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杨苡:她是呼啸而来的奇女子
2019-04-10
转眼妈妈百岁了。
每每我很得意地告诉朋友们,我妈100岁了,都会得到一声这样的惊叹:“是吗?那太厉害了!”还有的羡慕不已地说:“赵蘅,你还有妈妈啊,好幸福!”
那当然了,这种幸福感伴随了我一生。
百岁妈妈近况
百岁的妈妈记忆力超群,还能记得她童年时许多趣事。在家里请的私塾先生教课时,她如何让小猫去捉弄老师;军阀混战,她慌忙离开学校,把可怜的小黑蚕落在教室里的事;从天津天祥市坊买的法国制造的小洋娃娃是金黄披肩发、“浑身闪着蓝色的光彩”。
她更清楚地记得怎样牵着哥哥的手去逛书店,她点什么书,哥哥都给她买,还帮她挑选他认为最适合小妹读的书。哥哥要留学去了,最舍不得一条叫小花的狗,就留给她来养。她唯一抱小狗的照片,是在屋顶圆形的碎石子铺地的晾台上,哥哥用柯达方盒子拍的呢。
天津《今晚报》曾刊登她一整版的回忆中西女校的文章,那是从8岁到18岁,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期。她写了《我的三个语文老师》《我喜欢作文》等,在她的笔下,那位“国文老师范绍韩先生用《十九支箭》的作文集激励着我们互相关心、彼此帮助,永远珍惜那美好的汲取知识的青春时代”。她还回忆了同学们毕业时为她们的班服、班歌以及毕业典礼颇费了心思。她们班送给母校的礼物是“将漂亮的旗杆竖立在一个很像样的水泥平台上,希望它永远飘扬着祖国的国旗”!那时候,“心中永远燃烧着团结之情及爱国主义精神”!
诚实、立志、有抱负、爱国、不虚度一生,这是中西文化留给她一生的财富。说起这些往事,妈妈的眼神还会像小女生一样清澈明亮。
爸爸走后这些年,妈妈病过几次,总的来说过得蛮好。每回见她,我们做儿女的都越来越老,她却好像被时间凝固一般,定格在那里。妈妈每天早上必须读报,雷打不动。她喜欢看晚报社会新闻,是典型的“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甚至留意报上的日用品优惠广告,然后派遣她称之为生活助理的小陈去买。赶上我在,她更愿意让我去,她相信我的审美。去年秋天,我买回她看中的老人厚底鞋,她试穿后得意极了,把腿翘得老高,和小陈脚上的那双比美,那种孩子般的笑可爱极了。
这些年,妈妈越来越喜欢清静,来人多了她很烦,甚至有时我们做儿女的去看她,头三天还行,时间一长,人多叽叽喳喳,她就说你们最好都别来。说归说,来了人,她喜欢的人,她还是很能聊天的,一坐几个钟头。狭窄的客厅,有时被挤得满满当当。有的上午来了,中午吃碗小陈拿手的炸酱面,下午还接着聊。有时候妈妈腰疼了,进屋躺一会儿,他们在客厅继续谈天说地,人家说了,在杨先生这里就是放松、舒服。
“这辈子还是有点儿成绩”
从17岁开始写剧评、诗歌、散文的妈妈,晚年依然不时会涌出创作灵感,简直可以说层出不穷。特别是每天早晨她一觉醒来,精神特别好,东想西想,那些久远的事,久远的人,都会伴着耳机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老歌的旋律流淌出来。这一刻她的身心是最自由的,一个文人,还有比精神放松更开心的吗?
