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相伯: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把中国叫醒
2019-04-12
“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说这句话的老人那年整整百岁,正值日军大举侵华,国破山河的时候,他却只能静静地躺在越南谅山一间普通民房的病床上。
他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亲历了晚清、民国、抗日三个时期,见证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等当政者的中国,浮沉百年离乱,最终客死他乡。
这位百岁老人,正是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
1931年9月18日,日寇在沈阳柳条湖发动了“九一八”事变。
遥在1500公里外的南京,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听闻,辗转难眠,他起身到桌前,撰写了一篇2000余字的檄文,号召国人征讨日寇。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在此之前,他已经隐居十年了,甚至:“决心十年不看报。”
但這一次,我泱泱中华,岂可容寇肆意践踏,他发出最坚定地反抗:“对外必要不许吝惜一枪弹。”
马占山率部违抗军令,在东北奋力杀敌,消息传来,老者慷慨激昂,讽刺国民政府。“中国睡狮,酷爱和平;马占山一爪耳,似醒觉,似发动,全体国民与国民政府何时醒?何时动?”
这还不够锐利,他公开演讲直指蒋介石:“孟子云:‘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终身委员长就是皇帝,委员长做了许多年,失地也失得不少了,难道委他的人民不应该有所表示么?”
蒋介石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对他的学生于右任撒气,“你的老师闹得太厉害了,太不像话了!”
但当局软弱,阻挠抗日,国民多看客,反应冷淡。
于是他频繁上广播电台演说,高达十二次,这档抗日演说节目竟是电台收听率最高的。
但他却自称是“中国的一条狗”。
01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
这一年,江苏一个天主教家庭迎来了长子马相伯。
后来他说:“中国社会治家格言是‘严父慈母,而我家却是‘严母慈父。”
母亲对于兄弟三人的教育从不懈怠,因而他12岁离家,只身到上海求学,一路都走得踏实坚定,他要当一名天主神父。
马相伯在法国耶稣会下徐汇公学就读,18岁时,英文、法文、拉丁文,就能运用自如,“与汉字无异。”
20岁时,又自学希腊文,那时他因通达五门语言,年纪轻轻就成为学校里最优秀的外语人才。
法租界领事特意聘他做秘书,马相伯说:“我学法语,为中国用的。”
于是,拒绝了这桩邀请。直到那时,他还在为当上神父而努力。
1862年,马相伯入小修院当上了修士,7年后,他获神学博士,终成所愿,成了一名耶稣会神父。
一个天资聪颖又好学的人,如果满足于此,他的一生将会比普通人平顺很多。
有些耀眼的人,天生就不是那么“听话”的。
02
踏入神学殿堂后,发生了三件事,成为他脱离天主教的导火索。
当上神父不久,1871年,马相伯去宁国、徐州传教,看到百姓民不聊生,欲筹百两银子散济,遭遇教会蛮横阻拦。
1872年,马相伯出任母校徐汇公学校长,他花费数年,结合中西数学,研究出一部《度数大全》,教会拒不鉴别,也不承认其学术价值,直接导致了无法刊印,后来散佚。
1875年,丁戊奇荒。据记载:“百姓像野兽似的互相掠食;在几百个甚至几千个村落中,70%的居民已经死亡了。”
饿殍遍野,路有遗骨。
马相伯再度自筹白银赈灾,也不出意外地受到教会阻拦,这一次教会不只是口头制止,直接将他幽禁自省。
这对于救民心切的他,无异于致命一击,他开始重新审视教会。
马相伯自出生,就与天主教结缘,长大也是就读教会学校,顺理成章当上了神父,从未质疑过。
但接二连三的怪事,让他认清了教会的虚伪,终于,38岁时,马相伯脱离了教会。
这样的决定,无疑遭到家里的反对,直至母亲病重,也拒不见他,甚至不承认母子关系。
“我的两个儿子都在耶稣会的教会,你不是神父了,就不是我儿子了。”
最终,母亲去世,他也没见上一面。
他为了心中的大义,脱离了教会,也同时与挚爱的母亲离别了。
03
毁家纾难,中国文人最赤诚的爱国做法。
这一年是1900年,马相伯60岁。
母亲去世之后,他极度悲愤与失望,人生也已入晚年,这一生终归一事无成,挥尽无穷血泪,转眼不过空梦。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距离死亡不远了,与其一事无成,不如此生落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尘归于尘,土归于土,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
马相伯从家中拿出地契,将三千亩田产全部捐出。并立下字据,“自献之后,永无反悔”。
捐完之后,他身无分文,转身走进上海土山湾孤儿院。
剩下的日子,就安静地等待自己人生的夜幕降临。
回首这一生,他有少年求学时的意气,有治国无门时的失望,有母亲死不闭眼的痛楚,也有白茫茫一片的洒脱。
马相伯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殊不知,他悲怆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1901年秋天,33岁的蔡元培到上海担任南洋公学总教习,他来找马相伯学习拉丁语,马相伯并没拒绝,可蔡元培一来,来学习的学生却越来越多。
来的学生越多,马相伯的生命重新被点燃。“何不办一所学校,让中国的孩子们有书读?”
