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涛:中年叛逆
2019-04-17赖祐萱
赖祐萱
2018年年底,“2018国剧盛典”的现场,刘敏涛的出现几乎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眼前的她不再是过往长发温婉的样子,而是利落干练的栗色短发、大红色的口红,一袭黑色露背长裙礼服——她说,这是自己43年的人生里最大胆叛逆的装束挑战。
《福贵》剧照
短发主要因为拍戏需要,再加上她自己也是想换一个造型。但剪的过程还是有些挣扎,经纪人回忆发型师剪子落下去的时候,刘敏涛面部肌肉有点僵硬,忍不住讨价还价,“还剪啊?差不多可以了吧。”经纪人却建议发型师再剪短点,颜色再染浅点。而当黑色露背长裙出现在眼前时,刘敏涛也有过犹豫,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试一试,尝试的结果让她感觉不错,“我似乎尝到了叛逆的甜头。”
作为曾经的“叛逆”绝缘体,刘敏涛在40岁之后开始走向“叛逆”。与此同时,她的名字连同所饰演的角色开始被越来越多观众记住,她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接受各种挑战与尝试。
不久前播出的被称作“神仙打架”的《声临其境2》第四期,刘敏涛演绎的《穿普拉达的女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麦兜的故事》的配音收获一众好评,并最终夺得当期冠军。“我就是想听到大家说,你看刘敏涛她还可以这样,还可以那样。她,真的挺棒的。”
她说,自己还将尝试更多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情,“我想,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始终存在,只是它刚好被唤醒了。”
以下是刘敏涛的口述——
01
2018年12月12日,北京,出席2018国剧盛典的刘敏涛
我一直都是这样,是父母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乖孩子”,好像没有什么主见和想法。凡事都按爸爸妈妈说的做,不惹他们生气我认为就是最大的孝顺。那时候妈妈叫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不像现在的孩子,还照着镜子给自己编个花,弄个发型。我觉得,父母为我做的决定,不能说100%吧,至少99%都是正确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听呢?
我也会像“乖学生”一样,把生活安排得规规矩矩,不容许有打乱计划的事情出现。我有一个记事本,记录每天要做的事情,一条一条都很清楚。比如,中午要领我父母出去吃饭,几天前我就已经想好了,差多少分钟之前,我要把饭吃完赶到工作现场。参加家长会,大概几点之前必须要出发,把堵车的时间也要算好,起码有10分钟的准备时间再进入教室。
包括报考中戏,也不像其他人是出于多么自我的追求或者热爱。进中戏之前,我对表演是一无所知,连话剧、小品是什么都不知道。考中戏就是因为我小姑在她们剧团门口看了中戏的招生简章,说可以去考考看。我心想反正能上大学,就去考了。
在中戏读书期间,我大概只叛逆过两次。
一次是因为不开心,我抱着装着两条小金鱼的鱼缸沿着东棉花胡同、帽儿胡同一直走,大家都担心我有事。其实我在做什么自己全然不知,没有任何目的性,内心就是想要这么做,要示威,要表达自我。
另一次是翻学校的铁门。那时候我们清晨要出晨功,所有人都挤在小院子里咿咿呀呀,太烦人了。我和几个同学就寻思上什刹海那儿去练晨功,那儿开阔一些。我跟着班里两个男生准备翻墙出去,一个男生已经翻出去了,一个还没翻过去,而我正好两腿叉在那个门尖儿上,被老师当场抓住,仰着头喊,“干什么呢?”
后来我的老师高景文在班会上点名批评我,说有些同学精力过剩,一大早爬学校铁门。其实我也是能干这些事儿的,但需要有人带着我,我一个人没勇气,“乖”惯了,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才是调皮。
长久以来,我身体里自我的东西太少了,我很难去思考我高不高兴、喜不喜欢。一个食物的味道对我来说,什么样都可以,难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特别美味我也不觉得。好像很容易知足,也没有什么计较和不满。对表演好像也是这样,有戏演我就很开心了。
婚姻的变故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在事业上升期时遇见了爱情,成为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这看似是一個循规蹈循、顺理成章的美满人生。但在做了几年默默支持、等待丈夫的妻子后,我开始重新审视这段婚姻存在的意义。2013年夏天,我决定结束这段维持了7年的婚姻,成为了一个单身母亲。父母并没阻止我,他们对我说,孩子,只要你开心,你决定了,我们支持你。
这应该算是我“中年叛逆”的开始。也许是受到了婚姻变故的影响,也许是随着岁月的积累,我对自己的认识更加清醒,更加透明。好像慢慢发现,自己需要什么,能够做到什么,希望做什么。我不想再循规蹈矩、随波逐流,我要开始更诚实地面对自己,想要尝试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伪装者》剧照
02
