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2019-04-07黄丹丹
黄丹丹
一
林燕眼见着苏婉把一瓶赤霞珠顺溜地喝了个底朝天。
怎么没了?苏婉瓶底朝天地把酒瓶子里最后一滴赤红的液体滗进高脚杯里,有点意犹未尽地说。
林燕看得出苏婉已经喝高了。她眼神发飘,说话已经开始反复,动作也不那么稳当了。但她不想阻止她,她知道,一年里,她也就这么一次放纵的机会。
又他妈立夏了!苏婉晃了晃酒杯,头也跟着晃悠着说。
对。立夏了,马上可以去游泳了。林燕故意把话题往岔道上引。
徐杰走了12年了。12年,你還记得吗?苏婉猛地一仰头,喝光了高脚杯里仅剩的那半杯酒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掼,眼神咄咄逼人地盯着林燕问。
记得,记得。你还要吃点什么?林燕低下头,拿过菜单,刚翻到甜点页上,苏婉“啪”地把菜单往桌上一按。
林燕不得不抬头,对视着苏婉的眼睛。
你们到底睡了没有?苏婉抓着林燕的手腕问。林燕手腕上的一串南红手珠怕了苏婉似的,往上一跃,露出了林燕手腕上那个刺目的伤疤。
没有。林燕面无表情地与苏婉对视着,轻轻地抽出手,把手珠往下甩了甩说,那天我们都喝多了。徐杰说,要我留下来陪他一起等你。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那天是立夏节。你们在一起两年了,你什么节都要和他一起过的。
是的,我回来了,回来看见你躺在徐杰的床上。苏婉说完,呜呜地捂着脸哭了。
你看到的只是我一个人吧?林燕像个耐心给学生纠错的好老师,慢声细语地对苏婉说。
可是,我怎么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苏婉歇斯底里道。每一年的立夏,她都会这么歇斯底里。
林燕不作声了,她点了根摩尔烟,静静地抽。一根烟抽完,苏婉就会抹抹眼泪抬起头从她手里接过一根烟。每一年都这样,机械地重复着。
果然,林燕把烟蒂摁灭的时候,苏婉抬起了头。林燕递烟过去,她却没有接。
我怀孕了。苏婉说。
恭喜!林燕赶忙用手扇扇烟雾,问,多久了?
刚查出来。苏婉用纸巾揩过脸后,根本看不出哭的痕迹。
那你还喝酒?林燕突然紧张道。
没事,反正我也会做了它。苏婉淡然一笑,平静地像说做头发、做指甲似的。
你也不小了,不要再折腾了。林燕又做回了循循善诱的好老师。
折腾?苏婉把散到脸颊上的头发用双手往后一拢,然后侧过脸凑着咖啡厅的镜面墙仔细端详起自己来。
我从来就没有折腾过,我也想像你一样,找个男人,结婚,生子,过幸福甜蜜的小日子,就算不幸福甜蜜,安稳,我只要安稳总行了吧?可我他妈就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想要的男人!苏婉收回自审的目光,幽幽地望着林燕说。
林燕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前,她对苏婉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铛铛乖吗?妈妈现在和小婉阿姨在一起,让爸爸给你讲小王子的故事,你先睡好吗?林燕又变成了慈母,嗲嗲地对电话说着儿童腔。
铛铛晚上习惯听我讲故事才睡。挂了电话,林燕嘴角的慈母笑容还没有散去,她对苏婉解释道。
好妈妈,好老婆,好朋友,好员工,好学生,好女儿……你是什么都好,从小你就什么都好,处处占先,装一辈子好,您不累吗?苏婉双臂伏在桌上,下巴抵在手面上,翻着眼睛挑衅地望着林燕说。
林燕笑笑,起身转到苏婉身边坐下来,她伸出一只手去揽苏婉的肩,另一只手反握着手机,她望着手机屏幕,把头往苏婉的肩头上靠了靠,两个人就像双头连体人一般拍了张合影。
林燕把手机摆在桌上,说,看看吧,谁好看?谁蛇精脸杏核眼?苏婉,你总计较什么好不好的,你能看见别人的生活吗?你以为的好就是真的好吗?我还羡慕你长得漂亮,从上初中就有人给你写情书,追你的人可以从这儿排到北门外呢。不要妄自菲薄好不好!
