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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水谣(散文)

2019-04-04刘克邦

北京文学 2019年4期

刘克邦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既身处其中,又恍若梦呓。他们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又不仅仅是我的亲人,是在命运河流泅渡中每个人的亲人——他们是人间灯火中最孤独、最寂寥,又最寻常、最温暖的那一屋灯。

湘乡,古名龙城,是“湘军”的发源地。这里,每一处炊烟都顽强生长着;这里,无数人间的故事,在岁月的流逝和生命的交迭中静静流淌。涟水河从南至北穿境而过,入湘江,进洞庭,跟随长江,奔向大海,孕育和滋润了两岸生生不息的万物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们,奏演了一曲又一曲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人间活剧。

涟水河畔,芙蓉花开。那些花儿,尽情地汲取大地的养分,将日月的精华摄入心怀,自顾自地孕育着、开放着,开得是那么热烈、奔放、从容和自在。她,犹如千万枝芙蓉中的一枝,出生于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脸面清秀,黑发飘逸,且从小接受教育,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见人一脸的微笑,说话总怕惊扰别人似的,在喉嗓子里先将声调摁低几度、漂洗干净后再施放出来,如牧童在吹奏一曲美妙的晨笛,让听者如饮甘泉如沐春风。令人遗憾的是,天神爷在打造她时也许是分心走了神,也许是看她身姿太完美了,不能让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占全,在她端庄秀丽的脸庞上安放了一双斜睨的眼睛。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眼睑斜拉,眼球翻转,正面看人时似乎在望着另一个地方,成为晶莹碧玉中一处不和谐的瑕疵。尽管如此,她的聪颖、贤惠和能干,为大伙儿称道。刚过碧玉年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旧时婚俗讲究门当户对,八字相合。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千挑万选,为她相中了邻近另一大户人家的小伙。经媒人撮合,八字一碰,两家人十分满意,即把亲事定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连面都未见,就在披红挂绿爆竹声声中拜堂成亲了。

女尚包容,宽厚慈悲。她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内敛、文静,不善言语,也不会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但笃实、忠厚、勤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一把操持家务的好手;她心地善良,有极好的人缘,也从不与人较长计短,街坊四邻谁有困难,她毫不吝啬尽力而为。小伙子帅气、豪爽、潇洒、活泼,崇尚武艺,读书不少,做生意、开矿山、当教书匠,走南闯北,什么都干过,且干得像模像样,是祠堂里同辈中的“老大”,被长辈们看作是家族中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人。他俩的结合,大家都说是好马配好鞍,绝好的一对。

然而世事不遂人愿,这看似美好平静的婚姻,实际上暗礁遍布。两人结婚后,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糯米饭掺酒药子越捂越浓香,而由于性格各异、情趣不同,相互间的情感就像油与水一样,虽然盛在一个罐子里,却始终融不到一块儿去。她寡言少语,埋头于家务琐事,潜心搓麻、纺纱、绣花、缝衣服之类的女工活,少了些对丈夫的热情、温存与体贴;小伙子在外闯荡,性格外向,见识广,回家后总喜欢将外面新鲜事、有趣事、重大事向她诉说,而她似乎只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起身忙活去了。久而久之,他心生不快,对她不满起来。更有那多嘴多舌无事生非之人,在他身前背后阴一句阳一句地鼓捣和挑动,什么“梧桐树上落下只丑麻雀”,“前世积了阴德,一表人才,偏找了个瞎子堂客”,等等,不堪入耳。他听了后如鲠在喉,不是个滋味。外因的兴风作浪,推动了内因的质变升级。也许,当一个男人开始厌弃一个女人时,连她的呼吸都是错的,所有优点都成了缺点。逐渐地,他由心存芥蒂隐忍不发,到心生厌烦焦躁不安起来,越看她越丑,越看她越一无是处,疏远起她来,不理不睬她了。

他的父亲是个严厉之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天,把他叫到卧室,问他怎么回事?他低着头,拽住衣角,不吭一声。“告诉你,如果有半点非分之想,我打断你的腿!”声如雷霆,震得窗户纸轧轧作响。慑于父亲的威严,他不敢吐露真情,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得逃避现实,长期闯荡在外,一年到头难与她见上几面。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许是踌躇满志,想大干一番事业,也许是借机逃避早已厌倦的婚姻,他打起背包,去了更遥远的大湘西支教,三年五年也难回家一趟,与她见面的日子更少了。

