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一
2019-04-18孙全鹏
孙全鹏
白净一是将军寺村第一个严格意义的城里人。
大学毕业那年,父亲非要让我留在市里,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在市里工作有什么好?又没有一个亲人。”爸爸说:“有,谁说没有呢?”这时我才知道在市里有个亲戚白净一,按辈分我应该喊他叔叔。
爸爸带我去见他,还买了礼品,白净一穿着华贵,说话不紧不慢,俨然一个城里人。他家里收拾得很干净,装修很上档次,他见我们来特高兴,还打电话给我联系工作。爸爸很高兴,没想到多年不见,他还认这个老家人。中午,白叔叔又带我们到大饭店吃饭。聊天中得知,他小儿子到了快结婚的年龄,但一说起白婶婶,他不住地感叹说:“她忙,天天带着儿子四处跑……”
白叔叔一直把我们送到车上,车子走了老远,他还站在那里。回来的路上,我问爸爸:“白净一怎么进的城?”爸爸笑了:“他的故事很奇特,跟他一个儿子有关。”
二十年前,那时候白净一才30来岁,是个闲不住的主儿,经常到乡里县城去,进点吃的东西运到村里卖,赚辛苦钱。有一天晚上回家,他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路上哭。他抱起来孩子,用自己的大衣包住他抱回了家。为这个事,媳妇还给他生了一场气。
白净一问孩子:“你家在哪儿啊?”孩子只是哭,成了一个泪人,什么也不说。他猜想孩子是饿了,就给他拿点吃的方便面和糖果,孩子一吃,与白净一也不陌生了。问啥答啥,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白净一对媳妇说:“乖乖,你是市里的?怎么跑到我们将军寺村了?”媳妇说:“你别张经这么多事,到时候还惹得一身骚。”
多年以后,白净一仍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反而村里人悔断了肠子,他们也发现了那个孩子,但没有一个人操这份闲心,更没人愿花五块钱把孩子送到城里。
白净一背着媳妇偷偷花了五块钱去了市里,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找到孩子的家长。孩子妈妈抱着孩子哭了,孩子的爸爸是市卫生局局长,当即给他100块钱表示感谢,白净一没接钱。孩子爸爸说:“你是大恩人,你有啥要求,尽管提。”白净一说:“我是做生意的……”孩子他爸说:“我们局旁边有间空房子,你在那里卖点啥吧!”就这样白净一和媳妇进了城,卖日常用品,卖水果,门面慢慢地变大。
后来,领导又到市政府当官了,白净一把店开到了市政府旁边,生意更红火了。白净一懂人情世故,逢年过节就看望孩子,到孩子过生日时也学起城里人给红包,两家的关系一直很好。白净一在市里面买了房子,买了车子,孩子在城里上了学。将军寺的人都羡慕他,说这都是命啊!
不知道什么原因,白净一的老婆死了,他又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当老婆。那个姑娘最初在店里给他帮忙当收银员,时间长了非要嫁给白净一。对于老牛吃嫩草的事,将军寺村的男人们羡慕死了。这都是命啊!
那些年,我上高中、上大学花了不少钱,家里穷,后来我才知道是爸爸找白叔叔借的。包括这次找工作,我都很感激白叔叔。后来我结婚买房子找他借钱,他二话不说,出手就是三万。他的儿子在身边,眼睛盯着我看,我喊他:“哥,你在哪上班哩?”他面无表情,却有点凶。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个儿子脑袋有点问题,花多少钱也没治好。
前几年八月十五学校放假回家,爸爸非让我把家里的柿子带给白叔叔,我说:“城里有的是柿子,十来块钱买一大堆,吃都吃不完,谁稀罕呢?”
“你这孩子,家乡的东西,吃着不一样的味。”我带着一篮子柿子去白叔叔家。
白叔叔家我只去过一次,凭记忆还找到了那个楼。一群人正讨论着什么,几辆警车停在那里。警察正拖着一个人出来,我一看,正是白叔叔家的儿子。他面无表情,却有点凶。有人说,他杀人了。怎么杀人了呢?
一打聽我才知道,白叔叔的儿子和年轻的白婶婶发生争执,儿子捅死了白婶婶。白叔叔当时不在家,外出进货了,发现时一切都晚了。有人说,这孩子傻是傻,可他知道家产迟早会被分割,就产生了敌意;也有人说,这孩子看见他后妈不正经,替他爹出气;也有人说,是这傻孩子不正经,对他后妈有想法……
白叔叔没留在城里,房子卖了,把所有的积蓄都带回家,给村子修了一条柏油路,一分钱也没有留。他说:“钱都是祸害,还是家乡好。”他又回到了将军寺村,他从来没有感觉家乡如此亲切。他在将军寺河边开垦了三分地,种点菜,没事就找上年纪的人聊聊天。
太阳升起来,他起床,围着村子一遍遍地走,走不完,看不够;太阳落下去,他睡觉,梦里也一遍遍地想着家乡,梦不够。
这次回家,我专门去白叔叔家,他显然老了,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胡子长长的,衣服上脏兮兮的。我给他带了瓶酒,中午吃饭时他不住地说:“要我说,还是家乡好,你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拼命去城里干啥呢?”
我没有说话,抬起头,分明看到白叔叔满眼都是泪,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