他戒毒。这也是安尔恕的演讲重点,他因此获得了演讲比赛金奖。后来安尔恕反复回忆,他已经记不起当时任何有意义的细节。突然出现的昏厥源于奇怪的晕眩。是他正在振振有词读着的演讲稿让他晕眩。那些词语新奇,以前从来没有从他嘴里讲过这种词语。几乎是奇迹。它们都是大词,是信念之词。都是干部们平常在主席台上所讲的话。安尔恕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有另外的说话方式。忽然间接触到这种话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挺胸收腹面对电视台摄像镜头,这太诡异了。安尔恕一时间就昏厥了。他的头部趴伏在讲稿上,当他抬起头来热泪纵横。记者在评论中说他太激动了,真正“触及了灵魂”。
有人醉酒,有人抽多了烟会醉烟,安尔恕相信他是为那些词语所醉。那些词语让他大醉一場。他的喉咙先是刺痛,接着就像婴儿的口腔那样光滑如洗。他获得了新生,身体由内而外滋生出从未有过的快感。真是通透啊,畅快淋漓。
安尔恕的演讲稿他自己只写了个初稿,戒毒所的办公室主任帮他修改过。主任第二天早上把稿子交给安尔恕的时候说,“我熬了个通宵。”安尔恕看到他眼睛红肿,如果不知道他熬过夜,可能会以为他是在清晨时哭过。主任大学毕业五年,写惯了公文和誓词,渴望进步。他差不多重写了安尔恕这篇稿子。“你的原稿太干巴巴。”他说,“干巴巴你知道吗?就像一块抹布,一块没浸过水刚擦过脏东西的干抹布。”安尔恕点点头,表示知道。“你的文字里要有感情,对这个时代你要有感情,有没有感情别人一听就能听出来。”他看到主任在他的稿子里加进了大量的“感情”。有感慨,有悔恨,还有大量的谢词和誓言。即将演讲之前,临上台时电视台的记者又帮安尔恕润了一下色。记者毕竟见过大世面,词语更丰富。他在演讲稿的开头补写了一句话,“这是个伟大的时代。”就这句话一开口就有了气氛,演讲效果因此非同凡响,尤其又是电视直播,很多人记住了安尔恕这张脸,记住了这张嘴。司法局和市里的领导,在除夕夜里前来看望戒毒所的干警和学员时,还点名要见他。
这场演讲让安尔恕毫不意外地成了积极分子。他还成了“夹子”。夹子是外号,也是身份。夹子有权惩戒犯了过错的学员。这种惩戒不是公开由干警执行的惩戒,而是秘密地在学员之间所干的私活。干警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在内部所干的私活有时比公开处置更有效。听说萧继尧想要逃跑。他在外面有两个情人,一个情人还在家守着他等他出去,另一个情人传说已背叛他另找了别的男人。他想出去“清理”家事,背叛他的女人和她找的情人都不能有好下场。萧继尧长得人高马大,正在到处踏勘地形。他像个疯子,没事就走到围墙那里以手指敲打墙面。鼻子嗅着墙上的涂料。仰头望天空,望围墙上的铁丝网。他对谁也没说他的计划,以为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和行踪。他在规划,睡觉时在自己的肚子和胸膛上画各种逃跑线路。狗男女!只要我成功出来了,有你们好看。正在他这样想着这样画着各种线路的时候,几个人突然捂着他的被子压住他。已是深夜,宿舍里熄了灯,同宿舍的三个同伴睡着了,都在打鼾。有个人坐在他头上,他的脑袋蒙着被子——嘴巴和鼻子有一会儿不能呼吸。那个人压得很重。还有人抓着他的手脚不让他动弹。另外的人殴打他。蒙在被子里的萧继尧就像是走夜路时不明不白遭到袭击。遭到袭击没办法还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所受的伤全是内伤。内脏腹部和下体都受到重击。脖子脸颊和额头那里有肿块和淤青。大腿内侧手臂也都有淤青。没有人使用器械。指甲从皮肤上划过,皮肉绽开。双脚都有脚趾骨折。有人强行拉扯他的脚趾,将它们对折。被子在他嘴里,那人的屁股压着他嘴巴。他喊不出声音。那人真重,真他妈重,怎么也喊不出声。他们悄悄地出去了,像一群猫。萧继尧掀开被子,赤条条地站在宿舍里。他扯亮灯。疼痛令他站不稳。其他三个人若无其事地睡在铺位上。刚才施以暴行的人会不会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难道他们真的毫无察觉?
