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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2019-04-03陈再见

清明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建国大炮

陈再见

大巴不知道开了五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终于在一座天桥下把我扔了下来。一路所到之处,都是陌生之地。从沉闷的车上下来时,阳光直射而下的苍白逼着我的眼球,我只能半睁着双眼。与此同时,我仿佛又置身于一个旋转而充满噪音的空间,胃里一阵翻滚,嘴里寡淡。我蹲下身,在马路牙上吐了起来,早上吃的猪肉粥化作秽物滩流在了地面上——我一来就把城市弄脏了。

一直到坐上罗大炮开来接我的铃木摩托,我都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我憋了一路,最后还是没能憋住。“当是你给深圳的见面礼呗。”罗大炮笑着说。他看起来比以前胖了一些,铃木摩托也是新的。

罗大炮在麻布村租的房子并不大,有个小房间,连门都没有,只是用一块布帘遮着。外面所谓的客厅,其实也比房间大不了多少,摆了黑色的旧沙发、茶几和电视,中间只能容两人错身而过。倒是有个小阳台,面对着一片灰突突的矮楼房。客厅的角落堆满了零零碎碎的货物,有闹钟,有发梳,还有女孩的胸罩。事后我才知道罗大炮靠摆摊为生,天一黑就要到麻布街摆摊,白天清闲得很,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视。

罗大炮的弟弟罗一枪上班去了,他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来。

罗大炮指着阳台外那片灰突突的楼房说:“他就在那儿上班,麻布工业园。”

我重复一遍:“麻布工业园。”

像是有人在给我介绍对象,而我迟早也会到那片灰突突的楼房里去上班。我开始想象那些紧闭的窗户里面的情景,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在没有被打开之前,一切都只能在我的脑海里幻现。罗一枪叫我来深圳,自私点讲,他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伴。再说,既然来深圳了,我就需要一个落脚点,我不像罗一枪,怎么的都还有个哥哥在身边,不怕流落街头。

罗大炮说:“晚上带你去麻布街逛一逛,可热闹了。”

这个叫麻布的城中村所有的组成部件都以“麻布”命名:麻布工业园、麻布街、麻布市场,还有麻布大道、麻布公园、麻布医院等等。

接下来的时间就只能陪着罗大炮看电视了。罗大炮看的是一档娱乐节目,一个说着一口港台腔普通话的男人周旋在几个女人中间,语速很快,笑声不断。我第一次看到电视里还有这样的节目,感觉很新奇。

罗大炮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吴宗宪这屌毛。”

我才认得那个嬉皮笑脸的男人原来叫吴宗宪。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模糊中,仿佛又回到大巴车上,过鲘门隧道时整个车厢陷入了黑暗,从后座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个激灵,惊醒过来。睁眼看到的却是罗大炮,他站在我面前,指着茶几上的快餐盒说,赶紧吃了,跟我去摆摊。说着他蹲在角落里清理货物,嘴里还哼着歌,听不出来是谁的歌,肯定又是一首流行的新歌。这兄弟俩都喜欢唱歌,罗大炮擅于赶潮流,爱唱新歌;罗一枪则千年不变,永远是Beyond,黄家驹的每一首歌都滚瓜烂熟——我快速吃完罗大炮为我打回来的炒米粉,味道还挺香,便匆匆忙忙跟着他下了楼,坐上摩托车,左绕右拐,来到一条热闹的街市。这应该就是麻布街了。

夜里的罗大炮一改白天的慵懒状态,变了个人似的,夜间才是他的主场。街上人很多,两边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整条麻布街远看就像一条被拉开的拉链。灯光很亮,我记得白天也路过,不过那时倒没觉出有什么。晚上就是好,灯光可以照亮一些东西,还可以掩饰另一些东西。

罗大炮把摩托车的喇叭连续摁着,路人纷纷给他让路,难免也有骂的,他偏过头,不忘回骂一句。他有些着急,看样子是我耽误了他摆摊的时间。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些街上的小摊贩,都得赶早去占个好位置。我还知道,在深圳谋生的人,基本上可分为两拨,一拨白天出没,一拨夜晚出没……罗大炮就属于后者。