在中戏读书的时候,高景文老师对我说过,刘敏涛你应该是从舞台上走出来的人。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从舞台上走出来。从中戏毕业到30多岁那会儿吧,我对演员这个职业并没有什么过分的热情,只是觉得能养家糊口,偶尔能表达一下自己挺好的。
十几年前,北京人艺的马恩然老师跟我一起演过电视剧《前门楼子九丈九》,他是我非常崇敬的老艺术家。那时候我有些迷思,觉得演员的门槛好像很低,谁都可以当演员,谁都可以演戏,但马老师跟我说,演员可不是谁都能干的,也不是谁都能端稳这碗饭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到了今天。
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表演,发现演员就是老天赏饭吃的职业。我演戏多半靠想象,我相信这种想象就是一个演员的天性、悟性和灵性。很多角色,不是学一学就可以有的,我也不会在一个电影里去学习别人的表演。就像我在现场,不会看自己的回放,也许这是对自己表演的一种保护,如果看了回放,我的想象力就会被磨去一些,我就变得理性了。我不愿意,我不愿那么清晰地看到我的表演,不愿意看到每一个细节。只是下一遍再来的时候,好的东西我迅速地抓来继续用,不好的东西我丢掉。
《伪装者》里有一场戏我印象很深,我、靳东,王凯在大雨里,靳东打了我一巴掌,我连说了三遍“他居然敢打我”。其实那些都是我下意识的表演,不是事先设计我该怎么说、该怎么做。
我们试戏的时候,那一巴掌是借位的。但真的开拍的时候,情绪到那了,我脸往前凑了些,结果靳东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给了我,完了就是五个手指印。当时我戴着一个假发套,假发套“咕咚”就倒了一下,我心想完了完了,这还下着雨,头发肯定是要开了。但还是要继续坚持往下演,我就忍着眼冒金星的疼演完了。最终呈现效果出来还是很好的,这就是表演里即兴的、下意识的东西,是丰富灵动的,是我特别不愿意破坏的。
也有过很遗憾的时候。我演过一部戏叫《福贵》。那会儿我表演还很稚嫩,现在看还觉得挺好笑的,特别认真地装大人的感觉。有些也不是遗憾我的表演,是遗憾摄影机没有把我认为最好的表演抓到。当年因为一些技术上的问题,现场的画面拍出来可能发现又虚了,又没有抓到,一些很棒的东西就会流失了。这也是因为表演是流动的,每一次的呈现都不会一样。
小时候演戏,抽离得慢,跳进跳出都很慢。潜意识里还很粗浅地认为,我哭得惊天动地,导演喊停了还沉浸在情绪里出不来,觉得自己挺牛的。你看,多么投入。现在就觉得这种想法太傻了,你失去了演员最基本的控制力,为什么要让自己出不来呢?就算生理上在抽搐,心理上没必要一直沉浸在其中。因为你扮演完了,角色就走了,离开你了,你不需要跟着她走,你不是她。
但演戏最投入的时候,我是可以感受到魂魄分离的,好像有另一个自我在看着自己演。拍《疯人院》和《黑蝴蝶》的时候都出现过这种状况。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离开了身体,在空中可以看到我自己在演戏。蹲在那里,跪在那里,哭泣也好,砸东西也好,那魂出来了,但瞬间又回去了,半秒,一秒,这感觉挺奇妙的。
离婚后,我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了事业上,工作也越来越忙。我女儿在8岁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妈妈你能不能不当演员?这样你就不用老出差了。”这份工作让我陪伴她的时间不能跟别的妈妈一样多,我有些愧疚,但我对她说,“不能。”我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舞台了,真的,人到中年,我才真正理解了高老师说的那句,“刘敏涛你应该是从舞台上走出来的人。” 我不离开舞台,我就站在这里。
03
《演员的诞生》录制现场的刘敏涛
入行这么多年,我也成为了一个中年女演员。
很多人说我这么多年是被耽误了,说我人到中年才红火起来有些遗憾,说实话,我并没有这些意识,更没有这样觉得我因此就“红”了。过去,虽然没有很多人知道这个人叫刘敏涛,但有人指着荧幕里那个小女孩说,她演戏演得挺好,我就很知足了。
承蒙大家的厚爱,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和舞台,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中年演员,尤其是中年女演员面临着一种尴尬的处境。中年女演员的尴尬,是无戏可演的尴尬,不是没有角色,而是市场生态上几乎找不到一个中年大女主的本子,没有这样的角色,几乎为零。提及中年女性,似乎只能作为一些配角存在,只能是一个20岁左右女主角色身边的人物。
当然,这不是扮演主角还是配角的问题,而是如今影视作品的单一性、重复性让我感到焦虑。40岁状态下面临的危机、焦虑、困扰,真正的中年生活是丰富厚实的,并不是现在荧屏上呈现的这样。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小朋友们谈情说爱,小朋友们的家庭伦理道德,但有没有人想过中年生活也需要有一个出口,需要一个展现的舞台。
其实,国内外都有很多这样的作品,譬如美国的《傲骨贤妻》、陈道明老师和蒋雯丽老师演的《中国式离婚》,还有《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都是非常棒围绕中年人生活的剧本。实际上,中年人是非常具有故事性、复杂性的群体。在我身边包括我自己,我了解到的、我接触到的、有很多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性或男性,他们拥有着一些充满着深层次意味的人生故事。为什么没有人去关注到,去把它表达出来呢?不论是20岁、30岁、40岁、50岁,都会有不同的故事,都会有精彩的人生。每一个群体都值得被关注,被诉说,被呈现在观众面前。这是我感到很遗憾的东西,在影视行业中对于中年群体的关注和理解,是缺失的。
