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
2019-04-16连亭
一
多年前,我和母亲穿过弯弯曲曲的山路进入国道,再顺着匍匐在玉米地旁边的国道抵达车站。那是一个荒凉破败的过路站,在还没透亮的天色中寂静而孤独。它被包围在广大的田地之间,仿佛就要被海洋吞没的码头。灯光很暗,只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狭窄的候车室和站台连通,晨光从站台渐渐变亮。我和母亲拖着厚重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站台走去。我不知她为何偏要拿上那袋粗笨的吃食和特产,我要去的地方根本用不上这些,相反我的旅途会因为它们而变得沉重。好不容易到达站台,只见几个旅客在清晨的寒冷中缩头缩脑地候车,检票员呼着白气呆呆地望着车来的方向。母亲一边焦急地张望,一边嘱咐这唠叨那,而我则在一种若有若无的感伤中对前方满怀期待。
后来我到过更多的车站,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母亲也越来越远。那些车站聚集着成千上万的人,却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悲喜。有人出发,有人抵达,却没有人有归宿感。我的感伤在路途中渐渐明朗,曾经期待的东西却越来越模糊。
那些年,因为车站,我似乎没有家。我不停地上路,不断地告别,意识不到自己匆忙的脚步遗失了什么。每一次,我算得清车站离住处和目的地有多远,却算不清车站离我有多远,就像我总是搞不清从爱到恨的距离有多远。我所爱的,总是和我隔着一个又一个的车站。车站让我看见了太多的月亮,它们清冷地挂在檐上或者树梢,把我要走的路照得分外苍凉。那些月亮,无论是圆的还是弯的,都是熟睡的,醒着的只有赶路的人。圆的月亮,如同母亲烙的面饼,动摇着我离开的决心;弯的月亮,宛若飘荡的小船,引发我已经发酵的漂泊感。我在车站走坏了很多双鞋,它们被我丢在垃圾桶里。从我丢弃第一双鞋开始,我就是个在路上一边走一边丢的人。我兜兜转转,想要找到一双最好的鞋,但没有任何一双鞋经得起太远的路。我只好一直不停地寻找。
二
在车站,见到最多的就是陌生人。这些回家的陌生人,没有故乡的陌生人,奔走生活的陌生人,追逐梦想的陌生人,时时与我擦肩而过。我跟着他们放声欢歌,尽情流泪。像他们一样,满怀斗志时,连神情和声调都表明,只要从车站出發,就能拥有天下。像他们一样,与人热烈相拥时,都想把彼此的温热留在怀抱里。像他们一样,时常表面冷漠而内心火热,不会说煽情的话,内心却满是牵挂。
我时常遇见一些陌生姑娘,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告别母亲的我。她们脸庞黝黑,满眼稚气,身上的包袱抵得上自身一半的重量。她们怯怯地站在黄昏的站台,汽笛声响起时,焦急而又慌张。她们上了列车,却久久地望向窗外,寻找送别的人。当列车驶出车站掠过无数的风景,她们流下了积蓄太久的泪水。那些泪水,因为灯光的映照,融入了所有的爱恨别离。我明白,她们要在这个年纪独自背着包袱踏上列车,是因为她们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和落后的村庄。我见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在这些辛酸而倔强的故事里,有着生存的无奈与坚强。
我时常在车站遇见陌生的乡愁病患者。他们挤满城市的车站,密密麻麻的脸,既疲惫又满足。他们到来时使城市充满活力,他们离去又将使城市变得空旷。他们从车站进入城市,洒下笑声,也流下泪水,在笑与泪之间,创造一个个小太阳。他们从车站奔赴家乡,带着城市的见闻和一年的血汗钱,点亮千里之外的故土。我挤在他们中间,为没被大雪堵在路上而庆幸。我找到一处空地静候列车,在漫长的等待时光里,观看陌生人脸上的风霜。我发现拥挤的车站内,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候车,那些裹着脏兮兮的大衣睡在过道的人,不过是借车站躲避外面的雨雪。这些穷苦或倒霉的人,几乎耗费毕生的聪明才找到这唯一不用花钱的地方避寒。他们朦朦胧胧地睡着,也许是梦到了家乡,嘴角裂开笑纹,口水就顺势流下。当他们从寒冷的睡眠中渐渐醒来,扭头看见被车站挡在外面的风雪,似乎就得到了安慰。这时我发现,一种叫“思念”的东西在人群中奋力生长,悄然蔓延。
我想起我有一次深夜候车,也是这样裹着大衣靠在椅子上睡。那时我没有钱,住不起旅馆,只好昏昏沉沉地在候车室等十几个小时。那时,我坐在陌生人中间,焦灼,困倦,慌乱。不断想起母亲的叮嘱,在路上要警惕陌生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母亲的话使我意识到,陌生不仅使我失去故乡,还使我失去依靠,我在不熟悉的环境中,一切只能靠自己。那时,我真痛恨车站啊,它给我带来分离和失去。并且它摆在我面前的路,还是那么陌生,那么迷茫,我只能一个人在未知的路上经历新事物的考验和思念的折磨。因为车站,我成了一只被季节搞蒙的鸟,在陌生的城市到处乱飞,找不到一棵安静的树,也没有安稳的巢穴,只好借助车站安顿疲惫的身心。那时我和那些陌生人多么接近啊,整天挂着一张被思念蒙住的脸。
后来,我不断在陌生人的脸上,看到苍白的月光,看到深暗的麦穗,看到落叶的颜色,看到滚滚的红尘。渐渐地,我在车站不再浑身武装、拒人千里,而是以歌声和泪水询问陌生人要去哪里,他们也同样以歌声和泪水回答我。