城管管他们叫“走鬼”,我们当然要客气些,叫他们“走街边”的人。他们的摊位每天晚上都在改变,这取决于先来后到。罗大炮来得还不算太晚,当然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他退而求其次,在一个路口边上,错开人家的店铺门口,把摩托车往街边一支,丢开布袋,就摆起了摊。各种生活用品杂七杂八,他得快速地把它们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摆好摊位,罗大炮便开始大声吆喝。他的普通话并不好,听着像是在唱歌,让我这个随从都有点不好意思。我真后悔随他出来,早知道应该在屋里看电视。我终于知道,这应该就是罗大炮在深圳生活的全部了。他的白天充斥着吴宗宪的笑声,到了夜里,则充斥着他本人的吆喝。他的风光都是吹嘘出来的,就像玻璃瓶摔在了水泥地上,之前村里关于他的美好“谣言”,一下子都消失殆尽了。

几天后,我果真去了那片灰突突的樓房,进了罗一枪的工厂。

我进厂不费多少周折,罗一枪把我领到人事部,那个负责面试的女孩子满脸青春痘,她只是问我带了身份证没有。我说:“带了。”然后她就把我带到了车间,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拉线上坐了下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来到我面前,他自称是“拉长”,叫王建国,说话结巴,说“拉长”两字时真的是“拉”出来的声音。我放松了下来,是的,这个厂里的人几乎都能一眼找出缺陷,没有比这更让我觉得宽慰的了。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熟悉起来,就像我跟罗一枪那样。

罗一枪已经在这个叫“三音”的电子厂干了两个月,在车间里,看样子他跟谁都熟,像是得到某种特许,可以在车间里走来走去,有时晃到我面前,挤眉弄眼跟我说:“没人欺负你吧?”我笑了笑。有罗一枪在,谁敢欺负我啊。那个叫王建国的拉长大概也是看在罗一枪的面子上,对我挺照顾,在我还没有上手的情况下,只安排我做一些简单的工序。全世界都没有比这更容易的工作了,我只需要撕开一张海绵垫,贴在面壳里面,然后,一天重复几千遍。就算放弃对双手的控制,它们大概也能自己按工序完成下去。好多时候,我举目四望,看身边几条拉线,所有人都埋着头,像机器人一样与流水线比速度,稍有解怠,拉长就会过去敲着他(她)的桌面说:“堆拉啦!”这么看来,罗一枪还真是车间里的特例,他并不遵循车间的规矩,却也得到了所有管理人员的默许,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罗一枪的工作岗位独立在拉线之外,工作台上备有各种工具,还有一盏小台灯。从我那个位置望过去,看起来他不像是在工作,倒像是把学校宿舍里的学习台挪到了车间。后来,我问罗一枪:“你在角落里捣鼓什么?”罗一枪扬了下眉毛,得意地说:“维修啊。”作为一名技术过人的维修工,罗一枪直属于工程部,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在车间里晃来晃去的原因。我们厂当时生产的是市面上流行的MP3随身听,千禧之年的年轻人,要是口袋里能揣一个娇小的MP3,甭管是无屏、蓝屏还是彩屏,只要是扯着耳机一副沉浸在音乐海洋里不问世俗的样子,绝对是件拉风的事情。我们竟然就是“拉风”的生产者。罗一枪更牛,他还是一名维修工。罗一枪对电子器件的内行一进工厂就开始显现了出来,诸如电路图、万能表、烙铁焊锡等基本技艺他早就熟谙。所以,在技术工奇缺的电子厂里,他立马就直接成了工程部的人,拿的工资自然要比我们这些在拉线上的普工高出一大截。

