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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

2019-04-16李月玲

当代人 2019年3期
关键词:丽丽房子爷爷

李月玲

关上工棚大门,依然无法平复沮丧的心情。手上的汤罐儿轻飘飘的,心也空落落的无处安放。来时,也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那时想的是,只要推开门,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喜,老公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送汤来。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扇门隔开的有无限可能,老公手下那帮建筑工人里,竟然有他!

远处街灯明灭闪烁,就像天空中散落的熠熠星光。一边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脑海里跳跃出那些闪光的瞬间:事业有成的老公,可爱的儿子,温馨的家,多么美好而珍贵。

那个人,站在车前,把她从回忆里惊醒。翟如雪知道,刚才从工棚里出来,他肯定就来等她了。如雪怒视着他。十年了,有些人都该认不出来了。可是这个人,就算烧成灰,如雪也认得出。当然,他也认出了她。

“过得不错啊!真没想到那个工头是你老公,哈哈!”

“你想干什么?真后悔当年没把你送进监狱。”

“哈哈,你有那个胆量吗?你敢让你老公知道吗?你不敢!我现在对别的没兴趣,只想要钱,要钱,明白吗?”

“我要是不给呢?”

“那就试试。如果你那个有钱的老公知道那些事,嘿嘿,会怎么样呢?”

如雪感到窒息,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落了水,呼吸困难。那噩梦般的生活她再也不想重復了。转过头,看着远处的街灯,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察觉不到的微笑。如雪做了个深呼吸,咬咬牙说,好吧,给你钱,你要多少?

“十万,一分不能少!拿了钱我就走,再也不缠你。”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这个时间,还在这儿。”

不等那个人再开口,如雪转身上车,呯地一声关上车门。汽车呼啸着冲进马路,淹没在“星光”中。如雪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很多。

回到家,她从婆婆屋里抱出九个月大的儿子,拿出从没有过的耐心陪着宝宝玩到十点多,给他唱歌,喂奶,拍他睡觉。早上,她打电话跟公司请了假。两个小时以后,她站在爷爷坟前。坟已经矮下去变小了,小得快被茂盛的野草淹没了。如雪蹲下,拔去野草,摆上酒杯,倒满,剩下的酒全洒在地上。许久,她跪下,小声地嘟囔道,“我再也不害怕了,爷爷,保佑我吧。”

回到市里已是下午四点。在一家咖啡馆坐下,她要了杯不加糖的咖啡。那熟悉的苦味在嘴里盘旋,勾起十年前巨大的痛苦,那苦,才是真的苦。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回避,现在,她要认真地回想一次,然后,永远不再想起。

搅动咖啡,在袅袅的热气中,她回到了十年前。

九月的一天,如雪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车子刚停到学校门口,艺术李光亮的额头擦过车窗,就像一面反光镜照在玻璃上。许多小指头向着外面指指点点,嬉笑声搅动着狭小空间里的沉闷,四周的空气活跃起来。如雪跟着大家笑,看到艺术李惯常的严肃神情,紧闭的嘴巴,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上周五放学时艺术李就是这个样子站在她面前,摇头叹气,非常无奈地说,下周让你家长来一趟。如雪竟然忘了。那段时间她总是那样,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搁着好多事,总是忘东忘西的。如雪被一车人裹挟着下了车,艺术李转过脸,朝教学楼方向走去。如雪瞬间做出一个决定。仿佛是预谋了许久似的,她迅速地、灵巧地逆着人流,走出校门,一溜儿小跑,消失在学校转角处。

她逃学了。

穿着厚厚的外套,一口气跑到花场峪的山岭上,身上已满是汗水。紧张地朝来路上张望,确定没有人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慢脚步。艺术李的话如雪压根儿就没想过告诉家长。

那条山岭,弯曲陡峭,前后无人,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浓绿。如雪孤单地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漫长的深重的色彩里,缓缓而行。她感到背上的书包很重,压得她肚子疼。她弯下腰,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滴到脚背上。本来,她不该这样孤单,她是有朋友的。翟丽丽曾经是她最好的朋友,好到形影不离,无话不说。那个秘密,如雪就只告诉过她一个人。

如雪的秘密是因为她的毛病而起的。那年夏天,雷声异常响亮,雨也总是选在夜里下,如雪得了病。她的眼前总是这样一幅景象:刺眼的闪电在窗前一过,咔嚓咔嚓的雷声随后就从山顶滚下来,好像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冲向山谷,落在房子前。如雪总以为房子就要被压倒了,倒在可怕的刺穿心脏的雷声里。然后,她就叫起来……叫声像山里的猫头鹰,凄惨,瘆人,像是受着巨大的痛苦似的。

