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仲锷亲如手足的友谊
2019-04-06张守仁
张守仁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编辑家章仲锷离开我们快十一年了。我常常想念他,想他的时候,就在书房里放一盘经典名曲《友谊地久天长》,在女声、大提琴伴唱伴奏下,在黑管、小号的呼唤声中,回忆我和仲锷三十多年亲如手足的友谊,回忆我和他共同创办、编辑《十月》,把这个改革开放后最早出现的大型文学刊物办得有声有色、令全国同行羡慕的幸福岁月。
仲锷是1972年调到北京出版社的,当时办公地点在西单新文化街,我们是共处一室的同事。当时他身体欠佳,见他手掌心发红,已得了肝硬化的病。他平时少言寡语,埋头于稿子中,勤勉苦干。
仲锷生在湖南长沙,长在山东,故他对山东情况比较熟悉。1977年夏天,仲锷、王世敏和我同到济南组稿,我们看望了《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诗人苗得雨,顺便参加山东省文联在南郊宾馆召开的文艺大会,听山东省委书记白如冰做报告。休息期间,就到报告大厅外树荫下聊天。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说国家形势有了大变,文艺界也会松动,应该抓紧时机有所作为。“文革”之后人民翘首盼着从各地回京的作家们创作上的喷发,打破文坛上荒芜冷清的局面。我们越说越有劲,说要抓住这一难逢的机会,办一个大型文学刊物,迎接创作高潮的到来。接着三人便想刊名,想到了“东风”“首都”“朝阳”等刊名,都不理想,最终王世敏提到了“十月”的刊名。我和章仲锷一致赞同,觉得这个名字响亮、大气,红军长征胜利在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在十月,打倒“四人帮”也在十月,而且还可表示金秋之后大地丰收的意思。从山东回京后,王世敏便组织班子,积极筹备。1978年4月,我和仲锷为正在筹办中的《十月》沿着京广线南下组稿。第一站是保定。保定一带出现过孙犁、梁斌、徐光耀、申跃中、韩映山等一批著名作家。那几天,保定正在召开散文座谈会。那次会议是河北省作协张庆田主持召开的,还邀请了刚开始写作的文学青年铁凝参加。她当时作为知青在博野县劳动。那次会议,铁凝坐在我们对面,一身海军女战士打扮,短发,微黑的脸,专注地听作家们发言。我和仲锷觉得她是有潜力的文学苗子,便鼓励她给我们写稿。后来她交给我《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在《十月》上发表,让仲锷编发了她的长篇小说《玫瑰门》。
第二站是长沙。我们找到了湖南省文联主席康濯,请他给我们介绍几位湖南省有创作能力的新秀。康老说湖南郴州歌舞团有个叫古华的年轻作家,他有创作潜力,你们可找找他。于是我们连夜乘火车前往郴州。古华宰了一只肥鹅款待我们。他还带领我和仲锷跨越郴州上的苏仙桥,参观了当地名胜“三绝碑(上面刻有秦观的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苏轼的跋、米芾书写的秦观词、苏轼跋的真迹)。我们从古华那儿拿到了《送你一支玉兰花》的短篇,后来发表在《十月》上。经我们介绍,古华进了讲习所(鲁迅文学院前身)深造,才写出了获奖作品《爬满青藤的木屋》和《芙蓉镇》。
《十月》终于在1978年8月出了第一期。此后,获得改正的“右派”作家们陆续从外地回京。仲锷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奔波于北京街头,向他们约稿。当时邓友梅在北京没有住处,临时挤住在妹妹家,睡的床铺竟是搭在厕所浴盆上的一块木板。仲锷向他约到的小说《追赶队伍的女兵们》,后来获得了全国中篇小说奖,还拍成了同名电影在全国公演。他远赴通县儒林村,坐在刘绍棠炕头上约到的他一生的最佳作品《蒲柳人家》,后来也获了中篇小说奖。从维熙从山西回京之后,挤住在东四魏家胡同内南吉祥胡同的小屋里。十平米的小屋住着他母亲、他儿子从从和他三代人。走进小屋,人都转不开身子。仲锷向维熙约到了中篇小说《第十个弹孔》。他还编发了张洁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沉重的翅膀》以及当时已从北京十三中调到北京出版社当编辑的刘心武的《如意》《立体交叉桥》。仲锷在《十月》草创时期是功臣之一。《十月》那时的光辉,有他一份功劳。有一天,《当代》主编孟伟哉约我到他东城区红星胡同的小院里谈话,想把我从《十月》调到《当代》工作。我向老孟力荐章仲锷的编辑能力,希望他改调仲锷去《当代》。这样,仲锷从1982年调至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十月》编辑部。