“你们看到了什么?”萧继尧悲怆地问道。
“我什么也没看到。”第一个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
“什么?没看到什么呀。”第二个也说。
安尔恕是同伴中的第三个,他说,“我也没看到什么。”
“那就是闹鬼了,你们明明都知道我刚刚被人打了。”
“我们不知道,”安尔恕说,“我们都在睡觉。”
萧继尧倒在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尔恕说,“把他抬到医务室去吧,他可能上洗手间不小心摔着了。”
到了医务室,侯医生处理伤口。安尔恕在萧继尧耳边轻声说,“你就断了这念头吧,再也别想逃跑的事。”
“谁说我有逃跑的念头?”萧继尧抬起头,惊恐地望着他的眼睛,身上竟无端地竖起根根寒毛。
“再说呢,”安尔恕继续说,“你两边的脚趾都伤了,也没办法逃跑呀。”
看来他们扭折我的脚趾是有目的的,萧继尧想,这样就可以防范我逃跑。
干警跟安尔恕说,“其实他想逃跑也跑不了,现在的安保措施非常严密。”不过有人警告一下他也是对的。不能越雷池,不能尝试,甚至不能有类似想法。“但是这种警告方式我们不能做。”
“我们可以。”安尔恕说。
2017年8月安尔恕从戒毒所出来后常跟人吹牛,这些事都是他吹牛说出来的。他不吹牛谁知道这些事?他说他在里面得到升迁和提拔。就因为那次演讲吗?就因为那次演讲。他在统一配发的服装外面套上了黄马甲,穿黄马甲的人是值班员。没多久他又套上了红马甲,穿红马甲就是班长了。班长是里面的领导,他是干警和学员之外的另一种人。另一种人是什么人?另一种人不是干警也不是学员,身上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权。他管理其他学员。他跟他们是同类,但又不是。他非常在乎那种感觉,那也是出人头地。出操和饭前由他领唱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队列前面他像乐队指挥那样打着节拍,指挥众人合唱。他安排人抬饭盆菜汤,安排他们坐在不同的桌子上。生病了不能到车间去做工的人要先向他请假,他再向干警报告。干活的时候他先提出分组名单,安排谁和谁在一起。他分派人打理卫生清扫厕所。他安排人值班,值班员由他分工。更有意思的是他手下还有几名积极分子,还有几个夹子。他们逐渐成为他的心腹,相互达成默契,看他的脸色行事。他们慢慢知道他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没有人违抗他。他跟人吹牛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可真是至理名言。哪里都有头和尾。戒毒所里怎么了?戒毒所里也可以出人头地。就看你怎么做。他吹牛说学员们巴结他,在干警之外,他们额外地还要巴结他。他注意并收集有可能在学员中间出现的各种动向。每种动向每个事实都有线索。他总结说,没有哪个事实是无缘无故的,要么是台面上搁着明显的看得见的线索,要么是暗地里藏匿着看不见的线索。
