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虚无主义的多维审视
2019-04-17汪馨兰秦亚君
汪馨兰 秦亚君
摘 要:生态虚无主义作为一种颠倒的生态价值观,代表着对科学的生态价值观的否定与解构。这种思潮遮蔽生态恶化的事实,混淆生态问题的根源,颠倒解决生态问题的治本之方与改善之法。实质上生态问题的产生与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密切相关,生态虚无主义却刻意掩盖和弱化这一因素。我们需要把握当今生态事件的特质,透视生态问题的症因,对生态虚无主义造成的颠倒再颠倒,形成敬畏自然的生态观,把握马克思主义的时空观,从制度层面探寻根本出路。
关键词:生态虚无主义;生态问题;资本主义制度;社会主义生态文明
中图分类号:B0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19)03-0083-06
“虚无主义”的最早来源是拉丁文“nihil”,意思是“什么都没有”。虚无主义代表着否定性精神,解构现存的价值目标、原理法则、理想规范并与之对立。一般认为,海德格尔和尼采开启了对虚无主义的完整研究,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學导论》中指出,虚无主义是否定的、非科学的,并摧毁了一切文化和信仰的根基。尼采认为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自行贬值”[1]。马克思立足于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曾鲜明地指出,固定的关系、等级的东西、新形成的关系、尊崇的观念、神圣的东西都被消解或亵渎了,一切具有超越性和神圣性的东西都已被摈弃。简而言之,虚无主义意味着扭曲与颠倒,美与丑、善与恶、对与错之间的界限已被模糊,卑鄙、低劣、丑陋的东西被神圣化,而高贵、美好、崇高的东西被丑化,虚无主义的世界由此产生。马克思形象地揭示道,自大工业出现以来,突破一切界限的冲击之后,人化世界便出现虚无的征兆。现今,虚无主义向诸多领域渗透,表现为历史虚无主义、价值虚无主义、道德虚无主义,同样在生态领域,也出现了生态虚无主义,需要人们警惕与批判。
一、生态虚无主义的主体表征
生态虚无主义作为一种颠倒的生态价值观,代表着对科学的生态价值观的否定与解构。基于虚无主义的概念界定,笔者认为,生态虚无主义主要指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下,受西方消极负面价值理念及相关社会思潮的影响,惯于否定科学的生态价值观,集哲学、伦理学、传播学、生态学等为一体的综合性社会思潮的总称。这种颠倒的生态价值观无视生态恶化的事实,混淆生态问题的根源,误导解决生态问题的途径。
1.评估当前生态状况时,遮蔽或弱化生态恶化的事实。生态虚无主义对于当今世界生态问题的存在及其严重程度采取刻意掩盖或弱化的态度,主要表现为:(1)当今西方社会的既得利益集团、统治者以及主流意识形态存在着否认生态问题或低估生态问题严重性的情况,他们以“地球状态安好”为幌子,攻击环境保护主义者,认为关于生态问题评估的预言是“投机者预言”乃至“妖言惑众”。例如,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在其著作《我们的选择:一个解决气候危机的计划》中否认危机的存在及其严重性,提出只要创建一个“可持续的资本主义”就可以解决生态问题。针对这种观点,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领军人物福斯特从生物多样性减少、地下水耗竭、农用地损失等层面揭露生态问题的表现形式,并分析道,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本积累与生态问题密切相关,只要把两者联系起来理解,就能明显地发现“全球生态危机的真实程度”[2]25。(2)认为在人类历史上同样存在生态问题,生态问题并非当今时代才有的问题。这种观点遮蔽了生态问题的社会性与历史性,既看不到不同社会形态下生态问题的差异性,也看不到不同历史阶段下生态问题严重程度的区别,掩盖了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对生态环境所造成的灾难性破坏,把生态问题产生、恶化的过程解释成自然现象。如,以美国经济学家西蒙为代表的学者将生态问题分析成同人类活动无关的自然现象,认为全球变暖是一种自然发生的、并非因人类活动带来的生态问题。这种理解表面看似温和,实质上是在为资本主义制度辩护。
