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农家的一炷烟
2019-04-16李光彪
李光彪
我出世于乡村农家,生活在滇中彝州,在众多的农作物中,烤烟仿佛是我的兄弟姐妹再熟悉不过的穑稼了。
自从有记忆开始,就听父母们讲,烤烟是洋货,是从国外传来的。老家种烟,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供销社从玉溪请来师傅,手把手教会的。
那时,我差不多只是个烟筒高的小孩,常被父亲使唤:“小六,去把烟筒提来,爹吃锅烟”。虽说是提,其实是抱。因为那支常年靠在墙旮旯里的烟筒又粗又大,里面还盛着水,有好几斤重。每当我把烟筒抱到父亲手里,父亲总会眉开眼笑,露出一排虎牙夸我:“有出息,爹下次交烟时买糖回来给你吃”。只见父亲一边夸我,一边用手捻一团自己切的烟丝,塞在烟筒哨子上,边燃火,边鼓着腮帮,“咕嘟、咕嘟”吸个不停。一阵吞云吐雾,两股火烟从父亲的鼻孔里喷出来,仿佛那农家灶房顶上飘出的袅袅炊烟。难怪母亲常说,我家有两棵烟囱,一棵是煮饭灶上的烟囱,另一棵则是父亲的烟筒。
母亲形象的比喻确实如此。全村四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树凿的、或是铁皮做的、或是胶皮管做的、或是竹筒做的,各式各样的水烟筒。多的三、四支,少的一、两支,不仅男人吸,而且部分女人也会吸。一到集中开会,不约而同,各自带上烟筒,整个会场就像是在进行有趣的吸烟比赛,传来递去,轮换吸个不停。如果男人不会吸烟筒,便会遭人讽刺:“人闲烟受苦,男人不吸烟,白来世上蹲”。如果男人一口吸不完一锅烟,咳咳卡卡,证明技术不高,没有本事,便被人瞧不起:“不昌盛的,没出息”。诸如此类,还有更多“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吃烟有烟钱,吃酒有酒钱。”的种种乡谚口传不绝。吸烟筒成了衡量男人的本事,主人生活的象征。就连有客登门,也要先敬烟筒,后泡茶,再做饭菜待客。看烟筒的大小,好中差,自然也就明白了主人家底厚薄,生活苦乐。
大概是父亲烟瘾大的缘故,生产队专门安排他当师傅,烤烟叶。那烤房是全村最高、像座雕楼似的建筑,矗立在晒场上的仓房旁,被村里人称为“银行”。一杆杆青黄色的鲜烟叶分层、分台装进去,经过五、六天的烘烤,就变成了黄爽爽的烟叶。出炉后,分级、扎把,卖给供销社,就变成了全村人年底计工分红的救命钱。父亲会烤烟叶,受人敬重,我常到烤烟房里玩耍,不时有人到烤烟房里来就火烧包谷、烧洋芋吃。见者有份,我沾了父亲的光,总是能吃到别人分给的喷香火烧包谷和洋芋。
烤烟叶并不轻松,从烟入炉点火开始,就要日夜厮守,不能走远。而且也要技术,就是父亲常说的“小火温、中火升、大火猛”,地洞、天窗,该关则关,该开则开。每道环节,都要视烟叶水分的干湿程度,不断进行调整,才能烤出好烟,让辛辛苦苦种成的烟叶,不鸡飞蛋打,有个好收成。
烤烟是农作物中最难服侍的庄稼,几乎与一年四季的农活都有关。平时,要堆捂上等的农家肥;春节前后,要用最上等的地育苗,精心浇水、打药;开春,又要铲火土,炼草木灰;栽时又要细垡、理墒、打塘、兑营养土、盖农家肥、浇水。几场雨过后,烟苗又要铲杂草、松根、施提苗肥,或是提沟垒墒排水。一直要到夏末初秋,烟叶才逐渐成熟,可以陆续采编、入烤、分级、扎把,变卖成钱。付出的辛劳,不亚于“粒粒皆辛苦”的盘中餐。若是年成不好,遇上干旱、洪涝、冰雹、飓风,全村的烤烟,一年仅几百块的收入,即便风调雨顺,也只不过几千块钱。尽管如此,烤烟始终是全村人唯一的生财之道,还得年复一年,广种薄收,让全村人多有分红的希望。
