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经典·人到中年

谌容 王素

本期“致敬经典”欣赏连环画《人到中年》。这部作品根据同名小说改编而来，讲述了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因工作、家庭负担过重，病累交加，濒临死亡的故事，客观而真实地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艰难人生，既讴歌了他们为国家、为人民的献身精神，也大胆地揭示了当时的社会现实：知识分子的价值、贡献与不相称的社会待遇之间的矛盾，尖锐地批评了“左倾”思想对知识分子的冷漠与歧视，发出了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强烈呼吁。

连环画《人到中年》是尤劲东在鲁迅美术学院版画系完成四年学业的毕业创作。这部作品在1984年荣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并在第三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中获绘画一等奖，成为中国连环画的经典之作。

1 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光环，忽明忽暗，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漂游不定。

2 她记得，好像她刚上班，她的好友姜亚芬主动要给她当助手。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这是她俩一起做的最后一次手术了，两人心情都很沉重。陆文婷尽量抑制这种不利于做手术的情绪。

3 她记得，手术就要开始了，姜亚芬却悄悄问她：“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啊！姜亚芬难道不知道，一个眼科大夫上了手术台应该摒弃一切杂念？！她几乎有些生气地答道：“我现在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

4 手术，手术！一上午连续做了三个手术：焦副部长的白内障摘除;王小嫚的斜视矫正;张老汉的角膜移植。整整四个半小时，她聚精会神地坐在高高的手术凳上进行操作。

5 当她做完最后一个手术站起来时，脚僵腰硬迈不开步了。她走出医院大门，进了小胡同，已经望见家门了，忽然，她觉得极度疲劳，全身瘫痪，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6 陆文婷的爱人傅家杰，从昨天晚上一直守在她床边。他紧张地盯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纸一样的脸。陆文婷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只有她的爱人明白：“快拿水来！她说她渴！”

7 陆文婷在昏迷中，觉得有一双双各不相同的眼睛纷至沓来，在她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突然，她看到了傅家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见他的心。这火热的心给过她多少温暖啊！她听到了家杰的声音。这声音把她带回了他们年轻的时代。那是多么幸福的年代啊！

8 她从小孤苦伶仃。年幼時父亲出走，母亲在苦难中把她抚养成人。进了医学院，她把青春慷慨地献给了一堂堂的课程，一次次的考试。毕业后，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著名医院的眼科。她兢兢业业地工作。

9 她二十八岁那年，家杰因眼病来住院，在她认真细致的治疗中，唤起了他对她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蔓延着、燃烧着。她迎接了这迟来的爱情。傅家杰是学冶金的，专攻金属力学。在别人看来他有点傻气，可是，这书呆子对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歌特别喜爱。不久他们就结了婚。

10 在她时断时续的回忆中，眼科主任孙逸民进来了。他翻阅着陆义婷的病历，心事重重：陆大夫才四十二岁，一向自称没病没灾，从来没听说她心脏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这多出入意料，又多可怕啊！

11 十八年前她刚来医院，他就发现她是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现在她和姜亚芬已是本院眼科的骨干。孙主任眼望窗外深秋夜景，感到一阵怅惘。他科里的这两位骨干，一个病倒，一个要出国。她们是这所著名医院眼科的支柱，撤掉这两根柱子，整个眼科正像这秋风中的梧桐，即将衰落下去。

12 “陆大夫！”这是谁在喊她？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她记得，她正在门诊，赵院长来电话叫她。她把没看完的病人交代给姜亚芬，就匆忙往赵院长办公室赶去。

13 赵院长办公室里有两位客人。男客戴一副茶色眼镜，她一望而知是位患眼疾的病人。赵院长向她介绍说，这是焦成思副部长和他的爱人秦波。果然，焦副部长是来做白内障手术的。陆大夫本想立刻给他进行检查，然而被秦波阻止了，还向她提了很多与医疗无关的问题，最后竟直接质问她对做白内障手术是否有把握。

14 尽管赵院长一再称赞“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但这些仍不能解除秦波的疑虑。直到焦副部长不耐烦了，那夫人这才有些收敛。正好姜亚芬来找她，说她预约的张大爷等她去门诊，她这才得机离去。

15 陆大夫走后，秦波大不客气地对赵院长说：“恕我直言，让一个普通大夫给焦部长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焦成思却说，前几年他的右眼白内障就是这儿做的手术，很成功。赵院长一听就想找当年的那个大夫，以便使秦波放心。焦成思说那次是在门诊做的，又没病历，只记得是一个南方口音的女大夫。赵院长笑笑说：“陆大夫就是南方人，那就让她做吧！”