当天晚上,还没下班,罗一枪就张罗了一伙人,要请吃饭。看他那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请吃饭了,几条拉线绕了一圈,要请的人直接拍下肩膀,连吃饭的地方都不用明说,直接用老地方代替。我第一天上班,王建国没让我熬到十点,提前一个小时叫我下班。他笑着跟我说:“先到工业园走一走,熟悉下环境。”他结巴的样子让我听着难受,不过他往往比其他人要显得随和。

下了班,我当真到工业园逛了一圈。园区里除了厂房,还有商场、烧烤摊、篮球场、桌球场和露天卡拉OK。相对东面,西面的建筑明显要矮一些,看样子是宿舍楼,几乎每一层的阳台上都趴着一溜人,探头往外看,抽烟的抽烟,喝酒的还把啤酒瓶搁在阳台围墙上。几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背着包袱,抱着一席卷成筒状的草席正往宿舍楼走,她们肯定和我一样,也是刚刚进的厂。我想我迟早也得搬进宿舍楼来住,寄住在罗大炮那里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他租的房子也太小了点,如果他们兄弟俩睡房间的话,我就只能在沙发上凑合。

这么想着时,罗一枪领着一伙人已经来到我身后,他们说说笑笑,和在车间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状态。

他们的老地方,就是工业园附近的一家湘菜馆。

除了王建国算是认识,其他人我都很陌生。罗一枪站起来介绍了一圈,我只记得邻座笑容可掬的年轻人叫小路,是贵州人,其他人的名字、来自哪里都没记住。小路是一个很热情的小伙子,他年纪稍微要大我们一点,不过也可能是人长得稍急了些。他看起来很壮实,肤色黑黝黝的,话很多,看样子对王建国和罗一枪言听计从,意识到罗一枪这餐饭主要是为我接风后,他一个劲地朝我碗里夹菜,并说些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放心,有他们罩着的话,搞得我有误人黑社会的错觉。王建国则话语不多,看样子挺诚恳,是他们当中老大哥的角色。我后来还疑惑,他一点都不像是河南人。其他几个人我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们的酒量都很好,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菜都吃完了,他们还继续喝酒。一直喝到凌晨,还没有要散的意思。桌子底下的啤酒瓶已经摆了满满一地了。

凌晨的麻布村开始寂静下来,除了路口还停着几辆摩托车等着拉客,路上少有行人。我和罗一枪走路回出租房。他走路有些飘,不过人还算清醒。

还没等我提出要搬去宿舍的事,罗一枪却先说了,他问我什么时候搬。我担心是罗大炮让他转达的意思,便说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搬走,反正离着也不远,都在一个村里。罗一枪说:“好,那我跟你一块搬出来,你不来,我还真没借口搬走。”我有点诧异,这么说,罗一枪在哥哥那里住得也并不称心如意?我问:“你干吗不在你哥那儿住着,反正你哥也是一个人。”罗一枪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哥有个女朋友的,以前他们住在一起,你看到啦,他那房子隔音也不好,晚上他们做起那个事情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来。有一天晚上我闯了祸,半夜起来撒尿,撞见他们竟然在洗手间里做,因为洗手间有一扇门,能隔音……他们因此吵了一架,我哥让她滚,她就真的滚了。不过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她的,男人嘛,我能不理解嘛,我可不想因为我害得他们分手。”

我和罗一枪搬进宿舍那天,王建国和小路都过来帮忙了。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的东西都不多,每人就一个包,但作为刚认识的朋友他们能陪我们走一趟,感觉也不错。从城中村的亲嘴楼到麻布工业园走路也就半小时,出了路口,只消沿着河堤往东走。河是无名河,确切地说是一条排水渠。水很脏,杂草丛生,除了熏人的臭气,还有草丛里突然钻出来的草蛇,我们都打趣地管它叫“乌龙江”。

