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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里的欧洲:悲剧时代

2019-04-07郝景芳

大学生 2019年12期
关键词:雅典希腊悲剧

郝景芳

从迈锡尼出来,我们来到雅典。在这里,我们见证传奇的诞生。

罗素曾说,在全部的历史里,最使人感到惊异或难于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这话丝毫不假。雅典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这个最神奇的城邦短暂、辉煌,突然兴盛到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又突然毁灭在意料不到的悲哀。百年尺度内,盛衰分明。用一百年改变一千年。

阿伽门农王从特洛伊回归,身经百战,却死于宫闱,赢得欧罗巴的光荣,却带来迈锡尼的毁灭。这一幕悲情的戏剧,实际上并不在迈锡尼,而是在雅典——狄奥尼索斯剧院。

悲剧

狄奥尼索斯剧院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文化的中心。在雅典卫城山脚下,南坡山路一旁。它是上山的必经之所,是進入卫城的入口,也是进入历史的入口。

公元前458年,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王》在狄奥尼索斯剧院上演,它是《奥瑞斯提亚》三部曲的第一部。《阿伽门农王》讲述了阿伽门农回家的那一刻的前前后后,从捷报传来,到凶手的自我辩白。当阿伽门农回到故乡,他带着满车的荣耀和战利品,所有人为他欢呼,没有人能预见他的死亡。只有他的战俘,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懂得神谕的女孩,对着天大声呼号,用凄厉恐怖的声音预报阿伽门农即将面对的死亡和她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她看得到自己将死,但还是在这预见中跟着阿伽门农一步一步走进宿命的殿堂。一声惨呼,血溅宫墙。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莫过于卡珊德拉的预言,她看得清明透彻,却无人能懂。

那个时候的雅典每个人都爱看戏剧。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悲剧是动人心魄的典范。它们简洁明朗,角色不多,但层次丰富。它们用诗作载体,歌舞作衬托,神话作内容。它们肃穆高贵,严肃悲伤,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演员一同激昂,直面生死的无常。

希腊悲剧达到了如此高的高度,以至于成为十九世纪哲学和艺术的楷模。

十九世纪,尼采写下《悲剧的诞生》。这本小书并不厚重,也许连尼采自己也没有料到它的影响如此长久。尼采为希腊悲剧赋予了极高的意义和价值,为这意象倾尽心血,从悲剧的哲学意味中获得自身探索的无穷的动力。

人的精神状态可以分为理智的太阳神状态和迷醉的酒神状态。前者是分析与旁观,后者是全情体验。酒醉与狂喜都是人与宇宙太一合一的表现。悲剧的崇高是二者的结合。尼采的观念直接继承自叔本华,叔本华为悲剧赋予了同样高的艺术地位,他将美分成与意志对抗的崇高的壮美和细节精致的普通的优美,而希腊悲剧无疑属于震撼的壮美。

古希腊悲剧缘何有如此魅力,引起现代哲学如此激烈的赞扬?最直接的解答恐怕正可以从阿伽门农王三部曲中寻找提示。

阿伽门农王是被谁所杀?被他的妻子,迈锡尼的王后。为什么?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理由是阿伽门农杀死了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当阿伽门农遵宙斯指令远征迈锡尼,另一位神阿尔忒弥斯扬起风暴,阻止大军前行,声称只有阿伽门农献祭了自己的女儿,全军才能平安渡过。一面是女儿,一面是国王的责任与战争光荣,阿伽门农选择了后者。于是,十年后的血案在十年前就有伏笔,一位母亲不能接受一位国王。

悲剧继续上演。阿伽门农死后,儿子和小女儿流放远方,隐藏复仇之心。几年之后王子乔装返回王宫,亲手弑母,为父报仇。大功告成,但血亲的谋害却唤醒了沉睡的正义女神,追索王子,讨还其弑母之罪。而最后是神灵间的斗争为一切画上句号。

这样血腥而复杂的剧情,埃斯库罗斯将其表现得并不惊悚,而是悲壮动人。舞台焦点是人内心的剧烈斗争。对阿伽门农,对抗的感情是作为父亲和作为统帅;对王后,对抗的感情是作为妻子和作为母亲;对王子,对抗的感情是作为母亲的儿子和作为父亲的儿子;最后,对于神明,对抗的感情是人间的血仇和无可抗拒的命运。总之,对于一切人,都没有简单的答案,没有黑白分明的对错,没有训诫,只有每个人付出全部情感的痛苦的挣扎。