2.分析生态问题的原因时,混淆根源或颠倒主次。在对生态问题产生原因的分析中,生态虚无主义或者将主要原因与次要原因相互颠倒,或者混淆生态问题的内在根源:(1)将原因归结为人的贪婪本性。认为在人的本性的驱动下,人们崇尚消费主义或过度消费的生活方式,同时在企业所营造的消费文化的刺激下,人们为显示或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以愈加贪婪的方式消费商品,以致生态问题愈演愈烈。对于这种归结于个人原因而忽视社会制度或生产方式原因的观点,福斯特反驳道,“人们的消费需求都是以社会环境为条件的”,个人满足自身内在欲望的行为并不是环境的主要敌人,而是“每个人都依附其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3]45-47。(2)将原因归结于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口过剩。新马尔萨斯主义者将第三世界国家的过剩人口比作“转移的肿瘤”,认为他们造成了饥饿问题同时也是生态问题的罪魁祸首,因为过剩的人口导致地球资源被过度开发或掠夺。福斯特驳斥道,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口过剩问题究其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制度,这些不发达国家过去曾经受到殖民主义的剥削,如今又受到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竞争的威胁,无力发展经济以实现人口转型。他进一步指出,并非“人口增长率最高的地区而是资本积累最高的地区”,“构成了对生物圈完整性的最大威胁”[2]16。(3)将原因归结于社会主义制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缺陷。以福山为代表的西方学者提出社会主义制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与生态是对立的,将马克思主义视为人类中心主义的学说,将社会主义制度视为缺乏管理、粗放型的、效率低下的社会制度。福山认为,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够享有健康的环境。换言之,社会主义制度等同于贫穷,资本主义制度等同于富裕,而贫穷意味着环境恶化不可避免。这种观点带有迷惑性和欺骗性,它错误地将某种模式下社会主义制度的挫败夸大为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的失败,将历史阶段中某一特殊现象夸大为普遍现象,忽略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矛盾,夸大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成就。
3.提出生态问题的应对策略时,颠倒治本之方与改善之法。在探讨生态问题的解决方法时,生态虚无主义掩盖了治本的方法,却将细节末节的改善提升到治本的高度,这种本末倒置有以下几重表现:(1)提出自然资本论——为环境估算成本。西方新古典经济学派认为只要把自然资源纳入资本主义市场体系,将环境从生态系统中分离出来,转化为如同其他商品一样可以估算计价的商品,那么环境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福斯特对这一做法提出质疑,认为自然资本化实则摒弃了自然的内在价值,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简化为经济利益关系,人类一旦从获利的角度而非生态的角度对待自然,那么,自然环境将面临灾难性的后果。奥康纳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自然资本”的修辞实则暴露出资本主义无限度追逐利润的贪婪本性[4]。(2)提出“科技万能论”——认为科技无所不能。“科技万能论”者鼓吹新技术的开发与运用能够通过提高自然资源的利用效率逐步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最终解救生态危机。福斯特借用“杰文斯悖论”的解释驳斥了科技万能论,他认为技术进步所带来的自然资源利用效率的提高,必然会导致资本家利润的提高,从而扩大生产规模,刺激民众对自然资源的需求,生态问题因此愈加严重。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在资本主义追逐利润的生产目的下,科技进步对生态问题的解决只能是治标不治本。(3)提出道德革命论——将个人道德变革视为根本出路。有西方学者呼吁开展一场人与自然关系上的“道德革命”,把拯救自然环境完全寄托在个人思想观念和道德素质的提升上。福斯特采用抽丝剥茧的方式揭露了这种观点的表面性和虚伪性,他承认民众确实存在有对自然环境的不道德观念,然而在个体不道德观念的背后是资本主义制度的“更高的不道德”(higher immorality),这种社会制度的“结构性不道德”才是道德革命的指向对象,并且资本主义的“踏轮磨房的生产方式”(treadmill of production)决定着“更高的不道德”,它是道德背后的真正动因[3]47。由此,道德革命最终应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命”。