“乌龙江”携带着工业废水一路向东,行数里之远,汇进大海。说是海,其实就是一个更大的垃圾场。一排高大茂密的木麻黄树,挡住了我们远眺的视线。

夜晚要是过了十二点,乌龙江河堤基本上就看不到人影了。那段时间,河堤上经常发生打劫事件,我们厂,还有其他厂的,出了好几宗被抢了手机和钱包的案件,甚至有一次,我们隔壁手袋厂的一名女员工,不但被抢劫了,还被几个男的猥亵,差点被轮奸。小路是万事通,工业园周围的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他说前几年,工业园还失踪过不少打工妹,她们上午还在拉线上用玻璃水擦镜片呢,下午就不见人影了。那段时间招工栏和电线杆上贴满了“寻人启事”,弄得人心惶惶。这两年好些了,她们也学精了,不会轻易上当,晚上下了班,一般也不外出,就待在工业园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城堡。

小路关于工业园就是打工者的城堡的说法让我挺感兴趣,不过也只是对我们这种性情寡淡之人,对于罗一枪,工业园更像是一所牢狱。我们同样住在501宿舍,睡的还是上下铺,我睡下铺,他睡上铺。在我心里,我更愿意把宿舍想象成一个活泼自由的场所,它和学校宿舍没什么本质的区别。我特意买了台灯,把书和日记本叠放在床头,开始听校园民谣,从高晓松听到朴树。我还买了一把吉他,我想利用空余的时间学习吉他,实际上完全做不到,一直到我离开三音电子厂,也没能完整地弹出几个和谐的音符。更多时候,我的吉他成了工友们抱着拍照的道具,向女孩炫耀的资本。

相比于我,罗一枪则显得很难适应宿舍的生活。光是夜里下班回来,四个床位八位宿友排队洗澡这事,就让他受不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宿舍里没热水器,热得快又不让用,罗一枪自制了个烧水工具,有一回把整棟宿舍楼的电线都给烧糊了,消防车都开进了工业园。为了不找麻烦,大多数人情愿洗冷水,争取多一点时间睡觉。小路挺有经验,他教我洗澡时口里含一口冷水,那样就不会那么冻了。他说他老家冬天还下雪呢,人们也是用这种办法抗寒。我试了几次,感觉好一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因为每次洗冷水澡对我来说依然是在受虐。哪像小路,洗了澡,还光着黑黝黝的身子在宿舍里晃几圈,浑身像块燃烧过的黑炭那样冒着热气。

罗一枪时不时会去他哥那里,就为了洗个热水澡。有时候不加班,他也会叫上我一起。罗大炮和他的女朋友已经重归于好。他的女朋友叫丁晓燕,梅州客家人,说一口客家话,我们听不懂,罗大炮不但能听还会说,让我不得不佩服爱情的力量。丁晓燕烧得一手地道的客家菜,很对我们的口味,比起食堂那些恨不得饭里也要加把辣椒的伙食,丁晓燕做的饭菜真是佳肴。每一次去麻布村,我总是兴致盎然,就为了丁晓燕一顿好饭好菜。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罗大炮家里看电视,过了十二点了才想起来要赶回宿舍。出了城中村,过乌龙江河堤时,像是进入了某处荒野,完全难以想象我们是行走在深圳的土地上。临近过年,天气又湿又冷,我们缩着脖子,像是两只企鹅行走在南极雪白的冰面上——其实应该把“雪白”改为“墨黑”。我们连路面都看不清楚,只能靠惯性那么急促地行走下去,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掉进河里。

河堤边上的树丛,突然冒出两个人影。我们没往坏处想,或者说,干脆就没把人影当成是人,以为那黑乎乎的影子只是黑暗的一部分。我们径直往前走,一直到两个人影逼近我们面前,我们才意识到,那不是黑暗的一部分,那是黑暗里隐藏着的人或者鬼。我大叫了一声,一个趔趄,栽了下去。罗一枪试图抓住我的衣领,没抓稳,我便顺着斜坡滚下了“乌龙江”。我试图抓住草丛,草丛却不争气,没能稳住我的身体。扑通一声,我整个身子滚进了水里。说是水,其实更像是泥。泥水足足有一米多深,我努力站起身子,刚好够着我的颏下。我整个身体已经糊上了一层黏稠乌黑的泥水,阵阵恶臭直冲鼻腔。

