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胜的人生观：“人生得意须尽欢”

撰文=张敏 图片来源=河北博物院

对页西汉长信宫铜灯通高48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二号汉墓长信宫灯分为头、身、右臂、灯座、灯盘、灯罩等部分，可以任意拆卸。灯上刻有长信尚浴、阳信家等铭文9处共65字，所以得名。长信宫灯实用、卫生、精巧、优美，是一件世界闻名的文物珍品。

他是中山靖王刘胜，来自2000多年前的西汉王朝。他身份高贵，是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景帝刘启之子，也是赫赫有名的汉武大帝的庶兄，三国时蜀汉皇帝刘备自称的先祖；他十几岁时就被封为西汉第一代中山王，在位42年，是西汉中山王中在位时间最久的人；他的一生享受过无尽的荣华富贵，也亲历了“七国之乱”等血雨腥风。

有人说他“乐酒好内，不堪任藩臣”，也有人说他“优于文辞，为汉之英藩”。若史官的笔端偶有遗憾，那么随着满城汉墓出土文物的不断增多，真实的中山靖王刘胜的形象便逐渐清晰起来。

无数精品文物从满城汉墓中被发掘出土，登峰造极的制作工艺、非比寻常的创造力、奢华浪漫的审美追求让人惊叹不已。刘胜则是那个盛世的见证者，那是定义了一个民族称谓的朝代——汉朝。

“偏安一隅”的中山王

建元三年十月的某一天，汉武帝四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中山靖王刘胜、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济川王刘明，一齐来到京城觐见皇帝。这次进京，几位诸侯王可谓是带着满腹的不满和委屈而来。

听到几位兄弟觐见，汉武帝设了酒宴款待。在酒与音乐的作用下，中山靖王刘胜心头一阵酸楚，竟流出眼泪来。汉武帝再三询问，这位诸侯王开口了。原来，是因为这些诸侯兄弟们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作为皇帝的亲属，这些贵族公子竟然总是受百官的欺负。武帝当然心知肚明，汉景帝时期爆发了吴楚的七国之乱，所以在武帝即位之初，大臣们对诸侯王进行百般挑剔，总是上告诸侯王们的过失。

不知是被刘胜的眼泪打动还是其他原因，汉武帝后来增加了对诸侯的礼遇，然而这种礼遇就像是微风轻拂了一下水面，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中央集权统治进一步巩固加强的趋势没有被任何人和任何事影响。

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之下，偏安一隅的诸侯王刘胜似乎有些过于“放飞自我”。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刘胜的评价是“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枝属百二十余人”。

本页2000年10月份国家邮政总局发行的《中山靖王墓文物·长信宫灯》邮票，面额为80分。

《汉书》说刘胜：“好内，耽于妻妾也。”其中还记载了刘胜和赵王刘彭祖相互打趣的故事：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

满城汉墓的发掘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刘胜纯粹是一个骄奢淫逸、不理政事的贵族公子，那么真实的中山靖王到底是什么样的？满城汉墓的发掘似乎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

时间是1968年，位置在今天河北省保定市的满城区，解放军工程兵某部在满城陵山进行战备施工时，意外发现了一座沉睡了2000多年的古墓，墓中出土的上万件珍贵文物震惊了全世界。

从众多出土文物上刻有“中山内府”的铭文来看，专家们认定这里的“中山”指的就是历史上的中山国。但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个中山国，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鲜虞中山国，另一个就是西汉时期的中山国。从铭文的形制上来看，陵山古墓出土铜器上的“中山内府”字样接近汉隶字体，而战国时期中山国的文字属于金文，再加上铜器的造型和工艺明显属于西汉风格，学者们由此断定这座墓是西汉时期的。

但是西汉年间，中山国有十位国王，葬于满城汉墓的中山王到底是谁？随着考古发掘工程的不断推进，在中室的泥土里清理出随葬品中间，一件青铜“作钫”的出土让墓主人的身份终于显现了。根据当时负责考古的学者介绍，这件青铜“作钫”是汉代宴请宾客时用来盛酒的器具，它的顶部刻有“中山内府卅四年”的字样。在汉武帝以前，中国的帝王没有年号，在位时间只以数计。三十四年，也就是中山国国王在位年数。

本页长信宫灯出土于满城汉墓二号墓，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妻窦绾之墓。

西汉中山国的十个国王中，只有第一代中山靖王刘胜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二年之久，其余各王在位时间都没有超过三十年的，所以“中山内府卅四年”的字样足以证明，满城汉墓的墓主人就是中山靖王刘胜。

和刘胜同葬于此的还有他的妻子窦绾。刘胜墓全长大约52米，最宽处约38米，最高处约7米，由墓道、车马房、库房、前堂和后室组成，窦绾墓和刘胜墓的形制大体上相同。两墓的墓室都非常庞大，随葬品豪华奢侈，一共出土金器、银器、铜器、铁器、玉器、石器、陶器、漆器、丝织品等文物一万余件。

