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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的人和摄影的人

2019-04-16远人

当代人 2019年3期
关键词:画纸山水画家

蒋一禾:绘画的人

南宫浩兄说带我去认识一位画家。

当我们敲开这个城市最拥挤地段的一扇门后,一个长发留须男人已站在门内等候。蒋一禾。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当然,仅仅只是我觉陌生,画界熟悉。

蒋一禾微笑,将我们让进茶厅。厅内的茶叶、茶具、茶桌都很讲究。倒茶的手法也显示蒋一禾对茶浸淫已深。不晓得画家是不是都讲究茶道,至少蒋一禾讲究。关于茶,我知道的只是,当茶风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唐兴起之后,茶风便随着古典文人的起伏命运成为酒文化之后的又一核心。和中唐前的酒风相比,茶不能像酒一样,让文人拥有狂放不羁的人格,但能让文人集体变得沉稳和脱俗。当卢仝写下“平生茶炉为故人,一日不见心生尘”之时,茶就已对时代文化核心进行了潜移默化地改造,以致宋代欧阳修近乎回应似地写下“吾年向老世味薄,所好未衰惟饮茶”之句。

说茶是一种文化,当然是正确之句,但一个今天的艺术家是不是能从饮茶中透露出一份没舍弃的古典般脱俗修养才至为重要。于是我先听蒋一禾说茶。果然精妙。只品一口,便能说出茶已有多少年保存。他嘱我回味茶所引起的种种反应。我平时喝茶算是乱饮,也被饮茶人戏称过“牛饮”。但往日所见,都非艺术之人。此刻坐蒋一禾茶厅,听得不由仔细,慢慢便觉,坐在眼前的蒋一禾不会是一般画家。

几杯茶后,起身参观蒋一禾画室。这里不是蒋一禾居所,每间房都是画作。我有点惊异,最大的客厅墙上,贴满一幅幅山水国画,另一间房却置放无数幅油画。其中一幅叫《回忆》的油画令我极为喜爱。画中女人背对观者,坐于海边礁石。海水奔涌,漫过画面下端群礁。一丝不苟的写实笔法让我想起我很喜爱的法国古典主义代表画家克劳德·洛兰。在《回忆》对面,一幅鸡场的写实画又令人联想到英国的透纳和康斯太布尔。我的确惊异蒋一禾对油画的精深造诣。想起过来之时,南宫浩兄就已经说过,蒋一禾有好些年时间在疯狂地创作油画,一天创作时间多达十八个小时。艺术的确能够让人疯狂,前提却是创作者对创作本身究竟有些什么认识,或者说,创作对创作者来说,究竟对其生命有何意义。仅仅从这间摆满油画的画室来看,蒋一禾对画的理解还真不是很对称他未到不惑的年龄。

去另一间房。这里摆满和挂满的不是油画,都是纯粹的水墨国画。水墨画自来便是国粹。一代代大师多矣,林风眠、吴大羽、齐白石、徐悲鸿、朱德群、黄宾虹、张大千、潘天寿等等。各种绝技彰显,令后人实难超越。蒋一禾只引我参观,不提任何前人名字。不提前人是不是种狂傲?我倒不这么看。做艺术的人,难免受前人影响,最终需要的,无非自我独立。营养是对体质的培植,我们能看见的只是体质,往往不是营养。非要弄懂体质好的人每天在摄取什么营养不仅没必要,还会显得有些可笑。当然最主要的,是我站在蒋一禾的水墨画前,也没想起别的什么大师。水墨画离不开山水花鸟。在每个画家笔下,都不可避免地在山水花鸟中展现或寄托自己的心臆。有心臆,才能折射画家渴求达到的意境。回顾历代国人创作,追求的往往都是意境。无意境不成诗。表明的就是创作者内心涌动什么感受。感受当然抽象,表达抽象却不一定非得要作品本身也抽象。从一板一眼的具象中抚摸到创作者的缥缈思绪,才是创作者的感受生成。

我心中记挂的还是在客厅墙上瞥见过的几幅圆形底纹水墨画。从这些房重入客廳,客厅的巨型条桌是蒋一禾的绘画桌案。在桌案前挂出的画当然是其近作。画家的往年作品要看,最值得看的还是近作。尤其是看过往年之作,更能知道画家走到今天,能给观者展现一个什么样的历程。

墙上挂着三幅同样大小的圆形底纹水墨画。初初一看,都是大同小异的山水。山水画是最熟悉的国画种类。似乎无论多少人画过,后来者总是要继续画它。我自己不会水墨,每次见到时总是要想,是不是山水易画,才导致所有动笔人泼墨?事实却是,每次认真体会,每次又有不同感受。世间山水无数,哪有相同山水?当画家染墨画下山水,自然就有千差万别,哪怕一个细微处,也会决定画面的视觉不同。视觉不同,画笔下的意境也自不同。此刻,我站在蒋一禾的三幅画前,有的饱满,只光秃群山;有的留白较多,似乎要让石上松枝有处呼吸空间;有的夹山泻出飞瀑,只是飞瀑遥远,好比米勒的《钟声》,只一座教堂隐现。异曲总会同工。我对那道飞瀑不觉迷恋,凝视颇久。