她的脸上失去了幸福女人应该有的光彩,但她没有失却善良厚道的本质,传统的“三从四德”是她坚守的信条。虽然心知肚明丈夫的离心和背弃,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默默地忍受着一个女人的清冷、孤寂和委屈,从不将内心的苦衷向任何人诉说,毫无怨言地谨守家中,缝补浆洗,烧火煮饭,侍奉公婆,照料孩子。

黔城,一座古老的小镇,位于雪峰山下,沅水与潕水汇合之处,青山环抱,碧波簇拥,老街旧巷纵横交错,木屋板楼鳞次栉比,古朴典雅,清幽宁静。唐代诗人王昌龄曾贬谪此处,心绪纷乱而惆怅,但坚守着自尊与清逸,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一片冰心在玉壶”著名诗句。

然而,物是人非,这一片冰心,清澈而明亮,映照的却是苦难深重的人间,爱恨纠缠的尘世。

黔阳三中,就设在黔城,是全县唯一一所不在县城的中学。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举。这所学校,设施简陋,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条件十分艰苦。他忘记了怨屈和烦恼,全身心投入教学之中,似乎唯有忘情的工作才能抹去扰人的惆怅,所有的不快都会离他远去。他一人兼多人的课程,数学、物理,还有体育,一天到晚连轴转,既是教学的“拼命三郎”,又是學校的“顶门柱”,深受学生与家长的崇敬与爱戴。

从古镇出发,沿潕水而上,约十里地路程,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山峦之中,漫山遍野的油茶、板栗、杨梅、枞树、竹子,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乔木、灌木、野花、野草,在阳光与风雨中旺盛生长,丰富着这里的景象,也养育着这里的山民。

她,如同这些朴素的植物一样,质朴坚韧,土生土长在这片丰盈、葳蕤的土地上。她父母早逝,哥哥是个老实人,含辛茹苦操持着并不十分丰厚的家业,带着她和两个妹妹,宁可自己少吃少穿拼死拼活,也不能饿着她们冻着她们,供她们上学念书。她也十分争气,一头扎进书本里,从小学到中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立芷江师范,毕业后回乡当上了小学老师,端上了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也算是这方圆几十里地最有出息的人了。

这个地方,地处偏远,交通闭塞,与外界联系极少,加上一门心思全在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工作上,春来冬去,年复一年,她二十八岁,仍未找上合适的对象。这在当时当地来说,算是一“老大难”问题了。

也许,人生的一次偶遇,会决定一生的走向。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她,共同的事业和志向,两人一见如故,相互间顿生好感。她经常就教学上的问题求教于他,他也热心地向她传授“秘诀”,体贴她,关心她。久而久之,他们无话不说,走得更近了。他倾慕她、欣赏她的开朗、热情和敬业,点燃了心中几近泯灭的希望之光。她太过单纯,敬仰他、信任他,陷入爱河而不能自拔,从未询问过他的过去。就这样,经过一段时期的交往,在同事们的一片祝贺声中,他们登记结婚了。

一年之后,爱情之花结出了果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坠地,一家人陶醉在幸福与快乐之中。

他似乎对自己使用了障眼法,仿佛已经忘记了在老家还有妻儿老小。纸是包不住火的。荒谬、草率和冲动的结果,是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

她是个当老师的人,懂得孝顺公婆的道理,多次向他提出,她嫁给了涟水,是涟水的人,理当叩拜高堂,孝敬公婆。每次提起,他一个寒战,一阵子紧张,支支吾吾,总以各种理由搪塞。

终于有一天,她不管不顾了,把话说得像铁板一样坚硬,非去涟水河畔不可。他十分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眼看家里的事是瞒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她坦白了实情。如晴天一声霹雳,她瞬间觉得,天塌了!这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她信任爱慕的丈夫吗?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恩爱有加的丈夫,竟是个感情的骗子。一气之下,她钻进被子里卧床不起,几天几晚滴水不喝粒米不进。

消息不胫而走,同事们议论纷纷,邻居们指指点点,“还当老师,怎么教学生?”“看他道貌岸然,原来是个伪君子”……叹息、指责、诅咒、讥讽,似狂风里卷着利箭纷纷向他袭来。他四面受敌,由一名德艺双馨的教师,一下子堕落成众人嗤之以鼻的“垃圾”,从高峰跌到了谷底。他悔恨、羞愧,心绪慌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她恨他,恨他隐瞒婚史,恨他骗取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恨他让自己晴朗的心空,陡然间阴云密布。她心如槁木,要与他一刀两断。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你是我生命的依托、心中的唯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一定要宽恕我。一个要离,一个不肯,情天恨海,怨悔交织,两人关系陷入了僵局。那是她一生难以抹去、永难泯灭的痛。