爸妈是春天走的,他们带着弟弟去了城里。开始,如雪并没觉得害怕,可是夏天一到就不一样了。每个雷雨之夜都像是在炼狱里煎熬,折磨得她蜷在炕角里,瑟瑟发抖。她发现房子好小啊,小得都不如山上的一块儿石头或者一棵树。树的根扎得深,还能挡住那轰响,而房子呢,根基太浅了,怎么扛得住?每次响声来了,她的心就提起来,有时害怕房子倒塌,有时很奇怪地抱着希望,希望房子塌下来,也好不必那么煎熬。她使劲往被窝里缩,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像刺猬一样。可这时她又发现,房子虽小,屋子却大得出奇。屋子里那么空旷,连土炕也像是大了许多。原来炕上的四口人,只剩下她一个。她觉得自己小得像一片瓦,一根羽毛,轻轻的,都快飘起来了,挡不住那巨大的恐惧啊。仿佛灵魂出窍一样,如雪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连那冷清的尖叫声都不知是不是自己制造出来的。

如雪这个病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发展到即使不下雨,没有雷声,甚至又白又亮的月亮地,她也会在半夜三更大叫。

睡在东屋的爷爷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在那天,窗外朦朦月光,爷爷走过去,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安慰着,别怕别怕。如雪如遇大赦,一骨碌爬过去,钻进爷爷怀里。

如雪的毛病总算好了。她很清楚,这对她来说,是绝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包括妈妈。

可是,那天她太高兴了。如雪记得那天早上,她看什么都是开心的。连最讨厌的,爱问东问西的老婆婆她都觉得不再那么讨厌了,破天荒地跟老婆婆打了声招呼。当看见翟丽丽在村口等她时,她觉得翟丽丽太好了,太可爱了,是她最最亲近最最信任的人,她真的不该有以前那样的想法。以前,如雪对她,多少有些嫉妒。整个一个花场峪,除了丽丽爸一个中年男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他们和如雪爸一样,早就到城里去赚钱了。丽丽爸也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这两年城里人时兴到山里来旅游,花场峪山清水秀,又是革命老区,来这儿爬山看水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如雪看着他们很奇怪,生活在那么好的城市里非要来这儿看什么呢?她和村子里的老婆婆一样,充满了疑惑和不理解。但是丽丽爸却抓住了商机。他开起了饭馆,取名“农家乐”,专门针对城里那些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做生意。什么豆腐、野菜之类的,反正都是如雪讨厌的东西。翟丽丽也一样,她说她一看豆腐就想吐,有什么好吃的呀。不过听她说,她爸爸挣钱了,他们家又新盖了房子。如雪嫉妒丽丽,爸妈都在家,也一样把钱赚了。

那天,如雪不嫉妒丽丽了,她还为自己有过这样的想法而羞愧。她觉得能有个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所以,当丽丽挎着她的胳膊问她为什么那么高兴时,她想也没想就把她的秘密告诉了丽丽。

想到这儿,如雪的眼泪流得更猛了。她干脆坐下来,朝学校方向望去。其实眼前除了山,什么都看不到。如雪想象着艺术李查完人数开始询问的表情,同学们纷纷向老师告状的样子,还有她们对如雪突然失踪的惊奇与猜疑。她们不会说她好的,只会把她说得很坏。尤其是那个翟丽丽。那段时间,她和丽丽的朋友关系眼看着就断了。如雪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她不愿再和任何人走得近,别人也不愿接近她。而翟丽丽的身边是不缺朋友的,班里总有几个女生和她在一起。她们常常窃窃私语,等到她走近了,又突然停下来,用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同桌搬到别的位子上去了,偌大的教室里就只有她一个单人单桌。如雪觉得,连老师看她的眼神都躲躲闪闪的,好像她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如雪很伤心。妈妈打来电话时,她几次都想说这个事儿,可妈妈在电话那头一味地唠叨他们有多不易,嘱咐如雪好好学习,不要让大人操心。一套话下来,如雪就不好再说自己的烦恼了。

现在,如雪很想妈妈。她想,找不到她,艺术李就该给妈妈打电话了吧,说不定,很快就要见到妈妈了。一想妈妈,她就要去村口那个纪念馆里看那幅画。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顾不上肚子疼,一溜烟跑下岭去。

纪念馆坐落在村口大桥边,里面是个回廊,廊子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画,记录着村子里当年抗战的事件。馆是去年才建成的,建成以后常有外人来参观。村里人也去里面看过。但去的次数最多的,要属如雪。如雪最喜欢那里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母亲给孩子喂奶。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故事。那是在抗日战争中,为了不暴露队伍,村里几十个母亲怕孩子的哭声引来敌人,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仗总算打完了,可孩子们却没了呼吸。这个故事让所有来参观的人和村里的人都落泪了。然而,如果不去想这个故事,那幅画面上就是一个母亲低头看着怀里吃奶的孩子,而孩子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如雪喜欢那种温暖的安静,看到它,就回忆起小时候在妈妈怀里的感觉,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当时,馆里空无一人,廊子里亮着灯,灯光在昏暗中发出白亮的光,照在孤零零的如雪身上,给如雪的四周罩上一层寒意。

“如雪?”