到这时,蒋一禾才递我一本《黄宾虹画集》。我打开来看。蒋一禾说非常喜欢黄宾虹的画。黄宾虹作画,素来喜用重墨,即便线条细腻,但从整体来看,却是细腻中显出粗犷。蒋一禾喜欢黄宾虹,自己的作品却看不出后者痕迹。我忽然明白,喜欢一个前人和进入一种自我,既不矛盾,也不冲突。它已经表明,蒋一禾有一种风格在独自形成。我捧书再入茶厅,坐下细看。南宫浩兄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听清他说些什么。待我回头再看客厅之时,蒋一禾已不知何时坐桌前动墨了。

我认识画家不少,却没亲见他们任何一个是如何作画,不觉心中一动,放下画册,走到蒋一禾身边看其作画。

显然开始不久。同样是圆形底纹纸张。蒋一禾的画从画纸右下端开始,先画一堆石头,石头下几根线条喻示流水。石头上一处隐隐房屋,房屋前挺拔出几棵大树,树叶陡然冲到画纸二分之一处。和那堆石头构成一完美的三角图形。稍后,画纸左边的空白处,又是一堆石头。我站远再看,石堆其实是群山。将画纸下一半几乎画满后,蒋一禾忽然抬头对我说,“等我画完之后,你配两行诗。”我微愣,说,“你给我出难题啊。”但是很怪,看着画纸上端又出现群山之后,我有点情不自禁,提笔在桌上一张纸上写下“千嶂层推出,一水逐低来”十个字。蒋一禾看看,笑笑说,“我就照你给出的意思来画。”我忍不住问,“你动笔之前,是不是心中已有画面?”回答是,“一个大概,有感觉起来,慢慢成形。”

越画越到画纸上端,纸上高山逐渐巍峨。蒋一禾边画边说,“我的画不是画出来,而是写出来。”我仔细看他笔锋,一笔一顿,果然像在写字。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如此作画。我看他整个绘画过程,又不自觉想起他刚刚的茶来。不错,茶性平淡,平淡便带来清醒。当每一个或事实或人言的沉醉时代破裂,结果都是迫使浪漫或幻想让位于现实。面对现实之人总是清醒之人。人往往只在清醒之下,才愈加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

画纸上群山渐多。它们是不是蒋一禾的心中千壑?起初我这么以为,但看着看着就忽然理解,说群山是他心中千壑未必尽然,整张画纸上呈现出王维诗歌似的宁静。我一下子明白我为什么刚才会忽然想起他的茶来。最重要原因或许就是蒋一禾虽身在闹市,心却对宁静渴求。山水于他远非征服野心的映现,恰恰体现了他对宁静的心驰神往。如果说,茶伴随他的沉稳甚至脱俗,那么这些山水就是伴随他内心的现实回应。

我不由想起刚才看到的他那些前期油画和水墨,不论那些作品表现出蒋一禾多么精湛的画技,毕竟让观者看到画中喧响。怪不得蒋一禾会放弃那些路途。就画家来说,画技高低并不能说明一切,真正说明问题的是创作者本人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内心生活。不发现自己需要的内心生活,艺术就极可能堕落成商品。不是说艺术和物质无关,但首先想到的是物质,作品再完美,也不过是和艺术关系不大的无的放矢。创作之所以是创作,就在于创作者最终是创作出自己的内在和灵魂。

想到此处,我发现我心中涌起一层感动。我对蒋一禾的生活并不了解,但我忽然感受到他的内在生活。即便在闹市,也依然保有心灵的宁静。

这幅画渐渐完成。将它贴到墙上之后,我站远一看,已经是堪称完美的艺术品了。不料,蒋一禾忽然说,还需要一只小船。于是他提起笔,走到画前,在画面下端的空白处添上一只小船,船头坐人。人的手中没有钓竿,但能看出,那船头人正在垂钓一种自我。

我当然可以说,蒋一禾是在画中添加了自己。

陈少沧:摄影的人

去年十一月底,小说家田耳在广西大学举办作品研讨会,我应邀前往,意外地收获了一组照片。

摄影家大名陈少沧。

我不是第一次知道陈少沧的名字,很多朋友如国华兄都在少沧镜头下出现过,很喜欢。没想到,这次我也进入了他的镜头。

到南宁的第一夜,晚餐间和田耳、弋舟、沈念诸友合影时,弋舟兄忽然要陈少沧为我们拍摄。当时我没在意,毕竟手机留个影,随便叫谁摁一下按键即可。意外的是,交还手机后,陈少沧过来说想为我拍组照片。我忽然想起国华兄那组得意的照片来,一问之下,摄影师果然就是面前这位戴鸭舌帽的男人,心中一喜。现在需要照片的时候越来越多,书上的,报刊上的,网络上,总没几张拿得出手,能撞上一个真正的摄影师,可免去很多重复的选择。