母亲哭泣,父亲哀叹。3岁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得像一只暴风雨中的小绵羊,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拉着母亲的手不放,不停地叫唤“妈妈!妈妈!”其声之娇脆,其情之凄悲,令天地动容。疼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看着乖巧、懂事而懦弱的幼儿,她心如刀绞,抱着儿子一阵子痛哭。

她始终被蒙在鼓里,每天起早摸黑,堂前屋后忙个不停。公公过世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更加艰难,她既举内又举外,一人挑起重担,使出浑身解数支撑着这个家。

丈夫背叛的消息传来,她一语不发,内心的风暴雕琢了一個更冷静的她。也许是太痛了,反而更显沉默。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样忙她的家务,悉心照料三个孩子,将热水热茶送到婆婆面前……左邻右舍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替她打抱不平;娘家兄妹义愤填膺,替她写好了诉状,撺掇她去大闹一场。她强忍内心的痛苦,始终保持沉默,被大家逼急了,才吐出一句:人各有志,不勉强他了。话未落音,眼泪唰唰唰地直往下流。

并不是沉默就代表她没有情感,但沉默让她更显高贵。她恨他,恨他无情与无义。她的恨,却在她那双无所指向的双眸中归于沉寂。她身处道德高地,是名副其实的受害人,她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权益。但她却超乎异常地隐忍和退让,没有怨愤,没有指责,更没有暴跳如雷,自个儿默默地将委屈和痛楚深埋心底。

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了,她悄悄地爬起床,拨亮灯芯,趴在桌子上,给他写下了最后的“情书”:

“当我知道情况后,说心里能够平静下来那是假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铸成大错。我知道,你一表人才,能力强,有本事,我配不上你,但凭良心讲:我对得起你,对得起你全家。今天,我们的缘分走到头了,我不能强求于你,更无心期待你回心转意,我也不想伤害另一个人。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我们分手后,我不乞求你恩赐一分一厘,也不向你索讨一尺一寸,我带着女儿走了,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浸透了发黄的信纸,浸湿了斑驳的桌面。心语付诸纸头,珍贵而又脆弱,她生怕泪水的侵蚀使它像自己的命运一般遭受不测,小心翼翼地掀起信纸,伸展到灯火前烘烤,然后吹了吹,铺陈桌上,继续挥笔……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是流落街头,还是寄人篱下;是饥寒交迫,还是疾病缠身,我都不会来骚扰你,给你添堵,使你难堪。我唯有一个请求:你要好好孝敬你母亲,她也够苦的了;善待两个儿子,他们还不能自食其力,后面的路还很长。拜托你了!最后,也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家兄妹替我写的起诉状,我把它烧了。祝你安好、幸福!”

这是一封告别信,也是一封告慰自己的信。他曾经是她的信仰,但现在她只想逃离,一去不返。

黑暗中,房门被悄悄推开,婆婆倚靠在门框边,凝望着暗淡灯光下儿媳疲惫而消瘦的背影,五味杂陈,心如芒刺。她聪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重活累活一肩挑,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把个家料理得熨熨帖帖妥妥当当。她贤惠孝道。公公在世时,她左一声“嗲嗲”(即“爸爸”),右一声“阿公”(即“爷爷”,孩子的口吻)喊得沁甜;公公去世时,她在灵堂前长跪不起,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公公不在了,她更加关心体贴婆婆。冬天冷了,及时将烧热的烘篓子(一种单人烤火用具)送进房来;夏天热了,手拿蒲扇凑上床前扇个不停,直到自己发困。她通情达理。与婆家人朝夕相处十余年,从未红过脸,说过重话,更未争长论短说三道四。这样的好女人到哪里去找?天晓得儿子是哪根筋拧了,放着这样的清福不晓得享,却偏要去追求那不切实际所谓的“真情”与“真爱”。想到此,婆婆暗自长叹一声,“报应啊!”