不要跟我拽文,我不懂!我就知道自从我认识你,我就一直是你的跟屁虫,我一直都活在你阴影里。苏婉冷冷盯着林燕说。
林燕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子,把手机装进包里。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掌心上,擎到苏婉面前。喏,这是15岁那年你在我家给我编的小金鱼,我一直随身带了这些年。林燕的掌心里,躺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金鱼。
苏婉“嗤”地笑了一声,把小金鱼从林燕手里拿过来,凑着光仔细端详着。这只用皮筋编制的小金鱼,已被磨出了破绽,有好几处露出了皮筋的断头,那些断头扎在手心里,毛刺刺的,搔出了一些潜入时光的记忆。
二
苏婉原不叫苏婉,叫苏小小。15岁了,才不过1米45的个子。林燕还记得,那天,她妈放学回家时领进一个怯生生的黄毛小丫头,对正在房间看《简·爱》的她说,快,燕子,我给你领回一个小姐姐,赶紧把你好吃好玩的拿出来招待吧。
林燕对当老师的妈妈带个陌生孩子回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妈妈经常把班上中午不回家的学生“挟持”回家吃饭。林燕妈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任差班班主任,班上常有因背不会书、做不出题而被留校责罚的学生。她每天放学后都会去自己班上转一圈,只要班上有滞留的学生,她就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领回家,让他们洗干净手脸,吃上一顿热乎饭。
林燕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为妈妈还说她是自己的小姐姐而感到诧异。女孩扎着一根老鼠尾巴似的小细辫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裤,似乎上身原本是件白色的的确良小褂儿,但此刻已经被涂抹得像画布一样斑驳了。下身穿着一条黑不黑、灰不灰的灯芯绒裤子,不能说是长裤,因为它只遮到女孩的小腿肚上。
过了很多年后,市面上流行七分裤、九分裤的时候,林燕还想到过第一次见到苏婉时,她穿了这么一条可算作是“七分”的裤子。真是前卫啊。
苏婉可不就是个前卫的女子嘛。她留着漂成了“奶奶灰”的男式寸板发,典型的蛇精脸上,涂着荧光闪闪的眼影,一双翻翘如蝶翅的长睫毛下扑闪出一泓秋水样的眼眸。苏婉今天倒是没有穿七分裤,一条低腰的阔腿牛仔裤迤逦到了高跟鞋外的地面上,她上身穿了一件涂鸦色的短T恤,勾勒出她盈盈可握的一把小腰。她说自己怀孕了,可真是看不出。
不过想想也正常,谁也甭想从苏婉身上做出正确的判断。就像她15岁的时候看上去比14岁的林燕还要小几岁。而如今,你看她打扮得像个不良少女,而实际上她却是个高中教师。
还记得,第一次去你家,也是立夏节。临走,汪老师还给我带了一包茶叶蛋,她老人家做的茶叶蛋真香啊,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香的茶叶蛋啊。
嗯,有空再去家里,让她给你煮。林燕温柔地说,仿佛她是个姐姐。她看见苏婉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平和起来,她清楚,当年把苏婉接到家里来调养,后來又资助苏婉上学的妈妈,仍然是苏婉的镇静剂。
林燕望着苏婉,侧了侧身,把双腿盘在软座上,露出了猫咪般慵懒的温驯。林燕想起第二次见到苏婉的情景。距她第一次见到苏婉才不过两个月,正值暑假,林燕到爸爸工作的省城过了一个月,回家看见自己房间里坐了一个短发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妈妈说,燕子,以后你和苏婉做伴吧,对了,苏婉是我替她新改的名字,小小这个名字就不用了。
过了几年林燕才知道,苏婉是个弃婴,母亲生下她,就把她丢到野天地里了。是她的老外婆挎着竹篮,挪着小脚,走了半天才在一个小野塘边的柳树下找到她的。她像一只小病猫被外婆托进了破竹篮子里给提回了家,成了寡汉条子舅舅的女儿。舅舅患小儿麻痹症,瘸不说,还有点傻,但傻子也知道这个破篮子里装的是自己的孩子,他喊她:“小小,小小。”她便有了苏小小这个名字。
苏小小在淮河支流的小河滩上一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庵子里长到十二岁,外婆殁了。再一年,被她喊作爸爸的亲舅舅淹死在河里。她的亲生父母来接她,她不肯跟他们走。后来还是她住城里的大姐来接她,才把她连哄带拖地带回了家。大姐让她不要记恨父母,父母当初也是无奈,连生了五个丫头,到她,再要就是六个了,家里留着也养不好,父母想着把她放外面,也许还有个好归宿。
那时,还叫苏小小的苏婉在心里暗怼大姐道,呸,怎么不把你丢野天地里!丢野天地倒成了给她找个好归宿了,没有被野猫野狗吃了是她小小自己命大!
