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通适变”
2019-04-04田欣
田欣
摘要: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评论家刘勰在其著作《文心雕龙》中提出“通变”的概念,历代学者对“通变”观的理解持不同观点。基于此,详细解释“通变”的概念,从“通变”观的溯源《周易·系辞》和韩愈的古文运动主张两方面深入地阐释印证“通变”,即“会通适变”的真正含义。
关键词:会通适变;《文心雕龙》;通变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9)02-0114-03
文学的发展离不开传承与创新,《文心雕龙》提出了“通变”观,后代文人不断研究“通”与“变”的概念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并提出了多种观点。“通变”贯穿了文学发展的始终,是文学发展的重要规律之一,因此有必要将其真正含义予以厘清。
一、《文心雕龙》中的“通变”观及后人的不同解讀
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一篇中提出:“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刘勰认为,写作虽然在体裁方面有一定的常规,但是写作的方法没有框框的局限,文章的“文辞气力”只有革新变通才能够长久流传,文人在创作的时候体例、规格要借鉴过去的典籍,而文字的气势力量要顺应时代发展,这样才能使文学获得新鲜的活力。
《通变》一篇中以“九代”文学的相互继承与创新,说明了文学应在遵循前代创作法则的前提下进行革新丰富,不断完善。刘勰以枚乘《七发》、司马相如《上林赋》、马融《广成颂》、杨雄《羽猎赋》和张衡《西京赋》中对于日月升起的夸张描写说明了文学创作法则的因袭与继承。“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错综交织、继承革新,才是“通变”的规则和方法。“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凭真情实感求变通、依靠气质适应革新,才是作品卓越的前提。
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一篇中称《离骚》与儒家经典相近,继承了《诗经》比兴的表现手法,又融合了古代传说,《楚辞》写作效仿古代圣贤,与经书相同而又相异。《楚辞》的写作在继承典籍的同时体现出战国时代特色,因而《楚辞》在气概上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后代文学创作各采《楚辞》之所长,刘勰以枚乘、贾谊和司马相如、杨雄为例说明《楚辞》对于后代文学家的影响源远流长。
继承典籍创作法则,融合创新所思,足以发挥“文辞气力”、穷尽文章情致。“取熔经意,自铸伟辞。”《楚辞》继承《诗经》比兴的创作传统又不乏创新,将其发展为独特的香草美人艺术表现体系,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是光鲜亮丽的一笔。纵观我国古代文学发展历程,历朝历代的文学息息相关、相互影响,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脉相承的紧密关系。因而,对于文学创作者,继承与创新缺一不可,文学创作应克服形式主义倾向,要讲究“通变”,继承、创新促进文学的长远发展。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了“通变”的概念,但是未曾进行深入阐述,因而历代学者对“通变”的理解持不同观点,主要有复古、继承革新、会通适变三种说法。
“复古”说以清代学者纪昀为代表,“齐梁问风气绮靡,转成神圣,文士所作,如出一手,故彦和以通变立论。然求新于俗尚之中,则小智师心,转成纤仄,明之竞陵公安,是其明征,挽其返而求之古。盖当代之新声,既无非滥调,则古人之旧式转成新声。复古而名以通变,盖以此尔。”他认为,明代公安派的作品是齐梁绮靡文风的再版,“通变”即复古,是“古人之旧式转成新声”。黄侃、范文澜均赞同纪昀“通变”复古的主张。
“继承革新”说认为“通”为继承,“变”为创新。马茂元最先提出这一观点,将“通变”解释为继承与发展,他在《说通变》一文中称:“就其不变的实质而言则是‘通,就其日新月异的现象而言则为‘变。”现当代的《文心雕龙》研究也多持这一主张,如陆侃如、牟世金在《文心雕龙译注》中指出:“从‘通与‘变的关系上看,从文学创作必须既有所继承,又有所革新的基本原理上看,刘勰对这个问题是有所认识的。……刘勰认为,诗、赋、书、记等各种文体的名称及其基本写作原理,是固然不变的,因此要继承前人;至于文辞气力等表现方法方面的问题,变化无穷,就必须有新的发展。由此可见,他不仅认为要继承和革新的,主要是一些形式和技巧问题,且形式技巧的范围,他的理解也是很有限的。”除此之外,周振甫、王运熙等人也将《文心雕龙》中的“通变”观解释为“继承革新”之意。