进入包产到户后的八十年代,农民获得了土地的自主权,家家争先恐后扩种烤烟。那时,我已是十多岁的少年,按照父母的教导,要穿衣、上学,甚至要娶媳妇,要住新房,样样都必须从种烤烟发掘。于是,我家一下子种了好几亩烟,除了那些常規的生产措施外,要各自新建烤房。砍椽梁、抬木头,背石头、脱土基砌墙,一泥、一石、一瓦、一木,累得一家人叫苦连天。但为了发家致富,全家人还是要年复一年种烟。
种烟也曾让我饱尝辛酸。令我非常费解的是那些曾经读过的课本,做过的作业本,被大人当作废纸,裁粘成纸袋,装上营养土,插上烤烟苗,埋进烟地里,化为乌有。令我最痛苦的却又是浇烟苗。栽烟时节,红火辣日,放学回家,或是放假,常被父母安排去参与栽烟,帮大人做些放化肥、放烟苗、盖粪之类的轻巧活,一直干到星星点灯,鸡栖蝉鸣,才摸门进家,得吃晚饭。若是遇上干旱,长时间不下雨,栽下去的烟苗要保住,还要挑水浇,几十挑水,虽然只盛着半桶,但都要从我肩上担过,让我变成了初上架学拉犁的牛,肩头又红又肿,没过几天就脱了一层皮。没办法,父母只好找几只平时装酒的塑料桶,让我用竹篮背,一瓢一棵,去浇那些长满诱惑的烤烟。
在种烟活中,令我最讨厌的是采摘入炉要编的烟。父母把采摘的鲜烟叶码柴似的垛起,泼上水,由我不停地像个售货员,一叶一叶递给他们编杆。不知不觉,那看不见的烟油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粘得我双手漆黑,就像糊了层狗屎、牛屎。直到烟叶编完入炉,手上的烟油哪怕是用泥砂搓,石头刮,洗衣粉、肥皂洗,也只能洗过大概,要好几天才会消失。刚洗净,下一茬烟叶采编入炉又开始了,我依然只好闷闷不乐地上阵,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像递烟叶一样数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转眼几年过后,烤烟越种越多,村庄越变越大,“大锅盖”的电视也越来越多,我也长大成人,外出求学,疏远了种烟的活计。只有每年暑假回家,才有机会打打帮手,父母看我白嫩嫩的手,干干净净的穿着,不想再让我参与采烟、编烟、理烟。但我明白,一年在外读书,要花去的几百上千费用,大部分都来自于父母手下种的烟,卖的钱。此时此刻,我对烟的敬意,油然而生,总是不听父母的劝阻,帮家里做些有关烤烟的活计,再累也心存感恩。
吃尽了种烟的苦头,换来了生活的甜头。烤烟让我脱掉布鞋、穿上皮鞋,换下羊皮、装上西装,一跃昂首走进城市,过上了坐办公室、抽黄屁烟的生活。慢慢的才知道,自己家乡是个农业县,烤烟是全县的支柱产业,是农民增收、财政增长的主渠道,就连自己养家糊口的工资也与烤烟息息相关,经常参加一些有关烤烟生产的会议和督促、检查工作。因自己有过种烟的经历,所以,说出的话还基本在行、不离谱。尤其是烤烟“双控”刚开始那些年,长期习惯了粗放经营的农民意见很大。我就任乡党委书记,每年种烟、订合同,都要动用不少干部,苦口婆心,说不少烟话。才使得管辖范围内的烤烟创下新高,成了全州推广示范的典型,并为我后来一路走好奠定了关键一步。
种植烤烟半个多世纪,改革开放四十年,风风雨雨,历经沧桑,烤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建设新农村也好,总体实现小康目标也罢,农家的生活,农村的变化都离不开烟。可喜的是,随着烤烟生产技术水平不断提高,政策措施扶持力度越来越大,一年一个样在变,有了统一、集中育供的大棚漂浮商品苗;有了千亩连片,承包土地种烟的农场式老板;有了不用柴、不用煤,而是用电烤的上百座连体集群式烤房;有了减灾防雹的保险措施。农村已初步探索出了一条与当前农村产业结构相呼应的路子,打开了现代烟草产业蓬勃向上的前端,开启了现代农业阳光灿烂的标航。
我是农家的一炷烟。是烤烟一直牵扶着我走过童年,走出困苦,令我感激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