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本是遣兴
2019-04-10
写字总得从临帖开始。我比较认真地临过一个时期的帖,是在十多岁的时候,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一年级的暑假。在我们那里,这样年纪的孩子“过暑假”的一个主要内容,便是读古文和写字。
《快雪时晴帖》东晋.王羲之 23cm×14.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一个暑假,我从祖父读《论语》,每天上午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给我选定的。祖父认为我写字用功,奖给了我一块猪肝紫的端砚和十几本旧拓的字帖,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这些字帖是一个败落的世家夏家卖出来的。夏家藏帖很多,我的祖父几乎全部买了下来。
又一个暑假,我从一个姓韦的先生学桐城派古文、写字。韦先生是写魏碑的,他让我临的却是《多宝塔碑》。读《古文观止》、唐诗,写《张猛龙碑》,是我父亲的主意。他认为需写写魏碑,才能掌握好字的骨力和间架。我写《张猛龙碑》,用的是一种稻草做的纸——不是如厕用的草纸,很大,有半张报纸那样大,质地较草纸紧密,但是表面相当粗。这种纸市面上看不到,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用这种粗纸写魏碑是很合适的,运笔需格外用力。其实不管写什么体的字,都不宜用过于平滑的纸。古人写字多用麻纸,是不平滑的,像澄心堂纸那样细腻的,是不多见的。
这三部帖,给我的字打了底子,尤其是《张猛龙碑》。到现在,从我的字里还可以看出它的影响,包括结体和用笔。临帖是很舒服的,可以使人得到平静。初中以后,我就很少有完整的时间临帖了。读高中时,偶尔临一两张,一曝十寒。20岁以后,读了大学,极少临帖。
写字,除了临帖,还需“读帖”。包世臣以为读帖当读真迹,石刻总是形似,失去原书精神,看不出笔意,固也。试读《三希堂法帖.快雪时晴》,再到故宫看看原件,两者比较,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看真迹,可以看出纸、墨、笔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运墨”,“纸墨相得”是从拓本上感觉不出来的。但是真迹难得看到,像《快雪时晴帖》《奉橘帖》那样的稀世国宝,故宫平常也不拿出来展览。隔着一层玻璃,也不便揣摩谛视。
求其次,则可看看珂罗版影印的原迹。多细的珂罗版也是有网纹的,印出来的字多浅淡发灰,不如原书的沉着入纸。但是,毕竟慰情聊胜无,比石刻拓本要强得多。读影印的《祭侄文稿》后,我才知道颜真卿的字是从“二王”来的,流畅潇洒,并不都像《麻姑仙坛记》那样见棱见角的“方笔”;看《兴福寺碑》,觉赵孟的用笔也是很硬的,不像坊刻应酬尺牍那样柔媚。
再其次,便只好看看石刻拓本了。不过最好要旧拓。从前旧拓字帖并不很贵,逛琉璃厂,挟两本旧帖回来,不是难事。现在可不得了了!前十年,我到一家专卖碑帖的铺子里,见有一部《淳化阁帖》,我请售货员拿下来看看,售货员站着不动,只说了个价钱。他的意思我明白:你买得起吗?我只好向他道歉:“那就不麻烦你了!”
现在比较容易得到的丛帖,是北京日报出版社影印的《三希堂法帖》。乾隆本的《三希堂法帖》是浓墨乌金拓,我是不喜欢乌金拓的,太黑,且发亮。北京日报出版社用重磅铜版纸印,更显得油墨堆浮纸面,很“暴”。而且分装四大厚册,很重,展玩极其不便。不过能有一套《三希堂法帖》已属幸事,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三希堂法帖》收宋以后的字很多。对于中国书法的发展,一向有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以为中国的书法,一坏于颜真卿,二坏于宋四家;一种以为宋人书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宋人宗法“二王”,而不为“二王”所囿,用笔洒脱,显出各自的个性和风格。有人一辈子写晋人书体,及读宋人帖,方悟用笔。
我觉得两种意见都有道理。“二王”书如清炖鸡汤,宋人书如棒棒鸡。清炖鸡汤是真味,但是吃惯了麻辣的川味,便觉得什么菜都不过瘾。一个人多“读”宋人字,便会终身摆脱不开,明知趣味不高,也没有办法。但话又说回来,现在书家中标榜写“二王”的,有几个能不越雷池一步的?即便是沈尹默,他的字也明显地看出有米字的影响。
《万物四时》联 汪曾祺
写得太多了,也不好,容易“野”。写一上午字,有一张满意的,就很不错了。有时一张都不好,也很别扭。那就收起笔砚,出去遛个弯儿。写字本是遣兴,何必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