16 张大爷患角膜溃疡多年，久治不愈。陆大夫巡回医疗时建议他做角膜移植手术。现在手术还没做，他又因心疼钱，要回去再干一秋活，多挣些钱再来做。陆火夫同情地说，只要有材料，尽量早给他做。老汉被说服了。

17 陆文婷刚送走张大爷，又被王小嫚拦住了。小嫚抹着眼泪说：“我害怕，我要回家！”陆大夫耐心地说：“傻丫头，不痛，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都不痛。”王小嫚也被说服了。

18 就要下班了，病人还很多。她争分夺秒要把刚才在院长办公室耽误的时间补回来。突然，托儿所来电话，说她小孩发高烧，要找妈妈。她答应马上就去。但，放下电话又决定：还是把病人看完再去。

19 陆文婷坚持看完了最后一个患者之后，才急忙赶到托儿所。她抱起发着高烧的佳佳，又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肺炎。”儿科大夫同情地说，“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20 她抱佳佳去打了针，取了药，走出急诊室，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于心不忍;抱回家吧，下午要上班，谁来照顾她？她狠了狠心，朝托儿所走去，怀里的佳佳却闹着不肯去。她只好又决定抱她回家。

21 到家快一点钟了。儿子园园噘着嘴嫌她回来晚了，吃不上饭，下午上学要迟到了。她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声：“催！你就会催！”赶快打开蜂窝煤炉。炉火一时上不来，又没剩东西给他吃，看看无辜的孩子，陆文婷心里感到内疚。

22 “文革”那些年，傅家杰的实验室被造反派封了，研究专题也被取消了。他无事可做，便承担了全部家务。粉碎“四人帮”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又成了大忙人。家务劳动的重担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压到了陆文婷的肩上。

23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人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

24 可是，一遇上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威胁。她从抽屉里拿出点零钱说：“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园园接过钱问：“妈，您吃什么？”“我不饿。”“也给您买个烧饼吧！”

25 陆文婷啃着烧饼，望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对于生活，他们已觉得日子过得很美满。她啃完烧饼，该上班了。发高烧的佳佳交给谁？家杰今天不在机关，找不到他。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她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陈大妈满口答应：“你放心上班吧，陆大夫！”

26 她本想下午少叫几个号，晚上早点回家，可是病人一来全忘了。赵院长通知：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秦波来两次电话，要和她研究手术前注意事项。她病人很多走不开，只好答应等焦成思人院后再研究。

27 她坚持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天已擦黑。赶回家去，一进院就听见陈大妈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引得佳佳“咯咯”地笑。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傅家杰也下班回来了。接着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来了。听说他们马上要出国去加拿大，陆文婷夫妇感到很意外。

28 姜亚芬夫妇自带酒菜和他们举行告别晚宴。陆文婷想劝他们不走。刘学尧说他因父亲在国外，“文革”中受到牵连。虽说黑暗已过去，但他仍有忧虑：不知何时光明才能照到他门前。他们坚持要走。

29 陆文婷见劝阻无效，便要敬他们一杯。刘学尧却说：“应该我敬你一杯，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姜亚芬接口说：“我也敬文婷一杯，为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未来的眼科专家！”陆文婷连连摆手：“我算什么呀！”

30 “算什么？”刘学尧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的大夫，真可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陸文婷笑着说：“这样的人又不只我一个。”姜亚芬望着熟睡的佳佳感叹道：“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夫妻俩一答一对地说着。

31 陆文婷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今天怎么专门抬我？”她又指着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妈妈。”“你是一个称职的大夫！”刘学尧叫道。

32 接着他们谈到现在中年干部的疾苦，刘学尧又说：“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现在是‘人到中年万事忙。”他举杯建议：“为中年干一杯！”

33 客人走后，陆文婷突然发现家杰近来苍老了许多，便说：“都怪我，让家务把你拖垮了。”“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青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又轻声吟起他们共同喜爱的诗句来。

34 傅家杰发现陆文婷已和衣而睡，便轻轻抬起身子让她睡好。她却睁开眼问：“我睡着了吗？”傅家杰说：“你太疲劳了。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你要注意啊！”

35 病房的壁灯闪着蓝幽幽的暗光，陆文婷觉得那就是秦波的目光。焦副部长住院后，秦波问了很多问题，使她感到这位夫人实在太难缠。但陆文婷仍耐心地解释着。秦波一听说手术中病人如果咳嗽就有危险时，立刻大惊小怪起来。陆文婷平静地说：“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刻把切口缝上……”