在耶稣会的支持下,马相伯办了震旦学院。大学问家梁启超听说马相伯出山办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在贺文写道:
“今乃始见我祖国得一完备有条理之私立学校,吾欲狂喜。”
不经意间,马相伯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学校。如果说,北洋大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国立大学,那震旦学院就是第一所私立大学。
一南一北,遥遥相隔,却对中国的未来都有着同样的寄望。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政局不朗,只有教育好青年人才是兴邦之本。
04
马相伯育人并无杂念,只要有才华、爱学习的学生,都收入门下,尽心尽力教育知识。
1904年,于右任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写嘲讽清政府的“反诗”《半哭半笑楼诗草》。被一路通缉,只好避难上海。走投无路时,他来找马相伯老人,老人爱才,一见于右任,对他说:
“今天你就可以入学震旦,我免收你的学费、膳费和宿费。”
只这一句,于右任就热泪盈眶。他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朝廷通缉犯,马校长也敢收!在震旦大学期间,于右任化名“刘学裕”读书。
几个月后,马相伯又把于右任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过去教过几年书,现在你的学识足以做我的教学助手。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师了!”
于右任大为吃惊,马相伯老人不但收留他这个朝廷通缉犯,还敢让这个朝廷通缉犯当老师。
于右任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多名学校的创始人,可他时刻不忘马校长的教诲之恩,并将马相伯当做再生父母:
“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
可震旦学院成立两年后,投资方耶稣会只想教育传教士,而马相伯却希望教育出能对国家有用之人。
两方俱不相让,耶稣会一怒之下,解散学院。对马相伯老人更是百般驱逐,甚至找人将老人架到医院,让他 “无病而入病院”。
老人被架走后,学生们就再也无书可读了。学生们纷纷表态:“我们誓死和马校长站在一起,可以无震旦,不可无校长……”
于右任带着同学们找到马相伯,在医院,大家一见到老人,就齐齐全部跪下了:
“校长,我们没书可读了。”
听到这句话,老人哭了,偌大的中国竟然摆不下一张小小的课桌。
为了让孩子们有书可读,上海街头,常常能看到一个65岁的老人,一个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东奔西走,到处游说筹集款项。
“国家再穷,可学生们总该有书读啊!”
1905年中秋节,老人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在吴淞废弃的提督衙门,破破烂烂的屋舍里,一个老人,一百多个学生,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只有一块黑板,这就是现在名校复旦大学的前身复旦公学。
古诗《卿云歌》有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取名“复旦”,有两重含义,一则“光复震旦”,二则“光复中华”。
时年66岁的马相伯亲自走上讲台,教授法文、拉丁文,学校没有校址,没有业务经费,只能暂借校舍。
马相伯担任复旦公学第一任校长,就是这样简陋的教学环境,却培养出了:
中國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
民国艺术大师李叔同
国学大师陈寅恪
著名数学家胡敦复
中国第一任轻工业部部长黄炎培
政治家、教育家邵力子
从那时开始,只要说到让孩子读书,马相伯老人就办学“上瘾”。
他像割肉噬虎的佛陀,可以拖着年迈的身体粉身碎骨。
一生中,马相伯用一己之力办了复旦大学、辅仁大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培根女校,启明女子中学。
老人为办学殚精竭虑,妻子实在忍受不了他终日奔走,不着家,气得要回娘家。
悲剧就在这时降临了,她携长子乘船离开到吴淞口时,发生事故,母子二人遇难。
马相伯为苍生离开教会,失去母亲,为学生三办学堂,失去妻子。
人生中两次大义凛然的抉择,使他分别失去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还没完,次子马君远在复旦公学教书,不久病亡,马家仅剩他和一个半岁大的孙女马玉章,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05
在徐汇公学当校长时,蔡元培还是他的学生。听闻马相伯精通多国语言,蔡元培就厚着脸皮学语言,先选定了拉丁文。
每天一大早就来门前等着,有时候马相伯还没醒,蔡元培的敲门声就响了。
他也不生气,还叫蔡元培多叫些学生一起,他都愿意多多授课,当时还流传为一段“二十四个学生跟马相伯学习拉丁文”的佳话。
1913年,当上教育总长的蔡元培知北大校长一位空缺,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马相伯先生。
初来北京的马相伯受到了袁世凯贵宾级接待,还拉拢他做高官,他一律不受。
当年,马相伯风生水起时,袁世凯不过是蝇营狗苟的无名之辈,还特意请教先生:“如何在官场中脱颖而出?”
