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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山东大学校园往事

2019-04-18王贤才

世纪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学同学

王贤才

开始有了高校统招

民国时期,大学都是自行招生的,考生到学校所在城市或设有考场的城市去考。像上海、北京、南京等大城市里,大学多,外地大学也会到这里来设点招生。所以考生们难免要背井离乡,外出应考,而且为了获取经验,增加录取机会,只要考试日期不冲突,都会多考几个学校,从这个城市考到另一个城市。成绩好的,几个学校都录取了,挑一个去上。所以各个学校在“正取生”之外,还有一批按分数排序的“备取生”,准备填补那些未来报到的空缺。

从1951年起,政府组织高校统一招考,延续至今,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了。但在当时,至少在我们这些学生和家长心中,就是一件很大的德政,由衷感到太平盛世、祖國统一的幸福。因为有了统招,一次就能报考很多学校,不用从这个城市考到那个城市,从这个学校考到那个学校了。

不过真正的全国统考,是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后开始的,1951年是试办大区一级的统考,只限公立大学,没把私立学校如教会大学等包括在内。考试方法和过去一样:不分文理科,中学学过的课程都考(加了一门政治),统分时再按报考专业,作相应的加权处理。比如考理工的,数理化加权大;考文史的,文史类科目加权大。还有一点:不是各县市都有考场,只在省会以上城市设考场,因为那时高中还不普及,很多县还没有高中。我是九江人,九江的高中毕业生要到南昌去参加统考,但更多是到上海、南京、武汉等周边大城市去考。好在报名和录取是没有地域限制的。招生是在暑假期间,考生除了投亲靠友,也可以免费入住高校的学生宿舍。考完回家。录取名单先以广告形式在主要媒体上公布。比如在上海投考的,就登在《解放日报》《文汇报》等媒体上。从上海到武汉的班轮,每天是晚上七八点钟到达九江,带来三天前的上海报纸,这也是当时上海媒体送到九江的邮发通道。预定载有统考录取名单的报纸水运到达本城的那天,同学们心急火燎地早早守候在江轮码头,等候船到。我们班有位同学的父亲是邮局职工,报纸刚一卸下,就抽出两份给我们,跑到一边,就着昏暗的路灯,寻找自己的名字,不时传出狂热的欢呼声。十天半月后,还会收到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应该说,这才是最确切的录取凭证。

我的情况还有点特殊:1951年春,我正要读高三下时,团市委要我去设在武汉的中南团校学习(当时江西属于中南区)。学完回省,已到了暑假,团市委要我参加工作。那时高校统考已经考过了,我还是想升学。虽然高三下未读,但剩下的课程内容不多,沒有高中文凭,可用“同等学力”报考。我终于决定辞职升学。在这之前,我的初恋女友在“参干”运动(就是动员青年学生“参加军事干部学校”的运动)中报名参军,分到青岛某海校,我忽然听说山东大学医学院还要单独招生,真是喜出望外,决定辞职升学。虽然我从未想过学医,但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学医了(否则就要再等一年)。

如沐春风

我顺利考入山大。这是个包括文、理、工、农、医等学院的综合性大学。医学院和农学院的水产系都在鱼山路的校本部。从鱼山路大门进来,去教室或回宿舍,都要经过校部的办公大楼。过道上挂着一叠校报(四开四版的《新山大》),用夹子夹着,挂在墙上,旁边有个朝上开口的小木箱,大约两三张A4纸的大小,写有“无人售报”几个字。读者自己取报,把钱投进箱里。我们来来往往,不时走过报箱,眼见报纸渐渐变少了,没有了。我新来学校,还没订上校报时,也是在这个报箱买报的。有一次买报时,正遇上校报编辑室的同志添报,就好奇地问:有少钱的时候吗?那位倒有点奇怪:怎么会少?只有多的:零钱找不开,就多投了。

学生是“包伙”,交一样的钱,吃一样的菜(也就是一人一瓢的大烩菜),那时还没有粮食定量和粮票,主食吃多少自便(但不能带走)。大约是考虑到同学们的不易,伙食费不是每年或每学期交一次,而是每月交一次,记得是每月75,000元(旧币,就是7.5元)。我记得这个数,因为家里每月给我寄的生活费是10万元(10元)。不过即便这样,有些同学有时还会犯难。交不上伙食费,这个月就不能进食堂。同学们也很自觉,没有混吃或强吃的。