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没料到,进入摄影过程后,惊讶心强烈起来。

摄影选在沈念兄房间。摄影所需的行头我叫不出名字,陈少沧一边摆弄,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就好像和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旧友重逢,可随心所欲地展开任何话题。

我不善于和陌生人谈话,那一刻却觉得和陈少沧没有丝毫距离,转眼就熟络起来。在说话中,陈少沧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毕。他举起手中相机,连续“咔嚓”了几声,然后叫沈念兄过去看效果。我也想看,当即被制止。以他的话来说,就是你只要这么随意坐着,随意说话,保持平常的样子就行了,如果上前看效果,会觉得自己是在充当模特,那样会变得不自然。

是的,一切都要自然。就像我们写作,需要的就是自然。不自然会出现姿态。姿态是艺术的天敌。没有哪个搞艺术的喜欢姿态。尽管喜欢在文字中和其他艺术中摆出各种姿态的都有,结果只可能是作品达不到艺术要求的样子。

所以,去掉姿态才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人所要求的。

陈少沧的一句话让我发现,我面对的不只是摄影家,是一个真正把摄影当艺术的人。

那么继续聊天。聊天才让人回归自然。

我有点好奇他的相机,问是不是尼康。在我耳闻里,尼康是非常不错的相机了。不料,陈少沧的回答是,拿小车做譬喻的话,尼康是本田,他手里的则是劳斯莱斯了。他的譬喻让我觉得其幽默。没错,艺术也需要幽默。幽默是如今这时代不能缺的生活调剂。搞艺术的随时幽默,说明的是这个人对生活有某种面对方式。

更意外的倒不是陈少沧的幽默,他说自己唯一的师傅是肖全。我有点意外了,肖全的人像摄影鼎鼎大名,看过不少他为艺术人拍摄的肖像,只是我无缘得见,没想到,眼前的陈少沧居然出自他的门下,我的期待一下子提高了。

他始终只和我聊天,聊的什么现在多数已忘记了,能记得的感受是,那些聊天让人放下很多羁绊,甚至一些烦恼也不知不觉消失。陈少沧也主动说起他的生活和经历,婚姻与孩子。这些和摄影有关吗?表面上没有关系,但能使聊天双方没有距离,这恰恰是陈少沧想要的效果。我们的谈话变得深入,他的相机也响个不停。

非常奇怪的感觉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他相机里的摄影对象,只是三个朋友在深夜的房间敞开胸襟。男人有男人的话题,写作者有写作者的话题,艺术人有艺术人的话题。这些话题都可以让我们聊得尽情和尽兴。

这未尝不是一种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境界的说法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漸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其实聊天也是有境界的。我就不花力气找唐诗宋词来邯郸学步了,用最简单的话来说,第一种可以叫不痛不痒,第二种可以叫逸兴遄飞,第三种可以叫心灵合一。窃以为,到第三种,才称得上境界二字。

做到第一种,一支烟即可。

做到第二种,三杯酒即可。

做到第三种,则需要双方的心心相印。

这不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很快能达到的,但也是在某种场合和某个时分能够达到的,前提是双方能敞开自我,在面对事情的态度上,有共同的取舍和偏重,最重要的是能坚持并释放出自己的个人性情。从谈话中便知,陈少沧是十足的性情之人。退一步看,不是性情之人,也走不近艺术,更无法使作品真正成为自己所认识和界定的艺术。

陈少沧对摄影的专注和热爱,让我看到一种艺术的性情。这不是一个想搞艺术的人就可随随便便拥有的。它更多的来自自己的骨血,来自一种天然,严格点说,来自一种使命。陈少沧的使命感一点也不含糊,那就是留下这个时代他所以为的艺术。

这要求他和自己的摄影对象合二为一。

所以,当他最后拍摄完毕,可以让我去看每一张照片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拍下的是我自己。”我心中一动。我从未想过我会是别人,但在陈少沧那里,是如此自然,他甚至强调,他所摄影的对象,无不是他自己。

老生常谈的说法是,你得在作品中看见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会忘记这些老生常谈。说得多的,容易让人忽略,一旦潜心面对,会发现老生常谈的往往是真理。陈少沧的话,让我忽然体会,他时时记住并知道,什么是艺术所要求的一个真理,哪怕它被忽略,但总有人记得。

对记得的人,你决不可忽略他的言行,更不可忽略他的作品。

(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数百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天涯》《大家》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散文集、评论集、诗集等十余部个人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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