此时,听他吹牛的那个人目瞪口呆。那个人叫魏志坚,已经拿到货了,正准备吸还没有开始吸,脑子因此还算清楚。魏志坚问安尔恕为什么要收集线索,他说收集线索还只是第一步,然后他还要对收集到的线索进行筛查、整理和归类。他评估那些线索有可能导致什么结果。评估那些线索就跟拆除定时炸弹的人辨认炸弹引信一样。你必须知道哪些线索将引发事端,哪些不会。比如萧继尧,他从他的表情从他鬼鬼祟祟的举止还有他欲言又止的话语中发现了他想要逃跑的想法。那甚至不是想法而是计划。这种事情怎么确定?魏志坚说人家脑子里的东西没人能看到。他说,很好确定,我们不是就确定了吗?虽然干警说他就算逃跑也跑不了,可是总要有人去阻止他。有人逃跑却跑不了和压根没人逃跑是两回事,前者即使没有构成事实也是不小的事故。安尔恕吹牛说,阻止他是正确的,在事情发生之前消灭那件事是合理的。所谓评估意味着有些线索他需要上报给干警,有些他可以不报告。什么样的线索报上去,什么样的线索又可以不报告——这里面有太多讲究和学问。他带着欣喜的口吻说,权衡比较事实上也是权力。他凭这些建立权威和地位。
他说出这些鬼话,不是吹牛是什么?魏志坚和安尔恕是旧友,很早以前他们就在一块儿吸毒,他们是毒友。2015年安尔恕第一次进戒毒所跟魏志坚还脱不了干系。那次他们在品特酒吧喝酒,喝啤酒,也喝白酒。一直喝到下午三点钟,困倦得不行。酒劲上来了,午后容易倦怠,两人昏昏欲睡。魏志坚倒在椅背上睡着了。
安尔恕使劲扒拉他,他说,“醒醒,快醒醒。”
魏志坚很困难地睁开眼睛,“你是谁?”那会儿他醉得不认识安尔恕,他瘦,瘦得皮包骨头,脸尖得像把匕首。
“我是谁你不认识吗?”
“现在认识了。”魏志坚咕噜着说。
“提提神吧。”
“提提神?”
听到“提提神”这句话魏志坚来了精神,他们的暗号。吸呗。货是安尔恕带来的,今天他请客。他先去洗手间,或者他先去。这次他们没有轮流去,而是一起去了洗手间。砰一声把门锁死。一起吸一起嗨。从洗手间里出来两个男人容光焕发,他们坐在靠窗的卡座里高声喧哗。之前喝酒时安尔恕就在吹牛。他们是对好搭档,安尔恕负责吹牛,魏志坚只顾倾听。他说他去了好多国家,哪些国家呢?多着呢,越南、尼泊尔、缅甸、斯里兰卡都去过。他喜欢越南女人。越南女人便宜。人民币在我们国家不值钱,在人家越南那可值钱。你知道一百块钱人民币能兑换多少越南盾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一大把。越南女人有味儿,你搞她们的时候她们哇哇大叫。她们叫出来的是越南话,你不知道她们在叫什么,可是她们叫的腔调就像唱戏。安尔恕边说边演示。他演示那些异国他乡女郎们的动作和腔调。花枝招展张牙舞爪。他弯曲身体,扭脖子扭手腕,撮起嘴唇发出像鸟叫那样含混的声音。魏志坚笑嘻嘻的,唯唯诺诺,即使吸过毒了他也不会像安尔恕那样疯狂。他因此崇拜他。在他眼里安尔恕外表像是白面书生,其实比谁都渣。这样的男人才有反差,有张力,好玩。他爱听他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能吐出屎来。他偏不愿意听象牙,只想听屎。屎吧,就屎吧。
“你这样挺好的,外表欺骗人。”
“哈哈哈,我没想欺骗谁。”安尔恕说,“我他妈就渣。渣咋的,老子渣到死。”
脑子里已经在出现幻觉,身体的某些器官渐渐苏醒。亢奋。敏感。从窗口望出去,过路人个个心怀鬼胎。还有车辆。安尔恕怀疑某些车辆是运尸车,车厢里堆满了各种残缺不全的人的尸体。魏志坚认为某个人的笑容不是笑容,那只是脑瘫病人的面部痉挛。他们为此发生争执,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
品特酒吧的一名女服务员走过来,她身材高挑,她拿手指头压着自己的嘴唇嘘了一下,“先生请小声点。”她轻声细语地说,“你们可能吵到别人了。”
安尔恕望着窗外,品特酒吧在一楼,里面和外面就隔着一层玻璃。“你是从玻璃里面钻出来的吗?”