从医学院学生宿舍去文学院那边的途中,有个铁皮屋,门口挂着“大众餐厅”的牌子,是个小饭店。一时凑不齐钱,交不出伙食费的同学,可以到这里来应下急。当然也有约上三朋两友,来这里浅斟慢酌的。我始终不知这饭店的来头,是个什么“性质”的:校办乎?私办乎?好在也无关宏旨。记得进门右手边是张大方桌,放着稀饭、米饭和馒头,还有一碟碟盛好的廉价小菜:芹菜酱干、肉皮冻、煮花生之类,明码标价,一般两三百元(两三分钱),不会超过500元(5分钱)。完全自助式:顾客自取饭菜,自己付钱。这里更简便,连收钱的木箱都没有,完全开放式:钱就放在桌上。找零也是自取。尤有甚者,钱不趁手时,可以“挂账”。所以桌上除了钱,还有欠条,比如“某系学生XXX欠洋多少,改日奉还。”下面是签名。服务员收拾碗筷时,也不以为意,随手放过一边,夹在一起。改天有钱了就来“奉还”。也不必找人,放上钱,找出自己的欠条撕掉就是了。服务员说,欠条常在变,旧的去了,新的又来,倒也不绝如缕。过了这“自助区”,再往里才是点菜吃饭的“正式”餐馆。那里是不是也能这样“挂账”,就不清楚了,我没去过。

现在看来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在当时,这就是发生在校园里很稀松平常的事。没人特为关注,也没成为日常言谈中的话题,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莘莘学子

1951年入学时,学费是40斤小米,按市价折合现金缴纳。那时小米牌价低于大米,更低于面粉,只能说是象征性收费(手头有条资料:1949年10月北京小米牌价是每斤旧币195元,不到2分钱)。因此当时大学虽说难考,考上了,好像不存在交不起学费读不了书的问题。公办大学大抵如此。当时还有私立大学,该是另种情况。我没上过私立大学,收费情况不详。私立中学是上过的,我在江西上的那个教会中学就是私立的,每学期学费是大米一石八斗,杂费七斗,共为两石五斗,约合大米310斤。中学如此,私立大学肯定还要贵得多,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

所以那个年代大学入学门槛虽高(1951年以前,大学总录取率约5%),但考上了公立大学,学费是不用愁的,有困难还可申请减免。住宿是免费的,倒是有个生活费问题:每月要交一次饭费。虽说收钱不多,但对有些同学来说,有时也要犯难。这也使我想到山大校园里可能与这有关的另一道“风景线”:到处贴着大学生们卖东西的小广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读过、看过的书,玩过的乐器(提琴、胡琴、吉他之类),以及钢笔、衣帽、生活和学习用品等。我实习时用的白大褂和听诊器,就是在校园里买的二手货。

随处可见这样的广告,如卖书的:“某君急售《XXXX》(书名),市价5000元(旧币),六成新,五折出让。有意者请与XX宿舍XX号X君联系”。

可以讨价还价。如在那广告空白处写上“四折如何”,卖主如写上“同意”,就可登门付钱取物了。我在工学院那边,还见过一次集体卖场,楼前摆放着形形色色要卖的东西,卖主也很多,好像是毕业班同学离校前的“清仓甩卖”。那情形就有点像我后来在美国看到的“跳蚤市场”(flea market)了。

校园里的勤工俭学

卖东西是一时应急,勤工俭学或打工才是更好的出路。这方面的路子也不少,如做家教。那时大学生还是“珍稀品种”,全国大学生在校人数也就10万左右,比现在的博士生要少。

校园里也有事做。比如到总务处登记,分配你打扫一两间教室或实验室,也能挣钱(酬金多少我没问过)。我想是因为教室和实验室不是固定某系某班使用的,所以不便安排学生轮值打扫吧。还可以为教材科刻讲义。大约两张A4纸那么大小的一页蜡纸,刻一张是2000元(0.2元)。我们都做过这事,但那已不是打工挣钱,而是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记得当时山大全校认捐一架战斗机,明码标价,也就是要给国家上缴15亿(15万)元。所以人人想方设法赚钱。各系用其所长,竞显神通:水产系同学兜售自制的简装海鲜罐头;物理系学生给人洗像片;我们刻蜡纸也是为“抗美援朝”效劳。还有很多其他挣钱捐献的门路。集腋成裘,终于完成任务,捐上了一架飞机。