此后,陌生人的故事,通过车站嘈杂的声音、纷乱的行李、千奇百怪的神情,纷纷扬扬地来到我面前。我安静地聆听着,不打断,也不评价,只是怀着崇敬与感激聆听着。不知何时起,我不再觉得那些聚集在车站的成千上万的人是陌生人,尽管我们彼此之间只是面目模糊的过客。
三
前几年我在上海求学,和一个遥远的人谈着遥远的恋爱。我们无数次通过车站抵达彼此,又无数次在车站送走对方。那些在车站相拥的日子,那些在车站挥泪告别的日子,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我们只愿内心的情感留在原地,永不褪色。为此,我久久保留着从站牌下捡起的一枚落叶,它不知是被风带来的,还是沾在旅客衣服上进来的。车站外,季节在大地上持续更替,但一切已与我手中的落叶无关。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条带花纹的鱼,它那失去生命热度的纹理凝固在叶片上,无声的美丽盛大而旷远。
那些日子,这个人从车站走向我,头发飞扬,衣带飞扬,似乎脸也是飞扬的。这个飞扬的人走向我,从此我的生命也是飞扬的。然后我跟着列车不断前进,以为他每次都会在车站等我,直到有一天,我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他。那以后,发生在车站的许多过往都有了解释。比如许多次在车站,他朝我喊话,我却怎么都听不清。即使拼命地朝他的方向跑去,我也无法捕捉他说的话。我怔怔地站着,奋力地挥手,渐渐地只剩下一片茫茫雾霭。
我忽然明白,在车站,所有的相遇都是萍水相逢,所有的离别都是再一次出发。没有人会停留,就连我也不会。于是,在站台上站一会儿,就分不清快乐和悲伤了。车站对于任何人都只是过客。车站的存在,不过是要使人懂得前进和放下,懂得回头和珍惜。渐渐地,当人走得足够远时,才离自己的内心足够近。我依然还会在车站落泪,却不再强求任何东西。车站成了人生真正的中转站,是我不断出发和抵达的场所。于是,无论是悲伤的日子,还是快乐的日子,我年复一年地不断向车站走去,不断地通过它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四
我曾经多次路过一个简陋的车站,它深藏在荒野之中。世上所有的路都远远地绕过这个荒野,却有一条细微的土路穿过它。这条土路断断续续的,虚弱而执拗地穿行在群山褶皱之中。除了居住在深山的人,没有人会愿意走这条路。这是一条没有生气的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也看不到一个人。不知何时起,荒野之中建起一个车站,其实只有一块写着七扭八歪的字的木牌,以及两间歪歪斜斜的茅草屋。那是一对不知哪里来的夫妻,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辗转和曲折,异想天开地进入荒野,然后艰难地找到一条溪流,并在溪流边盖起茅草屋,竖立起一块站牌,开了一家临时歇脚的简陋饭馆。起初,菜米油盐都托付过路车运送,后来男主人不断地从溪流中捞出鱼虾,而女主人则在溪边开辟出一个菜园,放养一群白花花的鸭子和毛色鲜亮的土鸡,渐渐地就自给自足。这样一个小店,仿佛荒野中的灯塔,长期行驶在无人之地的司机们,远远地瞅见它,眼中立马放射出逼人的亮光。在茅草屋,他们抚慰辘辘的饥肠,洗去蒙面的灰尘,有时甚至小憩半晌方才踏上前方的路途。那时,我常去深山调研,每个月都要走几次荒野小路。当我一路颠簸到达茅草屋,心中总是激动无比。
这对荒野中的夫妻,在贫瘠中讨生活,孤独而又寂寞。经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车路过,只有旷野中的风不斷敲击他们的木门。偶尔,丈夫搭过路车进城置办物品,这时荒野中就只剩他妻子一人,无边的孤寂随着风浩浩荡荡而来,吹打着这个柔弱的女子。后来,在经历太多的风霜之后,留守太久的妻子跟着一个司机走了。那个男人在旷野中抽了一根烟后,没有选择等待,也爬上一辆车走了。于是荒野在拆散一对恩爱夫妻之后,又重归死寂。
我常常在回忆中让那对夫妻重新回到荒野中的茅草屋,不是为了让他们过苦日子,而是为了重新燃起荒野的希望。我想象着,他们手拉着手回到旷野上,把饭馆翻新后重新开张。男人整日面朝溪流,劈柴生火,女人时时打理菜园,照看鸡鸭。在潺潺的溪流声里,在鸡鸭的鸣叫中,他们那原先布满忧愁的脸冲着荒野露出了笑容。这样想着,沿着漫漫时光,沿着崎岖蜿蜒的土路,我流下了斑驳的泪水。
五
这些年,我走过无数车站。当我不再依赖地图前进,我的额上就亮起了一盏灯。我对路上的一切充满期待而又不强求。远方的生活也并不一定比原地好,但我依然会因为这些灯光而迈出脚步。
有时我哪里也不去,安静地待在车站等人。我独自守在角落,想象那个要来和我会面的人,穿越多少风雪,才能抵达这个车站。我等了很久,腿脚都冻木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有时我还未做好准备,承载我所等待的人的列车就已到达,我只能错过,永永远远地错过。有时等我的人早已在车站,而我却未抵达。等我的人,安静地守候,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化为石雕。在等待和被等待的日子里,我在车站百感交集,就抬头去找月亮,月亮躲在云里,我看到了灯。
人是天地间的过客,而车站,点着明亮的灯。
(连亭,原名廖莲婷,1990年出生。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作家文摘》《青年文学》《民族文学》《作品》《美文》等刊。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