女服務员对付这样的客人有经验,她通常都会顺着他们往下说:“是的先生,我是从玻璃里面钻出来的。不过,请你小声点。”
安尔恕这才转过头来,他欣喜若狂,脸上洋溢着如梦初醒的神情。宛如梦幻。“你不就是那个越南女人吗?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她这会儿抿嘴笑着,没说话,不能再说什么。
他伸手去拉她,她躲闪。他望着魏志坚说,“我让你见识一下越南女人。”他止不住自己的喉咙,咯咯咯大笑着。他扯住了她的裙子,她往一边躲闪。于是他把她的裙子扯破了,他手上扬着一块从她裙子上扯下来的破布。事情闹大了,老板站出来指责。安尔恕很恼火,这是他和越南女人的纠纷,不应该掺杂进来另一个男人。他大叫大嚷,抡起座椅砸向老板,没砸上。他又砸向窗玻璃,哗啦啦玻璃碎了一地。玻璃碎裂的声音吓醒了安尔恕,这时却看不到魏志坚。魏志坚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早就趁乱溜走了。老板叫人报警,赶紧打110。安尔恕听到老板在说话,知道他报警了。安尔恕现在可以逃走,时间来得及。110来到现场估计要花10分钟,10分钟早跑得没影了。老板也不会真阻拦他。报警只是老板的策略,他了解他酒吧里的客人。打110就是警告,他也不想从他的酒吧里真把人抓走。但是安尔恕这时候脑子坏掉了,很多人都说他吸毒把脑子吸坏了。至少此刻是这样。他叉着腰大声说,“你报警了?报吧报吧,老子不怕。”
有人推了推他肩头说,“你还是走吧。”
安尔恕昂着头,“老子不走。”
110首先给安尔恕做了尿检,阳性,他就这样进了戒毒所。很多人都说他进去是“乌龙”事件。他自己也这么说,“乌龙,纯是乌龙。”
魏志坚到戒毒所去看他时问道,“你怎么不逃走呢?”
安尔恕一脸茫然地说,“我当时糊涂了,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当时我还以为是我让老板去报警的呢。我叉着手,指派他去报警了。”
“看来还是吹牛惹的祸。”魏志坚说,“你把吹牛当成真的了。”
刚进去安尔恕不太说话,他的外表迷惑了很多人。其实他后悔死了,我他妈太冤枉。魏志坚吸得比我早,比我厉害,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在外面逍遥吗?凭什么我进来了?我他妈混蛋,那时候充什么英雄好汉。刚好所里要搞一次国庆演讲比赛,演讲主题是《悔恨的泪:我以我心献祖国》。挑选演讲者时所里很犯难,说实话这里面文化程度高的人不多。有人提议安尔恕,反正是随意提,海选,提谁都可以。他不是戴着眼镜吗?不是还长着一副白净面孔吗?说不定肚子里有点墨水。是啊,斯文相,那就算他一个吧。让他先写个初稿,办公室许主任再看看,给他把个关。
许主任找安尔恕谈话,“你后悔吗?”
“我后悔。”
“后悔就参加演讲吧。”许主任说,“把你掏心窝子的话都讲出来。”
安尔恕本想拒绝,演什么讲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也做不了。但是听说电视台要搞现场直播,心思又活泛了。他不就是爱吹牛吗,不就是喜欢抛头露面吗,这么好的机会哪能放过?放过这次机会以后再不会有了。
“那好吧,我参加。”
可是安尔恕不会写文章,他哪会写呢?好歹弄出个初稿,字迹潦草语句不通。许主任气疯了,语句不通倒还罢了,关键是他把主题也搞颠倒了。他居然在演讲稿中写道,他不应该充英雄好汉,不应该在老板报警之后还待在原地。他提到了吸毒的危害性,证明这种东西损坏了他的脑子,应急能力不行。他写道,“明知道警察要来,我还呆若木鸡地站着不动。”什么意思?不就是后悔把他抓进来了吗,想要表达什么主题?简直乱弹琴。许主任找所长要求换人,说安尔恕上会把活动搞砸。所长一是因为时间紧,再要换人比较麻烦。二是也没多少人一定就比他强。所长让许主任帮他改改,“稿子你帮他改好了,他那种模样的人镜头感好,拍出来镜头好看,他上去读可能效果更好一些。”
所长的话后来被验证是对的,安尔恕长着张失足青年的脸。他那张脸容易让人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天使受难,珠玉蒙尘。他的形象是正面形象,他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误。现在他悔恨交加,一定能痛改前非。他还在现场激动得晕倒过去,在场和不在场的许多人都热泪盈眶。
