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泳池里的霍克尼

编辑=张维方

对页大卫·霍克尼像

近年来，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在国际画坛的地位不断提升，2011年大卫·霍克尼获得了“最具影响力英国画家”的称号；2012年英国女王将24枚“功绩勋章”授予霍克尼，认可了其“国宝”的地位。在西方当代艺术潮流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变的时代背景下，霍克尼是个谜一般、充满神秘色彩的艺术人物。

众所周知，泳池于大卫·霍克尼，如同向日葵于梵高，自画像于弗朗西斯·培根。一方碧池，作为霍克尼艺术创作最具代表性的主题，从196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中后期频频出现，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他1967年创作的《一个更大的水花》，以及2018年拍出6.26亿元的《艺术家肖像（泳池与两个人像）》。“泳池”甚至成为了一种超越霍克尼艺术的符号，被定格在艺术史中。

泳池中的男性裸体

相信许多人接触大卫·霍克尼的作品都是从其“泳池”系列开始的。仿佛永远湛蓝的天空带着加州阳光特有的躁动，将私人游泳池中的水纹照耀得熠熠生辉，而徜徉在水中和岸边的年轻人，疑虑、懒散，其性暗示又令人警觉。

霍克尼在2009年接受采访时曾表示：“1964年，当我从洛杉矶飞过时，我向下看去，有许多蓝色的游泳池，我意识到游泳池虽然在英格兰是奢侈品，但在这里却并不是，因为气候如此不同。”

他不仅将目光放在了泳池中的水以及发生的故事，他还注意到了美国家庭中的男子裸体，及他们在淋浴时的私密感情。霍克尼在美国所创作的大量男性淋浴作品毫不掩饰地表露了男人之间的私密生活，这种具有感情深度的画面内容令他与其他热衷于表现消费社会的波普艺术家有了很大的不同——具有强烈的个人感受和情感表达意味，这一深度在美国永无止境的夏天、永远慷慨照耀的阳光、崇尚自由与个性这样开放的文化氛围下令霍克尼更放开地去表现。

游泳池因此成为霍克尼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许多重要画作的背景，他对洛杉矶住宅的描绘也成为南加州文化认同的决定性形象。

对霍克尼而言，加州后院游泳池最初的兴奋之处，在于它是一个可以观看裸体或半裸体男性身体的私人场所。但很快，如何用绘画表现水本身的技巧成为令霍克尼不断描绘泳池的原因之一。当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时，波光涟漪的曲线，闪烁在平静的表面。

本页大卫·霍克尼《走出泳池的皮特》布面丙烯1966

霍克尼用水晶般的蓝色水池为这座城市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形象，很少有艺术家这样去表现。这位英国画家通过泳池捕捉到了洛杉矶的时代精英精神：原始、奢华、乏味。可以说，霍克尼比之前的任何艺术家，都更敏锐地捕捉到了洛杉矶的视觉形象，而“泳池”也成为了一种超越霍克尼艺术的符号。

水——打开灵感的介质

艺术家创作自己的作品时，在选材上、表现形式上都会一定程度地受到性格特征的影响，精神病学大师和精神分析学始祖弗洛姆曾提醒说：“我们必须永远记着，在每个人身上都混合着两类特征，只不过与‘他’或‘她’的性别相一致的性格特征更占多数而己。”

本页大卫·霍克尼《家庭场景—洛杉矶》1963年（左图）

《日光浴者》1966年 布画油画183×183cm科隆路德维希博物馆藏（右图）

霍克尼在英国皇家学院第一次美术课上，当教授要求学生们画出一幅“当物体摆放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感受”的画作时，霍克尼直接临摹了一遍男性健身杂志的封面男模，而后学习期间他多次通过描写男性间爱的诗文歌词取得创作灵感，60年代更是将赤裸的男模特组合在一个场景中，以及总是出现“游泳池、水花、男人形象”的代表作系列，后期回到大风景创作时那花花绿绿浓烈无比的色彩更是明确强烈地在表达什么。