这是一个道德训诫还并不主导的时代,规则和规矩都还没有固化,没有成为教条。这时的一切都这样丰满而鲜活,富于原始生命力,打动人心,因此才叫尼采如此推崇备至。

建筑与雕塑

公元前五世纪的雅典是文化的黄金中心。

雅典每年上演两次悲剧艺术节,诗人、剧作家在此一争高下,每年评出优胜,戴上桂冠,诗人受到所有人欢迎,得到天价的经济资助。悲剧艺术成为这个时代的风格象征。除此之外,雅典的建筑、雕塑也均达到后世难以企及的高度,古希腊神庙,集合建筑、绘画和雕塑艺术于一身,从罗马帝国时代到十八世纪法国与德国,每一个艺术繁荣的时代都有艺术家千方百计模仿与复兴悲剧时代的希腊光荣。

今天的狄奥尼索斯剧院只剩下半圆形场地,座位基本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圈一圈沿山坡排布的破损的石块,凌乱又整齐。只能从荒凉中俯瞰,幻想从前当演员头戴面具、身穿长袍背诵出激情四射的诗句的胜景。

从剧场走出,沿山路一直向上,就是圣洁而高昂的雅典卫城。卫城建筑在山顶,从下向上仰望,终于明白这城墙为何能在两千五百年间承担起雅典的守卫。

卫城从城墙到山门和神庙,都由纯美的大理石筑成,洁白朴素,在阳光里微微反射金光。站在山门外抬起头,山门丛林般的高耸立柱让人本能地停止了喧哗。立柱式样大器而典雅,高耸入蓝天,柱上简洁的线条更增加了立柱的高扬。

从剧场走出,沿山路一直向上,就是圣洁而高昂的雅典卫城。卫城建筑在山顶,从下向上仰望,终于明白这城墙为何能在两千五百年间承担起雅典的守卫。

穿过山门,到达卫城广场。视觉的中心是帕台农神庙。它是希腊建筑的顶点,如此宏伟庄重,没有矫饰,只有黄金分割的纯净之美。白色浑然一体,立于山巅,衬于深蓝色天际,如同从天而降。三角山墙,斜屋顶,最简单的造型,却有着最深厚的建筑技术。50根立柱环绕主体建筑,纤长挺拔,线条流畅,为了弥补人的视错觉,柱身中央有微微外突的弧线。立柱是由一节节柱形石块拼成,巨石中央打细孔,一根金属棒贯穿上下,以精确定位笔直。古时的神庙有红蓝色的山墙,动态丰富的人物雕刻,内部更有一座12米高的雅典娜塑像,但经过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大英帝国的劫掠,如今的神庙只留一座大堂,内外已空空如也,苍凉损毁。但即便是这样,站在它面前,人还是会惊叹于它的庄严和超越时间的美。苍凉的美。

神庙的雕塑在战火中炸裂,无人看管,被英国人捡拾残骸,如今主体藏于大英博物馆,个别收藏在卢浮宫和其他地方。悲剧时期的希腊雕塑也像悲剧诗句一样饱满从容,大气磅礴。德国学者温克尔曼对此曾有一句最著名的评价:“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正是这句话,开启了欧洲18世纪艺术的全面革新。

这是雅典最壮美的时代,动情的悲剧,庄严的建筑,丰满的雕塑。只有见到了藏于远方那些遥远的碎片,才能体会古代雅典在这山巅是如何绚烂多姿。

历史

迈锡尼文明覆灭之后,欧洲曾有400年黑暗时期,文明少有遗迹,之后逐渐重新繁荣,雅典渐渐成为繁荣的核心。那时的希腊是一系列城邦的松散联盟,雅典即成为盟主。公元前五世纪是雅典最黄金的世纪,艺术全面绽放,政治活跃清明,自然知识极大丰富。

雅典的兴起在战争之后。

公元前490年和480年,亚细亚的波斯帝国两次入侵希腊,爆发了两次希波战争,而两次战争都以希腊的胜利告终。这是特洛伊战争之后欧罗巴与亚细亚最激烈的对抗,波斯帝国强大凶猛,希腊联军两次以弱胜强,这在世界战争史上都是经典。公元前480年,希腊人先是在斯巴达人的带领下在温泉关血战阻击,然后在雅典人的帶领下在萨拉米海上顽强抵抗,最后将波斯几十万大军拒之门外,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在此之后,雅典的核心地位和巨大财富就确立起来。

对这场战争描写最好的资料是欧洲历史之父希罗多德的《历史》。这本充满杂谈轶事的风物志对这场战争的描写却是少有的悲壮。希罗多德写雅典人的占卜和最后勇敢的决绝,写斯巴达战士战死的地方由后代诗人竖起的碑铭,短短两句话,却有风中悲凉的沧桑:

“来往的过客啊,我是奉命长眠在此。”

这是雅典最初也是最后的辉煌。雅典的衰落在另一场战争之后。雅典的政治方式是他们获得创造力的重要来源,它成就了雅典,也衰败了雅典。而这是另一篇的主题。

责任编辑:尹颖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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