仲锷在《当代》《文学四季》《中国作家》工作期间,我一直和他频繁交往。他在那些刊物上又编发了许多佳作,如刘心武的《钟鼓楼》、王朔的《空中小姐》、柯云路的《新星》、张贤亮的《习惯死亡》、莫言的《十三步》、赵瑜的《马家军调查》、何建明的《落泪是金》……仲锷是唯一一位在首都四家文学大刊物都工作过、编发过名篇的文学编辑,于是他声名鹊起,被首都文学界誉为“章大编”。在仲锷离休前后,我和他一起到北戴河参加中国野生动物协会举办的观鸟活动,共去太行山下赞皇县采风、拜谒革命圣地西柏坡,远去新加坡参加海外华人举办的“人与自然环境”文学研讨会,东赴日本在华裔日本作家华纯带领下参观东京市容、观看在东京湾填海造成的迪斯尼乐园里的精彩节目。我和仲锷、高桦、刘茵还一起编了一套360多万字的“碧蓝绿文丛”交由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出版。尽管不在一个单位了,我和仲锷经常在一起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互帮互助,切磋编艺,推荐新人,为文学事业竭尽绵薄之力。
仲锷生性木讷,少言寡语,但冷不丁说出来的话颇为幽默,像他的杂文那样带着刺。但只要我俩相遇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正如他夫人高桦所说,我们两人互相揭短,从彼此争论中获得无穷乐趣。他常批评我说话南腔北调,不会说普通话;我说他不懂礼貌,宴会上主人没有发话就自己拿起筷子先夹菜吃;他说我下棋太差,是个臭棋篓子;我说他毫无生活能力,竟拿去污粉当盐煮鱼吃。他还用生僻的繁体字、少见的成语考我。我答不上来,面露窘态,他就抿嘴自乐。
在我们这一茬老编辑中,他的案头功夫最硬,在看稿、看校样时,他像只啄木鸟似的,能飞快地啄出行文中的“害虫”(错别字、病句)。他看电视剧、读银屏字幕,或翻阅新书,或听演员、主持人讲话,常能发现用错、念错的字。他说像吃饭时硌到了沙子那样膈应,便咬文嚼字地写出一批纠错文章,以正视听。他这种火眼金睛的本领,活字典式的博学,令我佩服。
岁月流逝,人生易老。2008年10月3日中午,我正在翻阅《文学界》2008年第9期上所载章仲锷专辑中的文章,电话铃响了,拿起话筒,一听竟然是他女儿章则哭着告诉我:“张伯伯,我爸爸今晨走了!”“什么!?国庆节前我还跟他通电话,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章则说:“先是发烧,后转为肺炎、心衰,就没有挺过去。”我说:“新新(章则小名),你先陪着你妈妈,我立即就来。”
放下电话,冲下楼,打的奔往潘家园。一路上思绪混乱,我和章仲锷友好相处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似的在脑海里翻腾。从北三环路赶到潘家园,的士整整走了半个小时,我冲上仲锷在第17层的寓所,见他的亲人都在。新新迎过来对我说:“张伯伯,您跟妈妈说说话,劝劝她。”我走进卧室见高桦倚靠在床上,她一见我哭着诉说:“守仁,他怎么就突然走了呢?我有责任,我没有叫人及时给他安起搏器。”我赶紧过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你别这样说,仲锷能活到今天,全是你照顾得好。1975年我和他同一个办公室,就见他手掌心是红的,当时就已肝硬化。多年来,是你不断让他吃胎衣,叫他按时服药,服侍周到,才能活到今天。”新新站在床边说:“妈,几十年来张伯伯是见证人,您别自责,别太难过了。”我说:“高桦,仲锷这几十年能一心扑在工作上,编出这么多好稿,这军功章的功劳有你一半,不,一多半,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仲锷身前还希望编一本自己的杂文集、一本评论集,你要节哀,保护好自己身体,才能完成他的遗愿啊。”
仲锷“磨稿斋”书房里已经布置了简单的灵堂。在他遗像两侧已有铁凝、金炳华送来的花圈。我向仲锷遗像鞠了三躬,见高洪波、石湾等人来了,便离开他家,遵高桦嘱咐,打电话通知李存葆、崔道怡、赵大年等文友以及北京作家协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单位。
是夜,我难以入眠。这半辈子,我和仲锷算得上挚友、诤友,情同手足,真正称得上是黄金搭档。
如今你突然走了,今后还有谁能像亲兄弟似的指出我的短处,如顽童似的跟我斗嘴取乐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走了,从此我们再不能晤面叙谈了。我内心伤痛,不禁欷歔暗泣……
2016年初春,《中国作家》杂志的主编王山和副主编程绍武、高伟要我给他们编辑部的年轻人讲讲如何才能当好文学编辑。会场上人齐之后,我说,今天是3月4日,是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的生日,贵刊创办者、首任主编冯牧以及1991年以后当常务副主编的章仲锷,生前就是用白求恩精神全心全意从事文学编辑工作的典范。他们不是把编辑工作当作谋生的职业,而是用全部精力、整个生命为之献身的事业。尤其是章仲锷,是文坛伯乐,一生推出了那么多文学新人,经手编发了包括荣获茅盾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多部名作。他废寝忘食、德艺双馨,是全国文学编辑的楷模,为当代文学作出了重要贡献,所以他去世之后,全国有八十多位包括王蒙、铁凝、徐怀中、邓友梅、陈建功、莫言、邵燕祥、张贤亮、何建明、焦祖尧、梁晓声、徐坤、徐小斌、陈祖芬、崔道怡在内的名作家撰文悼念他,可见他接触面之广、文学界影响之大。和仲锷相比,我感到惭愧。他身体比我差,遇到压力和困难比我大,但编出的名篇比我多。他是真正的编辑家,让我们大家认真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