门外的声响惊动了她。她回过身来,依稀可见黑暗处身躯佝偻白发苍苍满脸愁容的婆婆,再也控制不了隐含在内心深处的酸楚,扑了过来,伏在婆婆的肩臂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走了,带着女儿,留下两个儿子,两手空空,毅然地走了,满怀伤感地走了。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女人的命运心怀悲戚,她想要亲自抚养自己的女儿,希望她不会重复自己的命运。

涟水滔滔,似呜咽不止,为她送行。

也许从生命的起初,每个人就注定有无数条路通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你选择了一条崎岖的路,就要走入那条人迹罕至之途。正当他为家庭糗事颜面扫尽,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时,又一场更大的灾难悄悄向他逼近。

校长从朝鲜战场上下来,虽然喝的墨水不多,也不懂学校管理,但他是英雄,是功臣,有理由也有资格盘坐于众人之上,成为學校的“山主”。“山主”自私、偏执、霸道,唯我独大,老师们饱受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他还是那个纯粹耿直的人。个人感情上的犹疑态度,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不代表人格品行的低劣。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年轻气盛,还有一身的才华和教学上的卓有成就,他不知天高地厚,触摸起老虎屁股来。

一次会上,他义正词严,把大家憋在心头的意见和盘托出,什么外行啦,自私啦,独裁啦……像放连珠炮似的数落起“山主”来。“山主”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因为工作卖力、教学有方,让他十分赏识并有心培养重用的年轻教师,竟是如此地狂傲不羁,不知好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与他唱起对台戏来,让他脸面扫地。“山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咯地响。在座的同事们也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他,在佩服他正直、豪爽、敢作敢为,为大家出口恶气的同时,也暗暗地替他捏了一大把汗。

他太天真了、太自信了,以为这个社会是公平的、正气的。殊不知,阳光底下潜伏着阴暗,尊严之中隐藏着卑劣,他的冲动、莽撞和冒失,为自己种下了不可挽回的苦果。

拍案而起的代价是沉重的。在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中,他中枪了、栽倒了,被人踩在脚底下爬不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次会议上的表现,成了批斗他的引子、把柄和铁证。校长是党的领导,神圣不可侵犯,他“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捏造事实,诽谤、诬陷、攻击校长,就是对现实不满,反对党的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他有口难辩,成了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顶的“右派”“反革命”。理所当然,他不能再立身于圣洁的教师队伍,被开除公职,判处徒刑,押送监狱劳动改造。就这样,年轻的他,身陷囹圄,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仰天叫屈。然而,天无声,地不语。

她完全傻了。这同样是一个隐忍的女人。似乎,女人的宽容、忍让,使她变得更柔韧、更强大。他才华横溢,善解人意,要不是他蒙骗了她,她还是挺敬重他,蛮喜欢他的。他的瞒天过海,实在是太伤她的心了。她的心,曾宛如秋天满庭院的枯枝落叶,一片片飘散、枯黄。本无心再与他生活在一起,但孩子太小,可怜巴巴,不能没有完整家庭的呵护与怜爱,她犹豫了,心软了,不再坚持提出与他分手。没想到,好不容易抚平心灵创伤,又飞来一场横祸,心灵再一次被撕裂、刺痛。她终日以泪洗面,几近精神崩溃。

有人一生安逸,有人命运多舛。也许,不同的命运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善恶。她提醒着自己:不能,千万不能倒塌下去!她摇摇晃晃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强忍伤悲,强打起精神,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教学生们读书、识字、做练习;放学后,爬山越岭,走家串户,与学生家长促膝交谈,共商对孩子的教育和培养;回到家中,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料理儿子的生活,忙个不停;哄着儿子熟睡后,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缝补补,悉心备课、批改作业……

夜深了,星星时隐时现,月亮钻进了云层。山村小学,白日的喧闹过去,夜晚尤为孤寂、清冷。她忙过一阵子后,悄然爬上二楼,孤身倚靠在栏杆边,凝望暗淡月光下朦胧呈现的山峰与树林的轮线,聆听四野里此起彼伏的蛙鸣和偶然间传来的一两声鸟啼,满怀伤感,愁绪难断,不由得一声长叹:“命运啊,你为何如此捉弄人?”

