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年漂
2019-04-16汪微微
汪微微
母亲来到我和弟弟所在的城市,一个大包里,塞满了鸡蛋、蜂蜜、香菇等土特产;一个随身斜挎包里,仅带了几件当季的换洗衣服。弟弟接过她手中的包,瞄了一眼后,语带不满地问:“您老这是准备住两天就走吗?”
弟妹快生產了,母亲是受弟弟之邀过来帮忙带孩子的。而母亲的行李,透着浓浓的走亲访友的气息,根本没有装下一颗长住的心。我想,母亲大概随后会以衣物没有带齐为借口,来达到可以随时回家看看的目的吧。
小心思被戳穿后,母亲尴尬地笑了,表情里,一种不安像爬山虎一样蔓延开去。我很熟悉她的这种表情,每次去到陌生的地方,她都犹如惊弓之鸟。她老了,时光带走的不只是她脸上的胶原蛋白和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还有她拥抱际遇、随遇而安的勇气和信心,以及对陌生世界的好奇和热忱。她不再强大,不能再像一棵树,春天焕然一新的绿,夏日倾泻出一地的浓阴。她变得小心翼翼,对成年后的我们,也是客客气气。她的想法朴素又卑微:不能再为儿女分担什么,就尽量不给儿女惹麻烦。
刚进家门,母亲不顾一路上的车马劳顿,便把自己放逐到厨房里。她小心地切菜,每一刀都在试探地进退。她端着碗舀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倚着门框,看她在陌生的阵地上,试图用熟悉的锅碗瓢勺,胆怯又努力地搭建着自己的老年漂生活。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聪慧能干的人,年轻时光都用来讨生活了,自己对生活也多在将就,所以年老之后,很难讲究,也不太懂得料理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她倒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会在父亲养蜂安营扎寨的荒山野岭,辟出一块小天地,自己种菜,养鸡,丰衣足食。雨后,她去山上采各种野生菌菇,早上赶集去卖个好价钱。她知道哪棵柿子树上结的柿子最甜,也知道哪棵核桃树结果子最多。在我回老家后,她还会摘些带露水的野花,插在洗净的饮料瓶中,满足我的小情调。
可是当她进了城,离开她熟悉的故土,连过马路,她都需要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角。她甚至不敢一个人下楼,担心走出去后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想看下电视,也苦于总是不记得该先开哪里,再按遥控器上的哪个按钮。她也不敢独自操作,唯恐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坏了。于是她就把擦过的地再擦一遍,把叠过的衣服再叠一遍,或者无所事事地坐在窗前,茫茫地看着窗外的钢筋水泥丛林。
熟悉一段时间后,偶尔她也出去散步,像城里老人那样,背着手,沿着林荫道不紧不慢地走走。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就像走在乡间小道一样快了起来。那时候,她心里惦记的是,家里的鸡该换水喂食了,地里的荒草该锄一锄了。可此刻,她快起来的脚步显得没着没落。路边老人看见她,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来歇歇。言语不通,她又拘谨,不会主动与人攀谈,人家问一句,她答一句。我以为她脸上的落寞会像一座秋山上的落叶,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殊不知,她其实是兴奋的,是那种终于和这个陌生世界产生了一点联系的兴奋。在老人的指引下,她走了很远的路,买了一个比附近超市便宜了许多的南瓜。她一路扛着那个十来斤的南瓜,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知道自己在为新生活而忙碌,她心里有久违的喜悦,如潮水般汹涌起伏。有人说过,我们都生活在英雄没来拯救的那部分世界,每个人都在为朴素的生存做着最大努力的坚持。那一刻,我的老母亲,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认认真真地学着为崭新的未来发力。
儿时,我们总听人说,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可后来啊,父母的老家,成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而我们的城市,也成了父母最熟悉的陌生地。无论怎样,我都希望,我的老年漂母亲,在翻越了生活的种种艰辛后,能在新的领域里,品尝安详的幸福。
(李恒克摘自《时代周刊》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