总之,生态虚无主义将人们引入对生态问题的颠倒的价值观中,以致人们对生态问题的现状、根本动因、解决路径认识不清或本末颠倒,误导生态问题的真相。事实上,生态问题的产生与恶化同资本主义制度、生态殖民主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西方世界观息息相关,生态虚无主义却刻意回避或弱化这些因素,将生态问题推卸到第三世界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社会主义制度、人的本性等因素上,以至生态领域中的是非、曲直、对错被离奇地颠倒,生态虚无主义不断滋生与蔓延。
二、当今生态问题的内在机理透析
生态虚无主义为当今时代的生态修复与重建埋下了重大思想隐患,我们需要透过生态虚无主义的表征剖析当今生态问题的内在机理,审视当今生态问题的症因,厘清把握当今生态问题的几重特质。既不能将古代的生态问题与当今生态事件混为一谈,也不能混淆生态问题产生的根源。
第一,当今生态事件的产生、表现和后果呈现出同质性。古代的生态事件呈现出个案性、局部性、地区性,从生态事件的产生、表现与后果上都有着异质性或差异性,与当今生态事件截然不同。当今生态事件从产生来看,呈现为相同的根源。资本主义社会大量利用可能降低成本的公共产品,造成对自然资源的过度消耗,并且制造出廉价的化学产品造成对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其动因都是无限度追逐利润、获取更高的利润。当今生态事件从表现来看,具有相同的表征形式。有毒物质富集以及“三废”倾弃导致全球温室效应加剧、臭氧层遭到破坏;掠夺性开发、无节制浪费导致物种灭绝、能源枯竭;重金属废弃导致土壤、水质、空气污染等生态问题呈现出相同的症候。而在古代时期,人类滥猎滥渔、砍伐烧荒,生态问题只在局部地区表现出来,形式也不尽相同。当今事件从后果来看,危害着全人类的利益。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思想大师吉登斯指出,“风险环境”潜在地影响着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个人,生态灾变或核战争便是如此[5]31。相较而言,古代的生态问题对自然的整体破坏性较小,影响的地域和人群没有像今天这样广泛和普遍。生态虚无主义混淆模糊了古今生态问题的界线,没有从古代和当今生态问题的产生、表现和后果等层面具体分析两者的根本差异性,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吉登斯分析道,雖然表面上看前现代时期的自然灾害与今天的生态危机相类似,然而仔细比较会发现,现代社会的生态危机来自于人为的风险,是由资本主义制度下现代性蔓延、工业主义和技术主义带来的。
第二,当今生态事件在时空维度上呈现出复制性和弥散性。当今生态事件在产生、表现和后果上呈现出同质性,究其根源在于生态事件的发生过程具有复制性。这种复制性表现为:在时间维度上,以往出现的生态问题今后依然会发生;在空间维度上,某个地区或某个国家的生态问题在其他地区或国家同样会发生,甚至会成为一种全球普遍性问题。相较而言,古代的生态问题不具有复制性,它的产生动因有着深厚的特殊背景。古代的生态事件表现出个案性的特质,在时空维度上大都不会重演,即使重演,也只会在局域性范围内重演,不会如当今生态事件一样大范围地重演以致扩展为全球性生态事件。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所有经历这种过程的国家,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情况。地理损耗——如在美国。森林消失——如在英国和法国,目前美国和法国也是如此。”[6]生态问题正从个别地区和国家逐渐演变成全球性的生态危机。