追逐流量和IP并不是不好,那是一条路,但也应该去探寻一些更丰富、更广阔的路。艺术的核心是从内心出发的表达欲,抑制不住的表达欲,是无利可图的,是最朴素、纯粹的。我最初开始拍戏的时候,是没有互联网的时代,一个很朴实、很干净的世界,导演、副导演说你合适,我喜欢这个角色我就来了。就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很多的北漂到北京租个地下室、整天一个馒头都啃不上的人,依旧那样热血地搞艺术的,学表演。
我很幸运,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一直有戲拍,有钱赚。我没有经历过很多演员住地下室,吃上了上顿没下顿的那种艰辛。我们班有的同学会饿到没走到胡同口就已经腿软了,找不着北,正好对面走过在学校欠过他钱的同学,他就一把扑了上去,说请我吃顿自助。
我没过过那样的日子,最多租过小平房,挤过公交车低血糖,一个人生病没人管,但这些事儿啊谁都有过,不是什么苦。很多人老说我们演员辛苦,什么冬天穿夏天衣服,什么掉冰窟窿里,这都是你该干的事情,是你的选择,你有什么好辛苦的。人家还给你比工作人员要多很多倍的钱呢。
我经常说不忘初心,因为那颗初心就是你对于表演和舞台的热爱。我们一些中年演员聚在一起,还会时常讨论各种各样的戏。一场戏演得特别好,我们就在那儿嗨半天、聊半天,可能有人觉得我们还挺傻的,现在谁还花那么多时间去聊戏啊?这种对表演的享受感和愉悦感,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以前总有文章说,我想做中国的梅姨。其实不是这样的,梅丽尔·斯特里普只是我想要成为的方向,我会感叹她在表演时可以那么笑、那么说、那么跳,实在是在太棒了,她是我心里最好的演员。“想要成为她”是我对她的一种尊重,一种对于表演的敬畏心。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做到她,我就是我,她就是她。
04
《疯人院》剧照
前段时间,拍戏需要,我的经纪人鼓励我把头发剪短。我从来没有剪过这么短的头发,剪之前一直担心会适应不了,就是女生对于新造型的一种忐忑吧。之前参加颁奖典礼,经纪人还鼓励我穿了一件露背装。
这都是从前的我不会做,也不敢做的。但现在我会想,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已经人到中年,更要去挑战,学会改变。你习惯喝茶必须加糖,如果有天别人说,我们有一个新的喝法,尝试加盐也会非常好喝。你试了,觉得还不错,人生就会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现在,我也会把这种想法放在孩子的教育上。老人会说这东西太辣了,让孩子别吃,若是以前我可能就会听从他们的。但现在我就会问,你为什么不让孩子尝一尝,让她自己去做选择呢?
最近,我女儿开始看《简·爱》了,这是我年轻时候买的世界名著,现在留给她了。我希望她可以通过自己的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不是单一的,是有很多丰富的角度的。不要替她去做选择,不要为她去拒绝,而是要教她学会发现和尝试。
我从不担心衰老,因为我现在就在慢慢变老。这些变化是日子留给你的,不是多了一根红血丝,多了一条皱纹,多了一个痦子。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这个人的眼神里多一些内容,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我爸老说,“夹着尾巴做人”不是一个贬义句。它是一个很中性、很励志的话,得看你怎么去理解。“夹着尾巴”不是让你卑躬屈膝,让你趋炎附势,让你伪装自己。尾巴要是露出来,别人提拎住这个尾巴,你四脚是不着地的,怎样反抗都是无用的。那样的你是不接地气,没有根基的。只有你落在地面上了,脚踏实地的,正视自己的处境和现状,生活才有翻身的机会。
现在我好像又找到了学生时代的自己,很纯粹,也很简单。原来的内心被很多笼罩了,学会做一个成年人的路上忽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在我心里始终存在,只是它刚好被唤醒了。我的生活不再是顺从的句号了,有了欣喜的问号和感叹号。中年“叛逆”让我更加直面自己内心,重新审视自己,爱自己。
去年在上海拍戏,有天没戏,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骑着小黄车到处溜达。我买了小剧场的票,去看了一场话剧,还做了指甲喝了咖啡。特意转到上海戏剧学院看看,我只是90年代来过一次。那天导航提醒,我才发现骑过了。上戏的校门变大了,像一个公园,和小时候记忆里古色古香的样子不一样了。我站在那里,追溯了一下过往。之后还去淮海路上,排队买了一家哈尔滨食品厂做的蝴蝶酥,現卖现烤特别好吃,好像一人只能买两斤。
听起来很日常很琐碎,但这就是生活啊,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可以掌控它。只要把自己的心打扫干净了,多一些尝试,再平凡的生活都会有很多不同。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挺好的,不管人生是清醒到什么部分、什么位置了,总比小时候那个糊里糊涂过着的我,要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