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菊
2019-04-17
木菊,不是花,是我的祖母。
在人世九十三年,祖母只有过两次远行。一次从海岛到山区,一次从大陆到台湾。
祖母第一次远行时,已经六十岁。
1971年除夕前日,祖母随一家人被遣离乡,舟车颠簸一日才辗转来到一个叫丁步头的地方。寒冷的冬夜,没有一户人家可以一气收留七口人。次日,好心的村民合计,把牛牵出牛栏,铲走牛粪,撒上草木灰,牛栏就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年迈的祖母和我们在牛栏里度过异乡的第一个春节。从此,他乡成故乡。
祖母生性倔,脾气烈。花甲之年经此周折,她的脾气变得更烈,以致至死不说异乡话,只说老家的福州话。村民总是用当地方言呼她“阿婆”,她一概以福州话回应,“硬”得村里人都有点怕她。有时他们会善意地嘀咕:阿婆真坏。
为了一棵竹子,祖母硬气得让村里村外的人都见识了她的“坏”。到村里次年,在村民的帮助下,家里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只是远离村民的房子,孤单地立在山边。父亲在门前屋后种下很多树,以及两丛麻竹。种竹是为遮风,也为砍柴时,自家就有现成的竹篾捆柴火。有阵子,竹子老是被邻村的人偷偷砍倒做篾条。祖母气不过,有一天终于撞到一个偷砍竹子的人,她用故乡话直骂得那人灰溜溜地逃走。祖母一骂出名,但自此竹子却是安全许多。
祖母嗜烟。七十多岁时,她居然把烟戒了,起因是与父亲因抽烟起争执。当时抽的是水烟,母子共用一个水烟筒。一次,父亲劳作回来,发现烟板抽没了,暴脾气的父亲顿时发火。其实,那把烟筒并不是祖母和父亲专用的,过路的村民偶尔在家里歇个脚,也会抽上几口。那天路过的村民多了几个,就把煙抽没了。祖母听不得父亲的埋怨,硬硬地撂下一句话:“这辈子再也不抽了。”以为只是气话,但祖母第二天果真就不再抽烟,之后竟一口都没抽过。至于酒,祖母倒是一直喝到老,喝酒之风也硬朗。她不习惯小酌,很少就着菜喝,喝时少与人言语,小半斤酒,几口就饮尽,饮尽就离桌。
印象中,祖母有时硬得没有道理。古稀之时,姑姑病逝。消息从海岛传来,祖母如常扫地喂鸡煮饭拔草,她甚至没回海岛。偶尔,祖母会一边喂鸡食一边喃喃说:“人都死了,回去又有啥用……人要死有什么法子?早点死就少受罪……”她说给鸡鸭牲畜听,说给穿过院子的风听,说给柴堆上的猫狗听,却独独不说给人听。只是有时,在昏暗的屋角,祖母会摩挲着姑姑买给她的发簪出神,在无人处撇去眼角的泪湿。祖母有句口头禅——“好死不死”。难时苦时,她用这句话骂别人,也用这句话骂自己,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咒死。
硬气的祖母在八十多岁的时候,遇上台湾开放探亲,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台湾看大儿子。在山里过了二十年,祖母的活动范围大抵是一百多米远的桥头,三十多米远的水井,但是谁也无法阻止祖母人生中的第二次远行。
当时还未直航,从霞浦到福州,福州又深圳,深圳过关到香港,香港飞台北,台北又基
隆……山一程水一程,小脚的祖母一步也没落下。深圳过关时,在汹涌的人潮中,白发的祖母又硬气上了,不让二哥背她,执意自己走过去。苦过千山万水,这日思夜想的一步,祖母是怎么也不愿被背过去。
不知孤苦是不是最苦的苦。
山中的日子,父母要下地劳动,孩子们要去上学,大多时候,祖母都是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房子。无人言语的日子,收音机就成为最好的陪伴。祖母喜欢听戏,黄昏时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匣子里传出来的时刻,就是无人的世界里最热闹的场景。听多了,祖母也会哼几段,若是她哼了,定是暂时忘了现世的苦。
那时每天上下午都会有一趟来自县城的班车,在村口停几分钟。大约车到的时间,祖母就会到树下,张望着村口停车的方向。班车要是没停,她会念叨:“今天又没人……”虽然下车的都是陌生人,但看见有人下车,也成了祖母的念想。多少年里,祖母总是这样一个人在树下张望着。祖母很老的时候,满屋都是从外头捡回来的厚纸皮、小木板,母亲一回回把房间收拾妥当,没多久,祖母又捡新的摞在床底和房角,这些无用的东西,也许是她孤苦中莫名的陪伴。
想来祖母所有的硬气,都是用来抵抗世道的坚硬。
即便在死后埋葬的方式和地点上,祖母依旧坚硬。晚年时大哥好几次试探着问:“如果不在了,回海岛吗?”“随你们,想把我葬哪里就葬哪里。”那时已经提倡火葬,大哥怕她有顾虑,安慰地说着火葬的好,祖母就一句话:“我这一世什么没经历过?烧就烧了。”
祖母大名陈木菊,1911年出生在霞浦西洋岛,十四岁嫁人,二十七岁守寡,三十岁大儿子被抓壮丁去了台湾。我一直以为,菊是花,但木菊不止是花。好奇,上网一搜,原来木菊又名木槿,是野生植物,亦可家养。它的花香有奇效,强烈的催眠作用会使人瞬间晕倒,有的甚至会连睡好几天,然后自然醒来,所以又有“醉花”之称。自有记忆起,祖母就是老的样子,总是绾着髻,穿着斜襟布衫,三寸小脚颤颤巍巍。从没把她与花联系起来。祖母故去十多年后,想起天上的祖母,始知木菊就是花,虽寻常,却有异质,如她风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