我竟然哇的一声哭开了。

罗一枪在堤上喊我的名字,不过他显然被两个黑影缠住了。

我费尽力气爬上河堤时,发现两个黑影像两尾鲶鱼一样在草地上蠕动,并伴着痛苦的呻吟。他们就是打劫者,显然,他们不是罗一枪的对手。我和罗一枪一路小跑到工业园门口,借着灯光能看见罗一枪的手上还沾着血,正握着把刀。刀是罗一枪从两名劫匪那夺过来的,是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我则完全成了一个泥人。

幸好那一身泥在关键时刻帮了我。

事后一帮混社会的烂仔一直在工业园门口围堵罗一枪,就是因为他们从保安室的监控里截到了罗一枪的照片。至于我,估计在视频里黑乎乎的,像是一个粗重的影子,完全认不出来。罗一枪起初还不知道,他觉得打倒了两个抢劫犯,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是小路先探到了风声,让罗一枪避一避,说是那帮人不务正业,靠打劫和收保护费过日子,似乎还有社团,背后有老大在撑着,惹了他们,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罗一枪知道在工业园混不下去了,只好辞职不干。再说,他也实在受不了宿舍的生活,急于逃脱这个“牢狱”。

罗一枪结束了半年的工厂生活,终于又搬回了罗大炮的出租屋。丁晓燕这次没好意思再跑,硬着脸皮和罗一枪隔着一席布帘同屋而睡。有一次罗一枪还厚颜无耻地跟我说,他哥和丁晓燕在屋里做,他实在受不了了,只能一边听着声响一边打手枪。

有个把月时间,罗一枪一直无所事事,也确实找到不事做,只能整天窝在屋里看电视,听Beyond。他有时夜里会跟着罗大炮出去摆摊,大多时候是到处乱逛,一夜下来,逛遍好几个街道,方圆几个村的哪条路、哪个街市、哪个旮旯他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罗一枪那段时间热衷于此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是实在没事干消磨时间,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凭我对罗一枪的了解,他应该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果然有一天,罗一枪找到王建国、小路和我。罗一枪在我们面前展开一张白纸,貌似是手绘的地图,不过字迹之潦草,估计连他自己都得辨认半天。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罗一枪想干什么。罗一枪笑着问:“知道这是哪吗?”他用手指戳了戳纸面。我们摇头。罗一枪继续说:“扣车场。”小路“哦”了一声,“这地方我知道,航城大道边上,不远”。罗一枪朝小路竖起一个大拇指。王建国“那那那”半天,“那又怎样?”他一激动,白皙的脸总是涨得绯红。罗一枪收起纸张,声调压低了一些,“我观察很长时间了,扣车场平时就一个老头在看守,就是周日晚上,他會拿着手电筒去南天工业区。谁知道他去干什么,我们不管,有可能是他老婆就在那上班,晚上得过去打一炮。当然扣车场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会请一个年轻人来替班,年轻人才没那么用心,整天窝在保安室里看电视。最近我发现他买了一台MP3,就改躺在椅子上听歌了,两个耳朵都塞着耳机,外面就算扔个炸弹他还以为是低音炮呢……”我大概猜出罗一枪想干什么了,我打断他说:“你不会是想偷车吧?”罗一枪朝我打了个响指,说:“聪明。不只是我,过了今夜,我们每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你们不知道吧,那里面的车可都不便宜,好多还是全新的,出厂价要好几千块钱呢。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用怕,我周密地计划过了,绝对万无一失—那小子就算发现有人偷车,凭他那样子,也不敢出来看一下的,何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察觉。还有,我发现扣车场南面围墙有个豁口,刚好够一辆摩托车进出,他们用一张床垫挡着,其实没什么用,只要轻轻一推,床垫就倒了。我们夜里行动,两人爬到里面,两人在外面接应,轻松搞定,从明天开始,我们就都是有车一族了。”