三
帅哥,再来一瓶!苏婉冲站在咖啡厅暗处的侍者摇了摇手中的酒瓶说。
一瓶酒很快端了上来。
林燕望着苏婉,苏婉正把手里的小金鱼一点点地揉搓成一摊碎屑。赤霞珠被侍者倒进面前的高脚杯。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你家,汪老师除了茶叶蛋还给我带了一包什么吗?苏婉晃动着酒杯,红酒在玻璃杯里跌宕,漫溢出赤霞珠那带有果香的芳醇。
还带了什么?林燕真不记得了。
汪老师给我带了一包你的旧衣服。我到大姐家把那些衣服铺在床上,一件件地试,有大红乔其纱的蝙蝠衫,有泡泡纱的连衣裙。我那时羡慕死你了,有当老师的妈妈,有一个单独的房间,记得你那时头上还扎了一个特别漂亮的蝴蝶结头花,我看都没看过的。我觉得你就像公主一样。苏婉说完,一仰头便喝干了杯中酒。
林燕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我早就从公主变成女仆了,倒是你,一直都是女王。
哈,女王?我一直都觉得,如果我不是穿你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而是继续穿自己的乞丐服,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些事!苏婉说罢,又拿直愣愣的眼光瞅着林燕。
林燕低下头,她知道苏婉说的是什么事。
那年暑假,苏婉被妈妈接到家里不久,林燕就知道了。苏婉在大姐家院子里的凉床上睡到半夜,突然惊醒了,醒来就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了一个女孩最宝贵的东西。
天还没亮,苏婉就从大姐家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去学校,大门上了锁。她顺着巷子,无意识地走,走着走着,看见了汪老师。看见汪老师,她就大哭起来,她反穿着圆领衫和印着点点血斑的白裙裤蹒跚地朝汪老师走,还没到汪老师身边,她就一头倒在了地上。
汪老师把苏婉领回家,苏婉眼泪哭干,情绪稳定后,对汪老师说,不告他。汪老师默默地流了好一阵泪后,起身擦了把脸,说,好,不告他,那你就来我家,和我家燕子做伴吧。
苏婉回忆这一段的时候,嘴角一直挂着笑。林燕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揽着她,眼里泪光闪闪的。
那个暑假,林燕从省城爸爸那里回来后就看见苏婉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妈妈说,以后苏婉就是家里的一员了。
林燕真不习惯自己的小屋里多出一个人来,虽然苏婉白天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但她晚上总是梦魇,不是哭就是喊,还有一次半夜,林燕被她一脚给踢到了床下。令林燕更难过的是,苏婉不仅侵占了自己的空间,还抢走了妈妈一部分的爱。
苏婉在林燕家住了一年,以高分考上了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她考入了师大。一切噩梦似乎都远去了,每年放假,林燕见到的都是一个一次比一次摩登的女孩。
而林燕也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理工学院。女承父业,林燕的爸爸就是个高级工程师嘛。林燕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学,可同时,却得到父母离婚的消息。听到消息的时候,她一时无法接受,在父亲家,用一枚刀片划开了手腕。
林燕住院的时候,苏婉和妈妈一起从县城赶来陪护她。她躺在病床上,看苏婉和妈妈默契地为自己忙碌着,突然生出她们更像母女,而自己是外人的感觉。