对这一份疑问的解答，我们可以追溯一个希腊神话来展开。

希腊神话中有一位纳西索斯王子，英俊潇洒，然而王子对众女神并没有好感，而单单迷恋自己——迷恋自己在水面倒映出的男性模样，最后幻化为一朵水仙花。1914 年，弗洛伊德指出，类如这位纳西索斯对自己的迷恋，其中最极端的一种例子为对同一性别的迷恋。在霍克尼的身上，就具有着这一种迷恋。而他自己也并不避讳，在他的自传中，他谈及到他所喜欢的男性。

回到这个神话中，“水”成为非常重要的介质与窗口，“水面”就是一面镜子，通过“水面”纳西索斯看到了一个俊美的男孩——在精神上令他深深迷恋的事物，而后他展开了所有的遐想，陷入深深的迷恋情结。而“水”也是霍克尼一段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角色，在他艺术思潮最开放的那段时间，“水”是霍克尼画作中不可缺少的元素，他具有非常多与水有关的经历。霍克尼曾非常迷恋水，迷恋水的不同表现性质，与水有关的人、事物以及隐藏在这些背后深深吸引他的精神性质。水对于霍克尼来说亦是一个窗口，一个打开他灵感的重要介质，他通过水获得鲜活的感受，利用水作为素材创作画面，就像纳西索斯贴近水面观赏自己的影像一样，他由此来摸索内心深处的自我。或许这就是他对水保持迷恋的原因。

笔下的游泳池

正如霍克尼所说，如何描绘物体的问题是一个常规问题，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也是一个持久不变的问题。他也非常重视水的形式与表达。

霍克尼在2017年接受CNN采访时谈到：“如果你给它们拍照，它们就会凝固，而如果用颜料，你可以画出摆动的线条。”同时他解释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形式问题，如何去代表水、描绘水，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任何颜色，没有固定的视觉描述。”

《日光浴者》这幅画中，霍克尼的所画的水跟以往的水不同，他想画出阳光照射下的波光闪烁的水面，所以特意用了彩虹的颜色：紫、黄，令画面上有黄色的跳跃的线条。游泳池中的水比任何其他形式的水都更易于改变自己的面貌。河水的颜色是与倒映在其中的天空颜色密切联系。而大海，好像总是呈现出相同的色彩并总是有着相同的波动方式。但是，游泳池中的水的外貌则是可以控制的——它的颜色也可以由人工制造——通过它的有节奏的波动不仅可以反映出天空，而且由于它的透明性还可反映出池水的深度。所以霍克尼运用绘画技巧去表现上述诸因素。池水表面在强烈太阳光的照射下，到处可见科学光谱中的各种色彩波动的线条。如果泳池有几分钟没被使用且又无风的时候，因池底的倾斜而深度渐渐增加，池水的颜色也随深度的变化而呈现出有一定次序的色彩变化。

除了上述诸因素以外，池水还随着游泳池的样式和制造池子的材料的无穷变化而变化。霍克尼曾在法国见过一种游泳池，池底面是用宽大而随意的稀疏的蓝色笔触画成的，与独具匠心的池水及周围的自然景观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令他看到了又一种不同的水的形式。

霍克尼喜欢列奥纳多那样的工作方式，喜欢像他那样仔细地研究水，研究这种能够起漩流的东西。他喜欢并愿意花两个星期的时间去描绘这种仅连续存在两秒钟的东西，而水花正是这样仅连续短暂两秒钟便稍纵即逝的事物，他将水花画成大画，产生的效果是令人惊讶的——每个人都知道水花是稍纵即逝的，不可能在一段时间内静止不动，所以一幅油画中的水花会比一张照片上的水花更能打动人心。

霍克尼此时已经注重研究了很多关于“水”的画法。《深水》是一张丙烯画，在画中使用了清洗的技法，在《水池和台阶》《鸟巢》中霍克尼用的也是这种技法。大约有三个以上的台阶延伸到池中，在水里连成一片，我们只能看到它们，然而它们由于水的原因而变形了。霍克尼迷恋于这种关于“水”的变形。同早期关于游泳池的作品相对比，在这画中你可看到那种经过艺术加工的锯齿线效果，尽管有些处理，但此画中水的处理是很写实的。耐人寻味的是，这画中唯一一点暗示人物的痕迹——凉鞋，竟是彼得的，他刚刚跃入池中。这幅画是来自拍的一些关于台阶和池水的照片。霍克尼在对“水”的迷恋时，始终抛不开与水有关的人、事、物。