这些年,妈妈终于不反对我写东西了,我也很荣幸成了妈妈的文友。她爱和我讲她的创作计划,有时写了一篇文章的开头,或是一首打油诗,还在电话里念给我听,问我写得怎么样,自谦得像个文学青年,让我汗颜。
多年来,她一直想出本专写中西女校的书。可这对于一个近百岁的老人,又谈何容易?所以当三年前董宁文信心满满地要给她编一本散文集时,妈妈误以为是这个主题。近年时兴成套丛书,六位或八位作者,少一位都不行。老太太才不管这些呢,她执拗地认为,要出我就出《翡翠年华》,要不然就不出。“我写的都是好玩的事。先写初小四,然后写高小一,高小二,写唱各种歌,我写我的成长。”
眼看丛书都要开印了,我妈这本还只是一份提纲,当策划编辑的只能暗自叫苦了。作为妈妈的小女儿,从来都是妈妈出版的鼓动者,这回也夹在中间很尴尬,只好和稀泥收场。
妈妈称为“翡翠年华”的少女时代,随着1937年“七七事变”的发生,完全改变了。关于西南联大时期被她称为流亡学生的生活,她写过很多篇,我爸更是奋笔疾书。他们同是外文系和“高原诗社”的,单从那一个个标题《离乱弦歌忆旧游》(纪念西南联大六十周年)、《梅雨潭的新绿》(纪念朱自清先生)、《我是吴宓教授,给我开灯》(纪念吴宓先生)、《看见月光想哭的孩子》(加入抗战诗抗战漫画行列,和巴金通信)、《昏黄微明的灯》(纪念沈从文先生)等,足以看出他们这代人对这所世界上最穷的大学、却能和世界上一流名校相比的母校,怀着怎样的深情和感恩!
西南联大奠定了双亲扎实的中西方文学功底,两本世界名著《红与黑》(第一本中译本)、《呼啸山庄》(中译本)诞生在我家,就不足为怪了。这两年,来我家采访的、拍视频的媒体,应接不暇。妈妈从不回避“呼啸”二字是由她想出的,这是她这一生可以得意的事之一。我也相信,也只有妈妈才能有此气魄,她内心是这样丰富,经历过战争风云、家庭变故,有这么多的人和事,她才是呼啸而来的奇女子。但她坚决反对媒体说她挑战了梁实秋,还是在西南联大当学生时,“真是莫名其妙,我怎会去挑战梁先生呢”?
《呼啸山庄》译于上个世纪50年代。那时我和姐姐、弟弟还很小,那夜南京暴雨,电闪雷鸣,我们都睡熟了,女作家的灵感从天而降……从此英国约克郡荒野上的艾米莉·勃朗特的旷世杰作最好的中译本问世了。
上世纪50年代,妈妈还译过《俄罗斯性格》《永远不落的太阳》等,80年代她翻译了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90年代她主译了《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2010年,在她的创意下,促成了《兄妹译诗》的出版,可惜由于编辑疏忽,落掉了妈妈最珍爱的一首长诗《希朗的囚徒》。
“今天是我的钻石婚”
数不清我画过多少次妈妈。刚学画时,第一张画是在莱比锡寓所,她搂着小弟哄他睡觉。回国后我的笔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我画过妈妈读完《毛泽东选集》午睡了,枕边是《为人民服务》单行本。
妈妈喜欢写信,也很会写信,一写就是长信。这些年我见过她列的要回信的名单,有一长串,北方的、南方的,足见她惦记的朋友很多。当然她不可能完成。如今写信变少了,妈妈隔不久就会叫我打电话问候她的老朋友。前段时间,她明确说在北京她最惦记的有四个人:邵燕祥、袁鹰、姜德明、石湾。她经常说,人要懂得感恩。邵燕祥帮她存过旧诗稿,袁鹰在她无端挨批判时去南京看望过她,这些她都一直记得。石湾作为南京大学的学子,对我爸非常敬重,这些年常去看我妈。
2001年妈妈到北京,此后的两年,小金丝胡同6号我舅舅家,她没几天就要去,我总是陪着。看他们兄妹二人倾心聊旧事,那样放松、宁静、满足,小猫酣睡在一旁,太阳的影子渐渐西斜,那些情景,我永远难忘。
2003年我妈回南京不久,骨折住进了医院。手术后她很快恢复健康,开始在病榻上写作。8月13日,我和姐姐捧着鲜花进病房,她见了,脱口而出:“今天是我的钻石婚!”然后像个害羞的小女孩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心里一颤,鼻子酸了。因为我知道,妈妈爸爸特意选择淞沪战役抗战纪念日这一天登报结婚,从此有了我们这个家庭。这次住院期间,妈妈写下了《命中无钻石》。她开玩笑地告诉我,开刀打进身体的那个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颗钻石戒。
现在有了高铁,我每年回南京四到五趟,每次都会画几张妈妈。她会客聊天、看书、看报、看电视、吃饭、泡脚,我就像一只跟屁虫,追着她画几笔。谁叫百岁妈妈的日子太丰富多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