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昼夜活在文字里的人
2019-04-10戴潍娜
○戴潍娜
人究竟是如何入睡的?这是个真正玄妙的问题,南怀瑾曾用它问倒了不少修道之人。每天睡觉的众生,大概没几人能弄清从醒到睡的那个瞬间。想想这实在是一场奥妙又温馨的奇遇,睡眠的磁场像一台巨大的时空穿梭机,我们每天都要进去逛一圈,却从来不知道穿越时空的入口在哪里。
每当诱人的黑夜降临,人们只管躺倒,待奇迹自己找上门来。
尽管每个人都能享用睡眠的神效,“做梦”却和“年轻”一样,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天分。有些人就一辈子都没年轻过。我常常遇到一些人,他们坚强地声称自己从不做梦,或者一醒就忘,并以此作为高质量睡眠的佐证。每当听到这样的事,我都在内心为他们哀叹:做梦,实在是我们人生可以拥有的最好部分。这篇《返回年轻》,正是梦中所得。
我曾经将“梦话”攒成一本小书,《返回年轻》是其中的一篇。梦里发生的故事,我仅负责拉起它们透明的小手腕,把它们从神秘奇诡的梦境里领出,带到这个世界上。事实上,我写文章一不小心就陷入这样的境地:写得很卖力的段落,回过头瞧时总觉得不够好;倒是那空灵中随意拾来的几笔精美灵动、工巧不俗,又好得过分了,老让人怀疑自己是从哪儿剽来的。面对这些梦中偶得之物,诚惶诚恐的文艺心终于坦荡,可以安然一笑,窃梦者不为偷也。
揿下梦的按钮,神经于是坐上了一列失控的极速列车,大脑未被开发的广袤领地上升腾起激情;在那个比现实人生丰富一千倍的世界里,禁忌无处藏身,一切的权利、道德、伦理遭到最坦然最无畏的蔑视与冲击。那是福柯终身向往的“危险的生活”。逼仄狭窄的现实里哪里容得下这种失控的自由?尼采口中“最卑鄙的人的时代”不可避免地降临,快乐成了众人的唯一追求。而这个时代只不过是一瞬,世界不光是空间概念,更是辩证的时间概念,甚至远超逻辑概念。有的时候,我忍不住推开电脑,愤愤地想:我真不想再过同时代的人所过的生活,做他们所做的事情。
要把自己从日常生活中撤出来,寻求一点儿快乐之上的意义,做梦是最迅捷彻底的途径。深植在那些丰饶的梦境里,沐浴着原始的“抒情的光辉”,在另类智慧的巅峰体验中,一次次地,我与自己内心最孤独的深核展开一回回深情的对望,由此得以过上理想中的审美性的人生。
如同许多人耽于美妙恋情,我的神经也会陷进一些难以置信的梦里,拔不出来。很多年前,我开始珍惜自己的梦境,胜于珍惜现实岁月。在梦里,我过上了另一场更丰富的人生。尤为奇异的是,梦里除了声音、画面,还有文字,现成的、叫我惊喜的文字。这捡来的便宜弄得我常常做了一个美梦就逼着自己醒过来,不敢再次睡去,生怕把前面的美梦给弄丢了,天还不亮就起身,趁黑拧开台灯,疾疾录下梦里的故事;也有很多犯懒的时候,拖延几天再去记梦,便遗失了多数精华,只能靠着后天人工的拼拼补补,去凑出点儿原样,这就不及梦中现成的那么“仙”了,我常为此懊恼唏嘘不已。
如今我依然记得,十年前梦到的这个发生在父女之间的与年轻、和解有关的故事。当初我那么年轻,然而对于失去年轻是那么惶恐,甚于今日百倍。而年轻的爱,有着天然的饱满,像一颗酸甜的果子,肉酸得很,老牙承受不来。
就是这匆匆记下的梦,安静地躺在蓝色笔记本上多年。有一回和朋友笔聊,他很欣喜并在回信里说,他做梦最常梦见的就是“飞”。我惊诧不已。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梦里有飞过啊!可能是在这世界上混迹久了,身子重了,化为浊物了,需等人给我托梦,也让我试一试飞的感觉。就当是痴人说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