当今生态事件在时空渗透上还呈现出无限弥散性的特性,即在空间的扩张上“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一特性显著区别于古代的生态事件,古代生态事件受到疆域限制,难以无限扩张,表现出界限性与疆域性的特征。当今生态事件不断往两个层面弥散扩张:一个层面是在空间领域向外弥散扩张,从社区到城市到国家到世界范围,甚至于大气层和外空领域,扩张的领域愈加广泛,扩张的速度愈加迅猛,后果也是人类在短时间难以消弥的。例如,大气层面临的臭氧层损耗问题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即使到2000年全部产生CFCs生产都停止了,今后100年间大气中的CFCs的水平还将增加3倍。”[2]27另一个层面是在微观领域向内渗透,从地表外界的污染延伸至地下、深海水域、空气以至人类自身。福斯特举例指出,随着有毒化学品与杀虫剂的普遍使用,环境的污染问题正由“可见的危害”向“微型毒性”(microtoxicity)扩展。
第三,当今生态事件受到资本逻辑的驱使。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现代性,正是资本逻辑不断展开、不断社会化的产物,并持续围绕着资本逻辑运转。”[7]资本逻辑的本性在于追求利润,这种逻辑与生态是完全对立的。一方面,资本逻辑的运转会造成自然的异化。资本主义为了扩大资本积累无限度地生产,在经济发展层面没有限定性,而自然的发展周期与节奏是有自我限定性的,自然无法满足资本运行的周期与节奏。由此,自然生态系统与资本主义生产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有限的自然生态系统无法支撑无限的资本积累与增长。正像福斯特指出的,“资本主义是几何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原材料迅速消耗使环境问题日趋恶化。”另一方面,资本逻辑的运转会造成人的异化消费。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性既反映在生产上,又体现在消费定向上。在“虚假消费需求”的导向下,商品的使用价值被遮蔽或弱化,交换价值被强调和凸显。资本主义生产已不仅是实现商品使用价值的生产,还转化为满足商品交换价值的生产,造成了自然资源有限性与消费需求无限性之间的矛盾,生态环境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马克思通过对资本扩张本性的揭示,认为需要“变革当前的生产方式及整个社会制度”,才能从根本上堵住危机的源头。“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风雨在自己发了大财并把钱藏好以后,落到邻人头上。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8]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积累与增长尽管推动了生产力发展,却将公共的自然生态环境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第四,当今生态事件以科技主义为背景支撑。马克思指出,“科学作为社会发展的一般精神产品在这里同样表现为直接包含在资本中的东西。”[9]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科学技术变成资本家为追逐最大利润而破坏自然生态的工具,即使作为“精神产品”也被异化为资本的内在要素,成为推动资本积累和增值的工具性价值存在。所以,当今生态事件具有科技主义的背景支撑。17世纪以前,科学技术依然从属于宗教,人们抱有对自然与宗教神学的崇拜,科学技术的开发和利用处于比较原始与粗糙的水平,人们使用技术工具不会对自然造成整体性灾难性的破坏。然而17世纪以后,随着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推进,科学技术被纳入资本逻辑中,“科学与技术的联盟所构筑起来的现代工业,以过去世世代代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改变着自然界”[5]53。一方面,在科技理性的导向下,人类制造着科技主义带来的神话,即借助于科学技术,人类能够控制自然并达到征服自然的目的,颠覆了17世纪以前崇敬自然、尊重自然的观念。人类把先进的科学技术视为身上的“佩剑”,科学技术的功能是帮助人类对自然发起掠夺和进攻,人类通过控制自然、破坏自然原貌及肆意挖掘自然资源来实现对自然的统治权力。另一方面,在经济理性的思维方式中,人类行为的根本动力是经济指标的提升和物质财富的增长,体现出功利主义的价值取向。在这种物质幸福观的指引下,自然的内在价值被遮蔽,科技手段被用于开采自然资源以获取经济利益。由此,人类运用科技的现代实践方式“正在终结着自然”,人类获得物质财富极大涌流时,也承受着自然所产生的反主体效应,步入越陷越深的生态危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