“效果好极了。”电视台记者对所长竖起大拇指。
这之前许主任有信心改好安尔恕的演讲稿,他训斥他说,你不能后悔这个,你应该后悔走上了吸毒这条不归路。这才是关键。接下来你应该感谢国家感谢政府,为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帮你戒毒。你醒悟了。你要說出你的誓言。你要流出悔恨的泪水,流出感激的泪水。在许主任训斥安尔恕的时候,他发现许主任说得太好了。那些话他以前从来没说过,却是他一直想说的话。能说出那样的话多么不简单啊。许主任不是帮他修改,实际上他重新写了一篇演讲稿。他眼睛红肿,第二天早上把稿子交给了安尔恕。
他说,“我熬了一个通宵。”
魏志坚总觉得安尔恕喋喋不休地吹牛是种很奇怪的病态,他现在吹牛过去也吹牛,很明显现在和过去不再是一回事。他还是更留恋过去的安尔恕。过去他虽然吹嘘得不着边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是渣,但是屎。正因为渣和屎才好玩。现在他太一本正经了,太深刻。魏志坚有时弄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他要细加琢磨,不细加琢磨他的意思可能就滑过去了。安尔恕对他在戒毒所里的戒毒生涯有病态的迷恋。仿佛他的巅峰岁月是在那里面度过的。或者说他在那里面找到了人生的真谛。他吹牛的时候经常用这句话开头,“我在里面的时候!”听得多了魏志坚很有些不耐烦,“我在里面的时候!”成了安尔恕的新口头禅。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夸大的成分,或许有。即使有也是不自觉的夸大。那里面是安尔恕的乌托邦,他自己这么说。“乌托邦”这个词也是从安尔恕嘴里说出来的。之前魏志坚从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安尔恕现在吹牛使用的语言,也是他在里面当班长穿红马甲时所用的语言。他说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身份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他当上班长后所说的话和他演讲时所说的话是一样的话。他告诉魏志坚那些话语里隐含着“奇异的力量”。他从里面出来后还坚持看书,坚持读报纸,坚持看《新闻联播》,就是为了不抛弃那些语言,也不被那些语言所抛弃。我如果抛弃了那些语言,我就彻底变回了“过去的那个自己”。他不甘心那样,也不想成为过去那个自己。如果可以选择,他还是更想成为戒毒所里的自己。魏志坚在他刚出来的时候第一个为他“接风”,他刚开始很有些不习惯。安尔恕端着架子,像干部那样说着冠冕堂皇的书面语。魏志坚打断他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呀?搞得像个局长。”
“局长说话怎么了,你不能对局长说话有抵触。”
魏志坚以为安尔恕在里面关傻了,没太计较他。但是安尔恕后来一直那样说话。他钻研说话的套路,愈钻研愈着迷。他承认这也是一种瘾。吸上毒了你有毒瘾,一旦说上这种话并深谙其中的妙处你也会染上这种话瘾。话瘾!就是话瘾!话瘾比毒瘾更强烈。摆脱不了戒不掉。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但是更多的时候安尔恕还是在吹牛。他吹牛说他在里面有随从。是那几个积极分子吗?是那几个夹子吗?他说是他们,他们总跟着他。更重要的是学员怕他,比怕干警更怕他。为什么会怕他?是啊,为什么?他在前面吹嘘过,说他在学员中间搜寻并收集各种线索。有些线索他上报给干警,有些不上报。他有这个权力。现在安尔恕又深化了这个话题。魏志坚注意到深化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再让他觉得奇怪。怎么深化呢?他说线索不光可以搜寻可以收集,还可以制造。在没有线索的时候你可以想办法制造一条线索出来。那么,在安尔恕手上就有现成的线索,也有制造出来的线索。他会在谁身上制造线索?又会制造出什么线索呢?难怪他们怕他,魏志坚想如果我在里面,我也会怕他。
“我想问一下,”魏志坚说,“你讲过萧继尧的故事,他想要逃跑的想法是他自己的想法呢?还是你为他制造出来的想法?”