“会通适变”说主要认为“通”是“会通”,熔铸古今,使现代文学创作与古代作品相通,“变”是“适变”,即顺应时代需要而变,持这一主张的人往往认为“望今制奇,参古定法”为“通变”的准则,需要“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与“继承革新”说不同的是,“会通适变”说认为“通”侧重于贯通,而不是对前人文学之长的继承,不能仅仅用继承、革新来解释“通变”观。胡继华认为,“情”是文学创作的动因,“气”是创作者的意志、是浩然之气;童庆炳认为“凭情以会通”指创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实感与作品交流,“负气以适变”指作者用旺盛的气概和个性以求新变。蔡钟翔、吴林伯等人也持“会通适变”主张。著名学者刘永济认为“通变”主要在于“变”,他在《文心雕龙校释》中提出“常变说”,“所谓变者,非一切舍旧,亦非一切从古之谓也,其中必有可变与不可变者焉;变其可变者,其后不可变者得通。”他认为,文学发展在有“变”的同时也存在“常”(即不变的内容)。詹福瑞、石家宜、潘新华、祖保全则支持刘永济的主张。
文学是继承的、是发展的,以“变”求“通”,继承与创新相辅相成,只有根据时代特点不断进行创新,才能更好地继承前代文学精华,“通变”观的关键在于一个“变”字。中国文学只有不断继承创新,才可以在世界文学之林中长久屹立。因此,笔者同意第三种说法,即“会通适变”说,认为《文心雕龙》中的“通变”观应解释为继承先贤,顺应时代发展而革新,“通”即继承先贤使得古今相通,“变”即顺应时代而变。下面即从通变观之溯源与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主张两方面加以具体论证。
二、从“通变”观的溯源《周易·系辞》证之
《周易·系辞》有云:“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正所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通变”是事物发展的基本法则,事物沿着向前发展的道路,必然会加以改变以求通达。“通变”概念由“通”与“变”两方面组成,《周易·系辞》认为“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事与物通过改变而得以发展,“通”与“变”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周易·系辞》又云:“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从门户开合的角度来阐释“通”与“变”,只有门户开开合合和人们顺利进出两者共存才构成了门户的作用,通过此道理说明了“通”与“变”相互作用促进了事物的发展,使得事物的功能得以完美呈现。
《周易·系辞》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意思是说,圣人通過观察事物运动中的会合变通来实行典礼制度,撰系文辞判断事物吉凶,称之为“爻”。又云“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刚柔并济才可立本,懂得变通才可把握时代,道出了变通的重要性。“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上下无常,刚柔相互交替,不可将其认为是固定的典要,根据不同地点条件而具有不同的内容形式,顺应时代需要。“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阴阳之数参合五位,错综复杂,通晓其中的变动才能成就万物的神妙,由此可见,“通变”至关重要。
“通”为相通,“变”为变革,《周易·系辞》中对“通变”概念的阐述关键在于“通”与“变”之间的紧密联系。在“通”的基础上顺应时代特点而“变”,两者共同作用推动事物的前进,体现了古代先民们对于“通变”观与事物发展变化的理解和认知。
三、从韩愈古文运动中的主张证之
唐代初期,骈文在文坛上占据着主导地位,统治者崇尚浮华,王勃、陈子昂等人先后提出复古主张,批判时弊。到了唐代中叶,国势衰微,文人创作旨在反映现实生活与表达思想感情,而六朝时期占据文坛主导地位的骈文已经成为枷锁,文体改革成为文学创作的需要。其次,安史之乱后,唐王朝面临藩镇割据的政治局面,佛道盛行,削弱了中央集权。韩愈和柳宗元遂基于骈文占据主要地位的文学背景,最先发起了以提倡古文、反对骈文为特点的古文运动,视讲究声律、辞藻以及排偶的骈文为俗下文字,主张散文应当继承两汉文章的传统,恢复古代道统,将改革文风与复兴儒学结合,利用儒家思想与佛老对抗以巩固唐王室的政治统治。