满城汉墓中出土的文物多项创造了全国之最：4枚金针、5枚银针、“医工盆”，以及小型银漏斗、铜药匙、药量、铜质外科手术刀等组成了迄今发掘出土的质地最好、时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一整套西汉时期医疗器具；计时器铜漏壶是迄今出土的年代最早的一个古代天文学器物；一个由石磨和大型铜漏斗组成的铜、石复合磨，是我国至今所见体积最大、时代最早、设计科学、构思奇妙的铜石复合粮食加工工具；500多件兵器中，有我国最早采用刃部淬火新工艺的铁剑，而刘胜的铁铠甲，也是迄今考古发掘中所见到的保存最完整的西汉铁甲；一件玻璃盘和两件玻璃耳杯是迄今考古发现最早的国产玻璃容器。

制作精美的金缕玉衣

在发现的众多文物中，刘胜及窦绾两套完整金缕玉衣的出土既体现了墓主的身份地位，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繁荣。

中国人用玉已经有近万年的历史，到了汉代，人们不仅把玉作为财富和权力的象征，还坚信以玉护身，能使尸体保持不腐烂。汉代的君王以及贵族死后不光口含宝珠，下枕玉璧，还用玉片和金丝连缀而成的葬服从头包到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金缕玉衣，史书中也叫“金缕玉柙”。

金缕玉衣在战国末期大概就有了雏形，在汉代史书中，玉衣出现的次数最为频繁。在目前国内发现的二十多件金缕玉衣中，中山靖王刘胜及其妻窦绾墓中出土的这两件金缕玉衣不仅是年代最早的，更是做工最为精美的。

对页满城汉墓二号墓

本页西汉刘胜金缕玉衣全长188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该玉衣是用金丝将玉片编缀而成。玉片为岫岩玉制作。上衣呈绿色，玉质莹润。下身为灰白和淡黄色。整体分为头罩、上衣、手套、裤筒和鞋等五部分。共用不同形状玉片2498片，金丝约1100克。其外观和人体形状相同，是汉代皇帝和高级贵族死后的殓服。这是我国考古发掘中出土年代最早、最完整的玉衣。

刘胜墓中的金缕玉衣全长1.88米，一共用了2498块玉片、1100克金丝。在“玉衣”内还发现了十八块玉璧以及饭含等佩戴物件。窦绾的金缕玉衣相比刘胜的那件略小一些，全长1.72米，共有2160块玉片，金丝约600克。这两件金缕玉衣基本按照人形制作，每块玉片的大小和形状都经过严密的设计和精细加工，可以看到当时高超的手工艺水平。

事实上，“金缕玉衣”有金缕、银缕、铜缕之分，以金缕最为高级。按照《后汉书·礼仪志下》的记载，东汉时代皇帝的玉衣用金缕，诸侯王、列侯等用银缕，大贵人、长公主用铜缕。而刘胜仅仅是诸侯王，却用了金缕，部分学者推测这有可能是西汉时期尚未定制的原因，或者是汉武帝破格特赐。

“人生得意须尽欢”

若金缕玉衣真的是武帝的破格特赐，那么说明刘胜虽然身处艰难时局，但由于汉武帝的照顾，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算得上“苦中有乐”。

可刘胜并没有将苦作为人生基调，“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生命真实的写照大抵如此。而史书中的刘胜形象和真实的中山靖王形象在某些方面非常吻合，墓葬出土的实物印证了这一点。

例如《史记》说他嗜好饮酒，而满城汉墓出土最多的恰恰就是酒器。随葬品中酒器的种类很多，有壶、钫、锺、链子壶、椭圆形杯等青铜酒器，有樽、耳杯等漆酒器，还有琉璃耳杯以及许多陶制的大酒缸等。青铜酒器、漆酒器和琉璃酒器等都是质地精良，造型优美，有些还有华丽的装饰。不少酒器刻有铭文，记载器物的名称、容量、重量、编号及其来源等。

除此之外，中山靖王刘胜墓中还出土了另一件青铜珍品——错金博山炉，这也可以算作一份“证据”。中国历史上，尤其是秦汉魏晋时期，像刘胜这样抱着吃喝玩乐的人生态度浪荡不羁的纨绔子弟不在少数，他们好像也都有另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熏香。

此件错金博山炉就是当时的熏香炉，上面有高而尖的盖，盖上雕镂有象征海上仙山的“博山”。使用时将香料放在炉内点燃，缕缕香烟通过盖上的镂孔飘散四方，馨香扑鼻。错金博山炉全器由炉盘、炉盖和炉座组成，通体错金丝，炉盖镂雕成山峦起伏状，人和虎、豹、猴、野猪等动物置身其间。足部为透雕蟠龙纹，器腹饰错金卷云纹，做工精细，纹饰精美。这样一件熏香炉，也只有王公贵族才用得起。