三年困难时期,经济萧条,物资匮乏,人们不得不忍饥挨饿。她工资不高,勉强维持着母子俩日常的费用。善良的她,依然惦记着远在洞庭湖农场劳动改造的他。为了从并不宽裕的收入中抠出几个子来寄给他,她利用课余时间,砍柴、种菜、喂鸡、养鸭、捡油茶子、摘金银花,尽最大努力节省开支。宛如那山间植物,她柔软而顽强,坚韧而执着,努力想活得更有力量,更生机勃勃。然而,天不遂人愿,由于长时间营养不良,加上工作、生活和精神上的多重压力,她不堪重负,大病了一场。这时,组织上送来了关心,给她配发了常人难得一见的鱼肉罐头。她想到了他,担心他服刑劳动强度大,营养不良,除了给儿子尝点新之外,自己舍不得舀上一羹,将罐头全部寄给了他。唯有的心愿,是希望他早日出狱,获得自由。

有人见她母子俩无依无靠,生活如此艰难,好言相劝:离了吧,是他对不起你……替你介绍一个更好的人。她两眼通红,泪花闪烁,摇摇头,婉言谢绝。

再坚韧的植物,没有了支撑的养分,也会枯槁、衰竭。她终是委顿了。她心力交瘁,积忧成疾,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天天消瘦下去。

终于,有一天,她一个踉跄,倒在了讲台上,任凭年仅10岁的儿子扑在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依旧一动不动,无丝毫反应。情况紧急,学生们迅即叫来家长,七手八脚气喘吁吁地将她抬到公社卫生院,随即又转往县城安江。虽经医院全力抢救,终因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她在走完了短暂的38个年头人生历程后,告别了疼爱的儿子,告别了牵肠挂肚爱恨交织远在他乡的他,也告别了令她骄傲与自豪并为之忘我奋斗日夜操劳的教育事业,带着苦楚,带着怨愤,带着深深的遗憾和眷恋走了,永远地走了。

追求幸福、崇尚自由本没有错,也无可非议,但他忽略了一点:他只顾重视自己,忽视了他人,其结果是,在给他人带来痛楚与悲伤的同时,也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他不再是那个直言莽撞的年轻人了,更不是那个当年与日本鬼子狭路相逢勇猛厮杀的刚烈汉子。5年的服刑,他饱受欺凌、折磨和屈辱,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和酸甜苦辣,棱角磨钝了,锐气消失了,没有了过去的光鲜和帅气,剩下的只有哀叹、悔恨和心灰意冷。

命运让他跌落谷底,坠入无边的黑暗。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抗。他回到老家农村,在涟水河边,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一肚子的知识、浑身的才华和满腹志向全无了用处,剩下的只是沮丧、伤心和一筹莫展。他人不像人,家不成家,与妻子与儿子人各一方,不能尽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不能享受正常人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痛苦到了极点。

大雨滂沱,涟水暴涨。他伫立河岸,任雨水浇淋,湿透了全身,面对咆哮而无情的洪水,愤然疾呼:卷走我,吞噬我吧!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必须委曲求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管和教育,老老实实做事,规规矩矩做人。在生产队里拼命劳动来多挣工分,以工分换取粮食,用粮食填充肚皮,顽强地支撐和维持着自己生命的不息和家小生活的安定。

那是时代之殇,也是个人之痛。人生的苦难并不都是财富,也可能瓦解一个人生存全部的意义。他与她形同牛郎织女,几年时间难得一见,相互间的联系只能靠书信传递。妻子去世,他毫不知情。半年之后,接到妻子学校的来信,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件,大吃一惊,看到纸上降落的是一只不祥的鸟,张牙舞爪且鲜血淋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再看一遍,心一紧,再一抖,一股寒气传遍全身,直入骨髓。他一阵子眩晕,似乎天地倒转了过来,不停地反复地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那个坚忍的女人走了。她像原野上的植物一样,尘归尘,土归土,只留给他无尽的痛楚。长夜当哭,他终究没能留住这个他伤害过的女人。他心急火燎,连夜起程,坐火车,转汽车,疾走在崎岖山路上,经过三天三晚的长途奔波,见到了瘦弱憔悴的儿子。父子相见,悲从中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长跪在她的坟前,一次又一次地叩拜,一声又一声地呼喊、哭泣,其情其状令山地颤抖,使云彩落泪。