本页《正在喷淋的草坪》1967年

对页大卫·霍克尼《一个更大的水花》1967年 布画油画243.8×243.8cm伦敦泰特美术馆藏

水花四“溅”

《一个更大的水花》看上去只是简单的风景，粉色的小别墅和蓝色的游泳池交织出一种令人愉悦的视觉感受。那个白色的水花应该来自于一位跳水者，然而这个人不可见、不在场，只有空着的椅子留下寂寞的痕迹。在这个瞬间，一切仿佛都凝固住了。画面上冷暖对比的色调、垂直的建筑轮廓线、跳板与水平面形成的45度角、静止的背景与跃动的浪花、物的精确与水的模糊、画面的清晰与心理的困惑，种种反差构成了画面吸引人的深度。

波普艺术运动是从英国的理查德汉密尔顿和大卫·霍克尼开始的。像其他波普艺术家一样，霍克尼一开始也引用杂志和招贴画的图像，60年代，他搬到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后，转而开始表现那里年轻时尚、享乐主义、自由自在的生活。阳光、泳池、棕榈树、海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晒太阳的泳者……

霍克尼的《一个更大的水花》和“游泳池”系列所对应的正是美国加州洛杉矶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这种美好的图景下面还隐藏着一些更大的信息。

在西方历史中，关于水花四“溅”的神话来自于16世纪基督教改革家马丁·路德翻译圣经的故事。路德把圣经译成德语的过程漫长而又艰辛。每当他工作到深夜时，撒旦就会使出各种招数来诱惑他。一天晚上，愤怒的路德把墨水瓶扔向撒旦，没有打中，瓶子砸到了橱柜的木板门上，墨水四溅。此后，关于墨点的印记，关于“溅”的故事就成为新教精神的核心，成为信徒向腐败教会宣战的象征，反传统束缚、反偶像崇拜，乃至后来民主社会争取个性自由的行动标志。

本页大卫·霍克尼《绿潮》1989年

20世纪以来，西方前卫艺术体现的就是这种反叛性的、“溅”的文化，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达达、抽象艺术不断向传统束缚宣战。五六十年代，抽象表现主义成为国际流行风格。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代表杰克逊·波洛克被称为“甩点子的杰克”，是新一轮“溅”文化的化身，他身心投入、激情四射的行动派创作方式，成了前卫、反叛、男性创作力的象征。

与之相反，霍克尼的作画方式十分冷静，60年代后期来到加利福尼亚之后，他改用丙烯作画，创造出一种干净、平面、近于时尚设计的风格，冷冷地把波洛克之“溅”变成了蓝色画面中的一个白色大水花。而且，这个大水花背后还隐藏着另外的信息：霍克尼的男友刚刚裸身跳进了泳池。

60年代的加州是叛逆文化和自由主义的中心。伴随着反越战示威和反文化运动，性解放、摇滚乐、嬉皮士文化、同性恋和女权运动在加州流行。年轻一代用激进的方式争取个性表达权、道德选择权、生活的决定权。享乐主义成为他们反抗传统束缚的一种方式。霍克尼的“游泳池”系列尽管表面形式冷静，却与当时美国加州自由、叛逆的同性文化紧密相联，成为又一个“溅”文化的代表。它水花四溅，打破了中产阶级习以为常的生活，嘲讽了波洛克所代表的抽象表现主义有关男性、天才、强势的神话，打破了极少主义和观念艺术的一潭死水。

霍克尼的方式未必算得上前卫，也不是主导性的趋势。但是，他对于绘画的一生执着，对具象绘画的推进，把当代艺术放入大众视野中的辩论，不断地推陈出新，使他个人和他的画一直保持着强烈吸引力。当架上绘画，特别是再现性绘画一再被宣告死亡之后，霍克尼“唐吉柯德”式的执着坚持也就不断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