韩愈的古文运动主张从文学理论层面充分印证了“通变”观的内涵,其提倡的散文诗集是新型的散文,内容上明道载道,文章应承载道统,正所谓“文以载道”,强调“务去陈言”“词必己出”,将“会通适变”运用在文学创作之中,在继承前代文学的基础上又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和时代特色。古文运动将散文引向政教之用,形式上主张先秦汉朝质朴自由的散文,散行单句,避免格式的拘束,认为文章应充分反映现实、表达思想,而不是以骈文形式地注重文章的声律、辞藻,体现了散文自身发展的特点。
“学古道而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韩愈标举“复古”的旗帜,主张学古文、习古道,得到了柳宗元的支持。韩柳提倡古文的目的在于推行古道、复兴儒学。韩愈反对“绣绘雕琢”的骈文末流,在勇于创新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散文美学规范,“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认为文章的写作受到作者的道德修养影响,作者应提高道德修养,“非三代两汉之书不可观”,韩愈认为文学创作应汲取各代精华,丰富当下的写作,“惟陈言之务去”唯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文章创作语言应不模仿、不因袭,自创新词新意,“师其意,不师其辞”,在继承的基础之上有所创新。
散文创作抑或是文学创作均应继承先贤,融合前代文学作品中的精华,古今散文创作相互贯通,此为“会通适变”说“会通”之体现,根据时代需要进行创新,顺应时代发展而“变”,体现了“适变”的观点。韩愈的古文运动实质为利用复古的旗帜进行了一场文学革新,目的在于“通”先秦汉朝的质朴、反映社会现实的散文创作原则,“变”文坛之上虚浮、讲究形式主义的骈文之风。文学作品古今贯通,在“通”的基础上顺应时代而“变”,“通”与“变”的共同作用推动了文学的前进,由此可见“通变”观念的重要性。
从文学主张的实践方面来讲,韩愈古文运动主张的“通变”主要体现在韩愈的散文创作及其对北宋古文运动倡导者欧阳修等人的文学影响。蒋湘南在《七经楼文钞》中称:“虽偏重于‘笔,而其造端必从事于‘文,故往往有六朝字句流露行问。浅儒但震其‘起八代之衰,而不知其‘吸六朝之髓也。”韩愈虽然提倡质朴自由的古文,反对风格绮靡、形式主义的骈体文,但是在文章创作中也不乏吸取骈体文的优点,使得文章古朴与生动相结合,营造了错落有致、声调铿锵的艺术表现效果。韩愈的散文创作语言表现力丰富,将古代词语与当下语言有机结合,熔铸成为兼具古朴与新奇的语言系统,如“痛定思痛”“大放厥词”等较为精警的语言词汇。韩愈古文运动主张中的“通”不是简单的继承,是将古今融会贯通,“通”格式自由的古文,以骈体作为创作的辅助,结合时代背景而“变”绮靡文风,“变”为目的,“通”为方法,“通”与“变”相辅相成。“会通适变”贯穿了昌黎的散文创作,成为其重要的文学观念。
古文运动兴起于唐代中叶,成功在北宋时期,韩愈的古文运动主张对欧阳修、王安石、“三苏”等人的文学观念产生深远影响。欧阳修等人继承韩愈的古文运动主张,提倡文道统一、道先于文,写作平易自然的散文,反对以西昆体为代表的绮靡文风,再次使得散文回归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前进路径。“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欧阳修主张明道,取法韩愈,学习韩愈古文运动的“文从字顺”、平易近人,在韩愈散文书面语言的基础之上,开创了新的散文传统,古今贯通,创新而“变”。
韩愈“通”与“变”的共同作用,使唐代古文运动扭转了六朝以来注重形式主义的文风,继承先秦汉朝散文创作风格,进行创新与发展,中国古代散文的创作从而沿着反映现实生活的方向不断前进,韩愈古文运动的文学主张对于后世文学创作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时代性和文学意义。唐宋散文创作的一脉相承体现了中国文学的“通变”观念,“会通适变”,继承前代文学作品之精华,将古今文学作品融会贯通,继承基础之上顺应时代特点进行创新,后世文学再次批判革新,“通变”成为文学前进的重要原则之一,为文学的纵向发展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自《周易·系辞》开始,“通变”一直贯穿着中国文学的发展,经《文心雕龙》再次提出之后,对中国文学的兴盛产生了深远影响。古今文人的创作体现了文学作品的相互贯通,顺应时代背景进行批判革新,从“通变”观的溯源和韩愈古文运动主张的实证两方面来辨析,“会通适变”方是“通变”观的最佳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