安尔恕愣了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是安尔恕不置可否,也就是说他不表态,他一声不吭。
“你知道吗?”安尔恕过了一会儿才说,“有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态度。”
“那是什么态度?”
“那就要你自己去思考了。”
“我才不思考。”魏志坚说,“我他妈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更瘦了,那张匕首脸也比过去更尖削。
“你可以进去戒毒。”
“我不戒,我他妈吸死了算了。”
但是安尔恕还想进去。出来后他完全不能适应,他说他过得糟透了。身份没有了,没有人管他是不是戒毒明星。他重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当中。没有人让他管理,也不能搜集整理各种线索。所有人都和他没关系。甚至人们还会烦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他们像看怪物那样盯着他嘴里的牙齿。他说,他在里面才是个人,出来了就不是个人。谁也不把他当回事。“不会成了神经病吧?”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只有魏志坚还和他一起说话。他告诉魏志坚他有多么失落。他想毁掉现在的生活,再回戒毒所。他很真诚地对他说,“我想念那里面。”
魏志坚说,“我知道。”
安尔恕说,“里面有学员怕我,也有学员恨我,有人说等你下台了看我不整死你!我当时不理解这句话。我想我下什么台啊,我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班长吗?我下什么台?现在我想清楚了,一旦我出来了自然也就是我下台了。”
“你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你想进去,你真想再进去吗?”
“真想再进去。”
魏志坚吸过了,他手上还有货。他说,“你来吧,我给你留了点。”
“我就不去洗手间了,”安尔恕说,“我就在外面搞。”
“可以,”魏志坚说,“你等等,我先闪,等我走了你再搞。”
所里的人都很吃惊,安尔恕是二进宫,而且这么快就二进宫了,只有一年零一个月。所长专门看了他的卷宗,告诉大家他是当众吸毒被抓进来的,性质更恶劣。太猖狂了,据报警人讲,当时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个家庭聚餐。聚餐人中还有一名13岁的学生,那名13岁的学生目睹到了他吸毒的全过程。学生家长说他女儿受到的精神创伤永难愈合。他稍晚还为警方提供了补充证言,指称他女儿在随后数周内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会战栗痛哭。他不得不陪着女儿去看心理医生。
安尔恕在戒毒所里时时处处表现积极,要求进步。他熟门熟路,在学员中慢慢有了口碑和威信。干警却不待见他,有了过去不可能再有现在。有个干警甚至说他是伪装者。這种称呼得到大家一致赞同,伪装者于是成了安尔恕在戒毒所里的秘密外号。联想到他在上一期学员班中点点滴滴的表现,一一对照起来不是伪装是什么?比如演讲时他突然昏倒在讲台上,那样动人的一幕,此时回想起来却不过是表演,一场著名的表演。恶心。骗局。我们都被他给骗了。但是安尔恕是真实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他在努力,也在赎罪。他愿意为大家做事情,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在进来的第三个会见日,他得到消息:魏志坚因吸毒过量去世了。
魏志坚是安尔恕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瘦削,脸像匕首。他最好的朋友吸毒而死。安尔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念一个人。他有很多话要说,这些话他要说给魏志坚听,魏志坚不在了,他要说给所有人听。
快到元旦,2018年元旦这天戒毒所又要举办一次演讲比赛。演讲主题是《回归社会重做新人》。安尔恕熬了三个通宵完成了他的演讲稿。他把他要对魏志坚说的话都写在里面了,还有他要对自己说的话和他要对别人说的话也都写在里面了。他相信这篇演讲稿许主任(他现在已经是副所长了)不会再改一个字。安尔恕把演讲稿交上去,他还分别找了许主任、政委和所长。这些人以前他都熟悉,他报名参加演讲比赛,还向他们简约陈述了演讲内容。
演讲名单确定下来了,但没有安尔恕。这也是可以预见到的结果。领导们达成了秘而不宣的共识:不能再给伪装者表演机会。安尔恕不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外号,当然更不会知道这项秘而不宣的共识。
原载《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楚 风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