闻名中外的“中华第一灯”——长信宫灯同样出土于满城汉墓。长信宫灯出土于刘胜之妻窦绾墓的主室。长信宫灯的整体造型是一个跪坐着的宫女双手执灯，头部、身躯、右臂、灯座、灯盘和灯罩六部分分铸而组装成。宫女体中是空的，头部和右臂可以拆卸。宫女的左手托住灯座，右手提着灯罩，右臂与灯的烟道相通，以手袖作为排烟的管道。宽大的袖管自然垂落，巧妙形成了灯的顶部。

长信宫灯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中国工艺美术品中的巅峰之作，其精美绝伦的制作工艺和巧妙独特的设计构思在汉代宫灯中首屈一指，而长信宫灯之所以至今仍然保存如此完好，和其通体鎏金也有很大的关系，从这一点来说，也只有富贵无忧的贵族才会耗费众多财力和劳力去制作这样一件宫灯。

本页西汉错金博山炉腹径15.5cm通高26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上图）

“实用”与“审美”的相统一

西汉错金银镶嵌铜骰子尺寸：直径2.2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二号汉墓铜骰通体错金银，为18面体的球形物。其中16面上错出篆书或隶书“一”至“十六“，另外相对的两面上错出“酒来”，“骄”字，字体为篆隶结合。（下图）

在吃喝玩乐这件事上，刘胜可谓从不认输，这也极大促进了基于实用性之上的器物审美性的发展。以长信宫灯为例，虽然为生活用品，但其审美特征同样非常明显，由此可以说，日常生活的艺术化是汉代王侯贵族的追求。除长信宫灯以外，满城汉墓中出土的朱雀衔环灯、羊尊灯等都体现着这种特点。

审美源于生活，审美性的基础同样是实用性。在一件盛放食物的器皿上开始进行装饰时，那质朴、简单的线条之上体现的则是人类最初审美意识的萌芽。相比商周时期王权意识和等级观念的浓厚，西汉建立初期的社会氛围相对较为自由轻松，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一切可以装饰的实用品之上留下属于那个时代的痕迹。

对页西汉鎏金对兽形铜饰长16.5cm 高11.9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上图）

西汉朱雀衔铜杯宽9.5cm 通高11.2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二号汉墓（下图）

本页西汉透雕双龙高钮谷纹白玉璧通高25.9cm外径13.4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左图）

西汉鎏金银蟠龙纹铜壶腹径37cm口径20.2cm通高59.5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中图）

西汉镶黄玉鎏金铜铺首通长12.4cm环外径6.8cm出土地：河北满城陵山一号汉墓（右图）

满城汉墓的随葬品基本体现着这个时期贵族阶层的审美趣味，精巧与奢华是他们对美的追求的极致体现。不论是铜器、玉器、陶器、漆器大都制作精美，尤其是铜器以鎏金银、错金银、镶嵌珠宝等手法制作而成，更体现出华贵之风。这种奢华的追求几乎遍布满城汉墓。

陈莉、贡巧丽在《从满城汉墓的随葬器物看西汉艺术精神》中写道：这种追求奢华、精致的艺术精神与西汉思想较少受到束缚有很大关系。满城汉墓出土的器物大多是生活用品，奢华的色彩，精巧的造型，精细的纹饰表达了西汉贵族对感官刺激的追求。这是对西汉贵族阶层生活观念的折射。一号墓出土的鸟篆文壶上的文字，经过考释，其大意是：“心情美好聚会欢饮吧，既是盛况，又有佳味，美食可口，充润血肤，延年益寿，万年有余。”反映出当时人们追求物质享受的生活态度。对现世生活及口腹之欲的重视，是汉代墓葬文化表现出奢华之美的文化背景。

汉世雄风

距离1968年满城汉墓首次被发现到今天，岁月刚好走过50个年头。满城汉墓给了人们太多的惊喜，数量庞大且制作精美的文物至今来看仍然震撼人心。其出土的“文物之最”则缘于墓葬主人中山靖王刘胜所处的时代堪称“盛世之最”。

西汉经过“文景之治”，社会经济得到了迅速恢复和发展，呈现出盛世之最。到了汉武帝时期，国力更是发展到极盛：中央集权统治得到空前巩固；社会经济繁荣发展，府库充盈；开疆拓土，北征匈奴，凿空西域，经略南方。鼎盛的国力使整个社会呈现出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的时代风貌。

满城汉墓出土的文物，无论是驭兽的力士，还是蓄势而飞的夔龙，都与汉代人自信进取的精神高度契合；劲弩长戟、坚甲利刃伴随着大汉将士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也印证了汉代人的英勇尚武精神；登峰造极的鎏金、错金银、镶嵌工艺，色彩鲜明、线条流畅的彩绘技法，彰显了盛世时期的非凡创造力；冶金、天文、度量衡领域的卓越成就使汉文明傲立于世界文明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