如雪慢慢地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泪,眼睛红红的。她愣了一下,脸上充满了疑惑,在惨白的灯光下,如雪的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瑟瑟发抖。

“妈?真的是你?”

“你干什么呢?我找遍了整个村子。向大杨树下闲聊的老人们打听,向来旅游的外地人打听,谁都说没见着你。是爷爷说你平常最爱到这儿来。”

如雪竟然没有感到意外。这或许是如雪无数次幻想的情景吧,妈妈悄悄地回来,抱着她,给她温暖与爱,她便不再孤单。这是如雪心里一直在想象的。妈妈又问,你在看什么?

如雪泪光闪动,张开手臂想要抱住妈妈。可惜妈妈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她生硬地挡开如雪的胳膊,伸手掀开如雪的衣角。如雪窘迫慌乱地用手捂住衣服。妈妈还是看见了她的肚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愤怒、绝望。一瞬间,气氛就紧张起来,她质问如雪,是谁?如雪缩回手,低下头去。

妈妈第一个就想到了班主任。妈妈说,是那个掉光了头发的老师吧?见了我,他老是用手拢头发,拢什么呢?根本就没有头发。那说明他很不自在,对不对?如雪想说,老师就是习惯性地喜欢用右手往后面拢头发,他那秃头还被大家亲切地起了个“艺术李”的绰号呢。可是妈妈根本没打算听她解释什么,就一味地在那儿臆想。“他说你肚子大了。天气很热,你却穿着很厚的衣服,同学们笑话你,也不肯脱。说你的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得这样详细,不是他是谁?”

如雪哭了。妈妈才停止她的推测,气愤地扭身走了。

晚上躺在炕上,如雪暂时忘记了难过。她想妈妈回来了,土炕总算变小了,没有了平常的冷清之气,甚至一股暖流慢慢地水一样浸入她的肌肤,流进她的心里。妈妈突然掀开如雪的被子。她含着泪笑了,妈妈终于要抱她了。如雪的眼前满是明亮而温暖的光。那怀抱,是如雪渴望了多久的呀;那温暖,是如雪梦里都想要的呀。如雪想告诉妈妈,谁的怀抱也没有妈妈的安全,柔软。如雪想告诉妈妈肚子的事……

“一定是你那个老师,对吧?一看他那秃脑袋,就不像好人!我和你爸就担心这个,丫头家,最怕的也是这个,要让人知道,你这辈子可怎么活?多丢人!”

如雪觉得妈妈好陌生,妈妈的表情好可怕。她什么也不想说了,紧紧地抱着自己,闭着嘴巴。好久,妈妈睡着了。如雪才在恐惧中迷糊着了。

大概是过于紧张了,虽然没有雷雨,那晚,如雪又叫了起来。“啊——”拖长了音儿的尖叫,像是谁在夜里敲响了钟磬,朦胧中她的身影剑一样晃过穿堂,到东屋,跳上炕,钻进被窝里。

窗外的月光照在炕上,照在他们身上。爷爷很自然地伸手搂住如雪的肩。那手其实是瘦硬的,如雪却感觉很安全,那怀抱其实也是瘦硬的,如雪却感觉很踏实。正是这样的手与怀抱,陪如雪度过了可怕的雷雨夜,让如雪在无数次噩梦惊醒之后平静下来,继续安稳地睡去。

妈妈什么时候过去的,如雪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站在白晃晃的月光下,瞪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切。在她的眼前,一团黑影异常清晰,两个脑袋紧紧挨在一起。现在换做她惊叫了,“啊——”她疯了一样喊叫,眼前这一幕粉碎了她的推测。和如雪躺在一起的,是如雪的爷爺!

如雪妈疯了一样,把如雪揪回西屋,恶毒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骂爷爷是畜生,畜生都不如。她不听爷爷的解释,骂得昏天黑地。爷爷一声不响地出去了。爷爷的脚步声仿佛踩在如雪的心上,让如雪的心也跟着那一踮一踮的声音惊颤着,好心疼啊。

如雪犹豫着,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妈妈。实在不想提起那个人,如果可以,如雪一辈子都不想提。可是不说,爷爷就被冤枉了。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人。爷爷第一时间发现了她肚子的秘密,既着急,又焦虑。爷爷原想带她去镇医院,可又怕碰见熟人,毁了如雪的名声。爷爷说告诉妈妈吧,让妈妈来想办法,去市里哪个医院做个手术。爷爷摸着她的头,流着泪说,最好让妈妈把你留在市里,这个年岁的孩子,正应该在妈妈身边啊。如雪害怕,她央求爷爷不要告诉妈妈,虽然她渴望待在妈妈身边,可她又怕妈妈嫌自己累赘。爷爷只好听如雪的。可爷爷总想做点什么,他想知道伤害她的那个人是谁,说要扒了畜生的皮。可如雪不想告诉他,她知道爷爷不是人家的对手,她不想爷爷受到任何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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