36 陆文婷的话使焦成思想起他当年右眼做手术时的情景：那时他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到医院做手术。手术刚开始，造反派就闯了进来，逼着大夫中断手术。多亏那位大夫沉着冷静，避免了意外。陆文婷听焦成思讲他右眼手术时的情景，竞和她十年前给一个“叛徒”做白内障时发生的事一模一样。

37 造反派走后，她重新剪开缝线。焦成思说：“还是不做了吧！你给我治好，他们还会把我整瞎，还可能祸及你。”“不要说话！”她几乎是命令地说，同时飞快操作。手术完毕她才说：“我是医生。”果然，造反派为此给她刷了大字报。秦波听后感叹说：“能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陆文婷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什么也没说。

38 临近子夜，傅家杰呆望着病危的妻子。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一夜之间竞变得这般虚弱！她用她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的各样突然袭击的折磨。就在她病倒的头天晚上回家时，她为了使家杰专心写论文，便假装睡得很香。其实，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

39过了一会儿，家杰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决心停笔。这时她也索性坐起来。她又做出了一个被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专心写他的论文，家务事由她一人承担。谁知，第二天她就病倒了。

40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陆文婷说。“等一等。”焦成思忽然叫道，“陆大夫，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陆文婷未及答话，焦成思又激动地说：“一定是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声调语气都一样！”“是我。”她只好承认。“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要好好感谢你！”“那没什么……”

41 陆文婷让护士把有孔巾换了一块，开始手术。当她刚把巩膜切开，只等摘除白内障，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焦成思说忍不住要咳嗽。啊！真被秦波说中了！陆文婷有点紧张。事不宜迟，她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边安慰病人：“等一下！哈气……”等她把预置线结扎好，说可以咳嗽了，他却抱歉地说又不想咳嗽了。

42 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了。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索着抓住陆大夫还未脱手套的手，使劲握着说：“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煩，真过意不去！”陆大夫愣了一下，说：“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

43 把焦成思送走，她立刻准备进行下一个手术。姜亚芬说：“这个我做，你休息一下。”陆文婷摇摇头：“还是我来吧！”做完手术陆文婷已浑身大汗。护士们都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担心她不能坚持做第三个手术了。“做。”她确信白己能够坚持下来。张大爷的角膜移植手术果然坚持做下来了，而且受到进修大夫们由衷的称赞。

44 当她把全部智与力都集中于手术时，丝毫也不觉得累。可是，手术一结束，浑身就像散了架。傅家杰骑车回家刚进胡同口，一眼就看见她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一步也挪不动了。家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痛苦地挣扎着指指左胸，说出三个字：“上医院。”

45 傅家杰感到严重，扭头去叫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叫不到。他给医院眼科打电话，偏巧没人接，急得他团团转。幸好迎面来了一辆“一三O”，他张开双臂求助，司机很好，答应送她去医院。

46 陆文婷仍在昏迷中。偶然睁一下眼，发现臼己躺在单人病房。这种“特殊照顾”是属于垂危病人的，难道我也……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她听见佳佳和园园在喊妈妈，听见家杰那发抖的声音：“文婷，你不能走……”

47 陆大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张的抢救开始了。赵院长本是著名的胸科专家，他亲自参加抢救……天亮了，陆文婷的生命挨过了危急的夜晚，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48 眼科病人对陆大夫的病情极为关注。王小嫚偷跑出病房，苦苦哀求要看陆大夫;张老汉说她是给他们做手术累病的，要给她一些鸡蛋。秦波也代表焦成思来看她，一进门就说让她正确对待疾病。她又批评赵院长说：“对陆火夫这样的人才，你们平时怎么不关心？”

49 陆文婷的病情略有好转，能睁眼，吃点东西了。傅家杰为了唤起她对生的愿望，含泪念着他们共同喜爱的诗。她双唇动了动，努力说：“给园园……买一双球鞋……给佳佳……扎，扎小辫……”他一一答应着。

50 两天以后，傅家杰收到姜亚芬寄给陆文婷的一封长信。信中对她们二十多年的友情恋恋不舍，对她自己的出国也充满矛盾。信的最后说：将来回国时再见。一个半月以后，陆文婷被允许出院了。门外停着一辆小轿车，那是赵院长亲自安排的。她在丈夫倍加小心的搀扶下，迎着朝阳和寒风，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缩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