过了三年,林燕的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苏婉毕业后回到了小城,成为她曾经就读的那所重点高中的一名老师。林燕放假回家,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堆满了苏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电吉他、俄罗斯套娃、各个旅游景点的纪念品……打开衣橱,里面也挂满了苏婉的衣服,牛仔裤、吊带裙、带亮片的T恤和朴素的白衬衫。
林燕还记得,自己洗完澡回房间,看见苏婉盘腿坐在床上,拍拍床沿,对她说,快过来坐。林燕心里立马不爽了,觉得苏婉像个主人般地对她客套着。她不作声,走到窗前,慢慢地梳理自己的长头发。
燕子,我恋爱了。明天带你去见见他!苏婉从床上跳下来,蹿到林燕身边说。
林燕立马忘了心里的不快,忙打听对方是谁,他们怎么认识的。
笔友。苏婉目光灼灼地说。
第二天,在东门口的冰屋里,林燕见到了一个满头卷发、穿着松松垮垮的掉裆牛仔裤的男孩。苏婉牢牢地挽着男孩的胳膊,花痴般地对林燕说,他叫徐杰,省体校的老师。
林燕吃了一碗刨冰,知趣地告辞了。
四
说,你到底和徐杰是怎么回事儿?苏婉已经喝得口齿不清了。
别喝了。告诉我,你怀孕是什么情况?林燕说着把苏婉手里的酒杯夺过来,放在桌子的角落里。
网友的。苏婉醉意迷蒙地道。
林燕感到心被一蜇。这些年,她听到许多关于苏婉的风言风语。苏婉无所谓,在小城里,张扬得不成样子。三十岁的人了,不恋爱不结婚也不参与正常的社交,业余时间多消耗在网络与小酒吧里。
你应该学会长大了,苏婉,你现在不是二十岁,你三十二了,三十而立,你已经长大了。就像立夏,还记得我妈教我们背过的“立,见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吗?万物在立夏时节皆已长大,我们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是不是就等于到了节气的立夏呢?醒过来吧,苏婉!
苏婉伏在桌上,发出呓语般的声响,徐杰,徐杰……
林燕的手机响。
不过半小时,伏在汪老师床头的苏婉已经毫无醉意了。林燕克制地抽泣着,面对母亲的苍白面孔。
汪老师病了很久了,开始不过是贫血。她一直舍不得吃,钱都省下来捐给春蕾女童了。给林燕打电话,通知她汪老师在医院有危险的大夫也是汪老师的学生,她把林燕叫到医生值班室说,还有,汪老师上次给我一沓病历,我找省医的专家看过了,这种情况,还是得手术。
林燕惊诧地问,什么病历?
嗯?不是你的病历吗?大夫也很意外。她说着,从办公桌里找出一个文件袋。
林燕凑过去看,从龙飞凤舞的字体中,只辨出“卵巢”与“囊肿”等字。病历上的名字,倒写的是林燕。
林燕突然就明白了,这是苏婉的病历。
从十五岁住进林燕的房间开始,苏婉就习惯了以“林燕”这个名字署名。甚至有一次,林燕还在网上接到过一条“可能认识的人”的推送信息,名字是“林燕”,头像却是苏婉的。
或许,苏婉一直希望自己就是林燕。
林燕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立夏节,她和同学去省体校游泳,同学在泳池里突然腿抽筋,便大喊林燕的名字。林燕飞快游到同学身边,有人和她一起把同学托出了泳池。道谢的时候,林燕才发现,刚才帮忙的,居然是苏婉暑假带给她看的男朋友,徐杰。
徐杰說,你也叫林燕?
林燕愕然得很。徐杰说,你姐姐今天要来找我,你到我宿舍一起等她吧,大家一起吃个饭。
林燕带着疑惑就随徐杰去了。那天,徐杰问了林燕很多关于苏婉的事。林燕全部如实回答。包括苏婉的弃婴身份,以及少女时失身被她母亲收留的事。
徐杰默默听她说完那些,起身说要出去迎苏婉。说了很多话的林燕,不知怎么就歪在徐杰的床上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看见苏婉打开门的影子。苏婉的脸因为背光而模糊不清。
从那天立夏节到今天,徐杰莫名地消失了12年。
林燕从大夫手中接过那沓写着自己名字的病历,她想,也许该告诉苏婉,其实,她也一直希望,自己是苏婉。就像此刻,伏在她母亲病床上,像个女儿的,那个苏婉。
责任编辑 任艳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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