太阳西斜,夜幕降临,他们凝视着那堆隆起的冢土,久久不肯离去……

他别无选择,告别了无忧无虑快乐的童年,告别了与母亲生前相依为命的地方,随同父亲来到了涟水河畔,走进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涟水无声,且无情。这是他未曾料想的世界,他在红尘滚滚里开始了生命的修行。这场修行,从肉身到精神,都不啻一场深彻的洗礼。在这里,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困苦和磨难。父亲当老师出身,服刑时双腿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挑不了重担,下不了水田,每天挣得的工分比一个普通妇女还不如;年迈的祖母旧时留下“三寸金莲”,行动不便,且身体多病,三天两天卧床不起;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尚未成人,自身难保。一家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得以南瓜充饥。他正是吃长(长身体)饭的人,经常饿得头发昏、眼发黑、脚打跪、全身无力,只好偷吃邻居家地里的红薯、黄瓜和菜薹充饥。冬天里,寒风刺骨,他衣着单薄,冻得直打哆嗦。尤其是那双光脚丫子套在破了口子的胶鞋上,哪抵得住天寒地冻的侵袭,肿得像对大萝卜一样,一按一个白手指印,然后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破口、发烂、流脓,走路一颠一颠的,整个冬季都在疼痛难忍中度过。

一个孩子,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经历了常人不能承受的苦难和磨砺。作为“黑五类”、劳改释放犯的子女,他被排挤在正常人之列,落入社会的最底层。他起早摸黑,看牛、砍柴、拾粪、捡煤渣、打猪草,在生产队里干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重活、累活。看着同龄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蹦蹦跳跳上学去,他伤心极了,躲到无人处大哭一场。与其他孩子争吵,哪怕他再有理,一句“右派分子”就能唬住他、压制他,在他头上拉屎拉尿,吐他一身的唾沫。他忍气吞声,让人三分。他知道,“与贫下中农作对”,会给家里制造麻烦,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了父母的庇护,他像涟水河里折断舵把跌落风帆的小船,在狂风暴雨的黑夜中,迷茫、飘摇、挣扎,不知岸在哪里,要驶往何方?

“快进去,叫她一声!”他站在门边,犹豫着。邻居大婶急了,叫嚷起来。

屋子里,挤满了人,热闹得很。大家围拢着她,嘘寒问暖,胜似亲人。她离开这里十多年了,但却像从未离开,她的善良、厚道和热心积聚了深厚的人缘,生产队里男女老少惦记着她,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

那一年,他的父亲背叛了她,在亲友的帮助下,她带着女儿,几经辗转,去了邻县的一个乡镇,嫁给了供销社一老实巴交的孤身老头。老头子是个受苦之人,十分珍惜这场迟到的婚姻,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待继女也疼爱有加胜似亲生。她也十分地关心他、体贴他,精打细算勤劳持家,把一个原本冷清、萧条且凌乱不堪的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也还算是称心如意。

时间长了,条件好了,她总想回到过去的地方看看,看看曾经待她不薄的婆婆,看看她日夜思念血肉相牵的儿子,看看涟水河两岸那片亲切而温馨的土地和在土地上顽强生长灿烂开放美丽动人的芙蓉花。在岁月的流逝中,痛苦已然消解,她心中只剩下牵挂。

这不,她如愿以偿,成行了,回来了。

众乡亲闻讯赶来,问长问短,热情似火。她感动不已,如一缕春风拂过心房。这时,她想起了他,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虽然她恨他的母亲第三者插足,抢走了她的丈夫,破坏了她的家庭,毁灭了她的幸福,但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为上一辈的纠葛承受苦难。现在,他成了“冇娘崽”,怪造孽(可怜)的。她要见见他,给他关心,给他抚慰,给他希望和信心。好心的邻居被她的想法所感动,在野外找到了正在割草的他,高兴地告诉他:有一个好人,要见你。他满怀狐疑,经不住邻居的相劝,忸忸怩怩地来了。

也许,每一个有眼疾的人,上天都为之另开了一只天使之眼,眼神不好的她,却耳聪心明,听到屋外有声,顾不得与大家打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屋子,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少年木讷地傻样地站在那里,禁不住心头一颤,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不为懂得,只为慈悲。她有眼疾,精神却永远明亮。他伏在她怀中,那么平静,就像依靠着唯一的故乡。而她惊讶地发现,在这孩子的信赖与倚靠中,她收获了人性中最温馨最美妙的犒劳与赏赐。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苦难的人生,沉淀出的,竟是一份深邃与宽厚,慈悲与欣然……

尾声

涟水河,静静流淌,顾自向北而去,流走的是一代人的命运、悲欢、浮沉……

时光荏苒,繁华落尽,曲终人散。她、她与他早已作古,长眠于这片苍凉的土地。那个苦命的孩子,几经搏击,终琢成器,安居都市,现已年过花甲,坐在窗前,遥望故乡,不由得哼起儿时的歌谣:

桐子树,开白花,

姣莲爱我我爱她;

好想和她打个啵(吻),

又怕屋里爷娘骂。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