说到打工挣钱,我总会想起一位同班同学高君。他是温州人,比我大几岁,因为他高中毕业后,在小学教过两年书,才考进山大。此君中等身材,长年穿件黑布(夏季是灰布)长衫。皮肤白净,但很瘦,虽不能说骨瘦如柴,也是瘦骨嶙峋,堪称“骨感”了。总是背着他那做工拙劣(自己缝制)的黑布大书包,往来于宿舍、教室和图书馆之间。他不但要设法维持自己的生活,还要供养老家双目失明的母亲,困难可知。我和他住在一个宿舍,也难见到他,因为他总是很早就起来,背着他的黑书包到图书馆去了,晚上回来很迟,总是在我们都已睡下后,他才悄悄进屋,摸黑脱衣上床。有一天下午,没有课,忽然发现他在宿舍里,口里喃喃有声。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备课。他找了个家教的职务,辅导一个四年级小男生,也就是讲点数学、语文吧。四年级的课程,还用这么下功夫备课吗?他可是惜时如金的。他说他是练“口语”。那时还没大力推广普通话,大家说普通话的能力都很差。高君的温州普通话,北方孩子是很难听懂的。所以他要先练一下,就“最大公约数”“最小公倍数”两个词,就很叫他为难,反复练了多次,又说给我听,问能听懂么。他说这份工作对他很重要,做好了,老娘和他就生活无忧了 。

他每天下午4时到小学门口去接他的“小东人”放学(“小东人”是高君原话,至今记忆犹新),护送回府。路上要讲个故事给他听。回到家,开始做功课。不懂的,他再讲一下。5点半钟,佣人开饭,他陪小东人吃。饭后学生自由活动,他总是鼓励学生看故事书,他也可以看自己的书。八点钟女主人回来(有时是从楼上下来),他就可以走了。那女人长得很好看,对他很客气,但也透着冷漠。他很奇怪:自己在家时,怎么也不陪孩子吃饭,倒要他陪着吃。后来才知道,那是后妈。他没见过孩子的父亲。据说先生要很晚才能回来,还常常不在青岛。

做这个家教,还有意外之喜:他可以把吃剩的饭菜带走。他说不带也浪费了,都会倒掉。那时还没有粮票、油票之类的东西,钱还是真正意义上的“通货”,有钱都能买到,所以有钱人不用很珍惜。

这以后,高君就不用每月交饭费,也不进学生饭堂了。每天早晨和中午,他就用这带回来的饭菜度日。家教的薪酬虽薄(我没问过多少钱),但也能养活老娘了。他自己几乎没什么花销: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什么休闲或娱乐花销。他说在校期间,只看过两次电影,就是纪录片《抗美援朝》第一部和《抗美援朝》第二部,学校组织的免费电影。

毕业后,他分配回浙江。1957年前后,我在《中华外科杂志》上看到他写的一篇短文:《尿道排出蛔虫一例报告》,工作单位好像是温州一家医院。我不免为他高兴:终于回到双目失明的母亲身边了。

1952年秋季开学以后,国家对大学生釆取全包的政策:學费全免;伙食费也不用交了,国家买单(自己开伙或在家吃饭的,还可把伙食费领出);贫困生每月另发零用钱;病了有公费医疗。彻底解决了大学生们的后顾之忧。

苏联影响无所不在

我在大学时,正是“中苏蜜月”期间,国家实行 “一边倒”的政策,各行各业都要学习苏联先进经验。教育界也不例外,甚至抓得更紧,到了亦步亦趋的程度。1952年的全国高校院系大调整,就是学苏联的大动作,可说伤筋动骨。从此直到改革开放前,再没有理、工、农、医等各科齐全的综合性大学。山大的工学院和农学院都分出去了,医学院也应独立出去,但因校舍困难,延至1956年才正式分出,算是特例。这是宏观上的改变。微观上,就从我们普通学生的视角,苏联影响也是无处不在。比如医学院的教学组织原来是叫“科”的,如解剖科、病理科、寄生虫科等,但苏联是叫“教研组”“教研室”,我们也随之跟进,沿用至今。以考试来说,我们一直是百分制,学习苏联,改成“5分制”,当然也是作为先进经验引进的(不过我们这些1951年和更早入学的人,因为是从百分制过来的,未便中途改制,所以仍维持百分制)。设立“课代表”,也是学苏联才有的。苏联高校还有所谓“6时一贯制”,就是上午安排6节课,把课都集中在上午,下午时间全给学生自己支配。我们也搬来了。但是这条学得有点困难,因为贯彻不久就发现:4节课后,同学们已饿得饥肠辘辘,无心听课。所以这条“先进经验”持续不久,就在全国高校悄悄废止了(多年后得知,苏联大学生和我们有个很大的不同:他们以走读为主,不住校,所以上午把课上完对他们很方便。我们的大学生都是住校的,实在没有必要把课都排在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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