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埃尔》:记忆的碎片与时间的重叠
2019-04-11谢丽冰
谢丽冰
《莫里埃尔》和《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构成“意识流”电影三部曲。和阿伦·雷乃其他的作品一样,《莫里埃尔》一如既往地阐述了他电影中的母题:记忆与遗忘。从个体的记忆层面上看,电影中每个个体自身的记忆都呈现出碎片化、混乱化的状态,记忆、想象交织在一起,每段记忆都有其真实之处,也有其失真之处。从集体的记忆层面上看,不同群体在不同时空的记忆因同样的记忆点相互重合和交织,碎片化的记忆因其呈现出同一的特征,给人以相同的感受。
《莫里埃尔》对于个体回忆的呈现不是通过对过去时间的影像性呈现,而是通过人物在当前时间对于个人过去记忆的回溯、零碎的影像和照片、他人对于同一时间的记忆的补充来展开的。这些直接或间接的对于记忆的呈现,使得记忆的真实性愈发难以证明。不同人对于同一段记忆的叙述的冲突与矛盾,使得过去愈发扑朔迷离。通过呈现出记忆对于不同人在影片当前生活状态的“干扰”情况,阿伦·雷乃向观众表达了自己对于时间与记忆的看法。
记忆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力之大在埃莲娜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埃莲娜是一个始终对记忆耿耿于怀的人。阿方索来到她家之后,她在与阿方索谈话中有几次失控的话语,“我不是也被抛弃了吗?像她一样”“我始终爱着你”……作为一位曾经倾心付出的少女却惨遭抛弃这一记忆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脑海中,意识对于痛苦这一印象的选择加深了这种记忆印象。阿方索是一个记忆混乱的人,过去的记忆之于他,只是当下从现实出发的一种选择。在有意识或是在潜意识中,他将自己战友的记忆移植在自己的记忆之上,企图模糊改变埃莲娜的记忆,营造他所谓的记忆的真实感,以博取当下的利益。在与埃莲娜的交谈当中,他一直在有意提及自己当初对埃莲娜的爱情,“我九月时给你写了信,就在宣战以后”“为什么没有去葛洛达俱乐部赴约?”“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他就这样以记忆为工具,把记忆置于模糊与混乱之下,来求得与埃莲娜的爱情,逃避生意破产、婚姻破裂的现实。贝尔纳是一个处于记忆与现实模糊地带的一个人。穆里埃,一个埃尔及利亚女人被法军行刑至死的记忆在贝尔纳脑海中一直呈现的是明确清楚的显现状态。这段过去的记忆在影像中存活持久,与贝尔纳当前的生活甚至是未来的生活都交融在一起,模糊了界限。在影片刚开始的时候,他多次和埃莲娜提到“我去找穆里埃了,她病了”“不,她很好”,在贝尔纳沉浸在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那段回忆中时,历史时间被冲淡了,个人的时间凌驾于历史时间之上,让贝尔纳混淆了现实时间和心理时间,在回忆与现实的模糊地带徘徊。他始终无法从那段记忆中逃离出来,从影片中可以看到,他一直拿着相机四处拍摄、记录,企图为穆里埃的死寻找证据。
从影片中不同的人物与记忆的斗争中,不难看出,个体的心理状态会影响记忆的有序性,同时某些记忆的深刻性也会影响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心理状态。在法国著名作家杜拉斯看来,一个人的历史是没有的,不存在的,人时时刻刻都在以内心中时代的体验来重构自己的过往。在我看来,阿方索和埃莲娜都是以当前的心理状态来重新构建和解读自己的记忆,在与记忆反复地纠缠,反复地受苦。
此外,《莫里埃尔》的叙事实现了时间上的重叠,埃莲娜与阿方索这对旧恋人的悲剧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贝尔纳的悲剧始于法国与阿尔及利亚之间的战争,两种时空因为共同的记忆点——战争的记忆和创伤而交织重叠在一起,实现了时空的对话和交流。伯格森的时间哲学中提到了“绵延”这一概念,纯粹的“绵延”是没有受到空间观念侵犯的时间,“纯绵延”是与人的思维和感知紧密相连的、具有自主性和创造性的时间。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在物理空间上是毫无联系的,它们在客观的空间中拥有各自的视觉影像,具备不同的时空意义。导演充分发挥意识的主观能动性,把这两个独立的影像放在“战争带给人们的伤痛”这一平面上,连接成一条线,给人以类似的感受。通过画面的变换和剪辑的支离破碎,在反复叙述与呈现之中,阿伦·雷乃构建起反复受难的意义世界,突出了战争的残酷及其对人类心灵的摧残。
从整个影片可看出以阿伦·雷乃更重视对人的心理现实的呈现。不可否认,人的心理时间带给人们对客观存在的物理时间的感知的影响是巨大的,但我认为,客觀存在的物理时间仍旧会对记忆产生影响,从某种程度上说,物理时间的流逝为人们对于回忆的重新构建提供了条件。人们常说:“时间会治愈一切”。很多时候,即使有些事情再怎么刻骨铭心和难以忘怀,它们也会慢慢地被物理时间不断地冲淡,淡化那段记忆里的快乐或伤痛,又或者,它们会在物理时间的向前推移中给人们以向前走的提示,让人们把那段记忆藏进潜意识中。伯格森曾经提到“记忆就是影像的存活”,他认为我们之所以不能在当前意识到过去的一切,是因为被知觉过的影像在记忆之流中被“无意识”阴影掩盖着,对于当下的行动而言,它是“无用”且“无力”的。当那些令我们印象深刻的记忆在时间的冲刷下变成“无力”“无用”的时候,它便会被“无意识”所掩盖,没有特定的触碰点,人们也会很难回忆起那段记忆,可见物理时间对于记忆与遗忘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莫里埃尔》通过剪辑的变换打破时间的线性流动、使人物的对话脱离日常生活,在微观上呈现个体的心理现实的同时又在宏观上利用共同的记忆点呈现反复受难的生活现实,从而构建起严密的时间和空间的逻辑关系,给人以极大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