马相伯戏谑道:“唯有厚赂宦官,由宦官而结识亲贵,即可越级超升,甚至抚台也不难。”
没想到他的胡言乱语被袁世凯封为金科玉律,更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袁世凯一路当上了皇帝。
马相伯后悔也来不及,袁世凯则对他笃信有加。
袁世凯复辟前,宴请各界名流,旁人对此都模棱两可,只有他公然反对,一字一顿,说得掷地有声。
袁世凯登基时,众人皆叩首,唯他屹立不拜,袁世凯只得命人给他赐座。
总之,当时这位假皇帝挖空心思,想讨取老先生满意,为他所用,次次皆无功而返。
直至袁世凯病逝,马相伯才喜笑颜开,还做了幅对联。
病起六君子,命送二陈汤。
“六君子”“二陈汤”原意都是中药药汤名,在这里分别指令袁世凯头痛的爱国志士。
06
迈入80岁大关的马相伯,忽然满腔愤慨都熄火了。
他奔走多年,历经朝代更迭,倾尽全力为社会图谋,却没见好。
于是,隐居起来,不问政事,不看时局,每日提笔练字,十年不看报。
1930年,九十大寿,学生们特意赶来,为恩师祝寿。
于右任书联:“先生年百岁,世界一晨星。”
张元济呈联:“博学多闻,泽寄象;修道益寿,眉梨耄鲐”。
其他名流章太炎、胡适等也送来寿幛,这些寿联就已是满堂彩。
大寿的喜悦没过多久,九一八事变爆发。
他再也安不下心看书练字,于是走上街头卖字。
年事已高,不能久站,就由一人扶着他,一个字30大洋,一副对联50大洋,就这样一字一字卖够了十万。
当然他并不为己用,全都捐献给了前线抗日的将士。
后来,他对相依为命的孙女马玉章说:“爷爷一生以大公无私为人生宗旨,百年以来,一无所有,什么财产都没有给你留下来呀!”
他这一生的选择,使他对母亲、对妻儿、对孙女都歉疚着。
07
1939年,马相伯身体抱恙,在学生于右任的安排下远赴越南修养,在越南度过了百龄寿辰。
国民政府称他为:“匪唯民族之英,抑亦国家之瑞”。
中共中央贺说:“兹值先生百龄大庆,国家之光,人类之瑞。谨率全体党员遥祝并致贺忱。”
国共两党皆仰先生之高风。
他一生数度毁家纾难,三办学堂,视兴邦为己任。
辞世时,两袖清风,仍觉对国家、对人民做得不够,口中仍舊念着“消息、消息”。
1939年,11月4日凌晨,他终究没有等到抗战胜利的消息,抱憾离世。
犹记得,百岁寿辰时,《国际新闻》主编胡愈之去采访他,面对烽烟四起,国破山河的中国,老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一生,生活了整整一百年,也见证了这个国家民不聊生的一百年。办教育如同学狗叫,目的都在警醒世人,他内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声:
“我是一条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临终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并未死在祖国,而是客死异国他乡。
马相伯活了一百岁,每走一步,人生都是负重而行。历史在他身上鞭打出深深的伤口,他却像老狗一般喘息着办教育,育国人,叫了一百年,也见证了中国的一百年。
(来源:搜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