我们都没说话。

罗一枪继续鼓动我们。我知道,摩托车对王建国和小路的诱惑力都挺大。有了摩托车,去哪都方便,虽然交警时不时也会上路,不过相对于闹市区,麻布村顶多算是城郊,路上跑的也多是无牌无照的摩托车,尤其是那些集聚在公交站台和路口的拉客仔。有些厂子效益不好,员工白天上班,晚上也会开个摩托车出来拉客。如果真能从扣车场弄到摩托车,肯定是好事,那些车子长年累月排着队,像是做课间操的学生,迟早会锈成一堆废铁,谁也不会在意少了一辆还是多了一辆。至于我,欲望并不大,我只是觉得有些危险。不过听罗一枪这么一说,应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他这人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功夫谋划,肯定是有十足把握的了。只要王建国和小路愿意,我自然不可能撇下他们一个人退出。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很铁,王建国在厂里很照顾我,罗一枪一走,他立马就把我提为助手,用不着多长时间,他就会被升为车间主管,而我就是主管助理了。这对于一个只在车间干了几个月的新手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罗一枪给我们考虑的时间并不多。当时已是傍晚,难得一个周日的晚上不加班,罗一枪却要我们去冒着这样的险。也就是说,如果答应下来,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再把计划捋一遍,基本就可以动手了。航城大道那片地方我知道,除了一个扣车场,周围数百米都是荒草园地和一个废弃的砂石场。王建国之所以最终答应下来,据我看,除了摩托车本身的诱惑,更多的还是他身上那股义气在作祟。罗一枪有需要求到王建国静}亡,王建国是怎么也推脱不了的。至于小路,就不用多说了,只要是王建国和罗一枪愿意干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说一个“不”字。我虽然有些迟疑,却也不敢明显表露出来。在罗一枪眼里,就算王建国和小路都不愿意,我也应该和他站在一起。我可不能让罗一枪对我失望,至少在当时是那样。

当天夜里,我们找了家大排档,吃了一锅砂锅粥,还喝了一些啤酒。我们把步骤详细地捋了一遍,并做了分工:小路和罗一枪在内,我和王建国在外。在内的负责挑车,不过不能贪心,差不多就行,不能像上商场一样货比三家——还有,偷两辆就行了,实在不行,就偷一辆,偷四辆风险太大,扣车场肯定也会追究。再者,一定要死盯着保安室,绝对不能让保安察觉。外面的人则负责接应和放哨,虽然那地方没人会去,不过也要以防万一。我们还备好了口罩,罗一枪说虽然没发现有监控探头,保险起见,还是得戴上,上次罗一枪被围堵的教训必须吸取。吃了粥,喝了酒,商议好这些,时间也差不多了。

走路去扣车场,差不多也要半个小时。至今想来,那半小时是我们走过的最漫长的路程,也是最黑最寂寞的路程。航城大道平时稀稀拉拉的路灯,那会儿竟然全瞎了,看似也是在暗中配合我们行动。当我们四人猫着身子出现在扣车场围墙之外时,举目能见的确实只有保安室的灯光和更远处的南天工业区。保安室门窗紧闭,时下是春末夏初,晚上还很凉,除了透过纱窗隐约能看见人影,四周不见一样活物。围墙其实不算高,一米五左右,站在墙外能看见里面黑压压的一排一排的摩托车,不仅仅是摩托车,还有三轮车和废弃的小汽车。它们曾经在城市里无证穿行,因为身份的缺失,如今只能在这荒野之地栉风沐雨,慢慢腐朽。我这么想着时,罗一枪已经找到了围墙的豁口,并迅速把床垫移开,一个跃身就跨了进去。果真没什么困难,完全如计划好的步骤有序地进行着。小路手脚短小,不过跃过围墙豁口也不用费多大劲。有野猫被晾动,从豁口处蹿了出来,吓了我一跳,在此之前,它可能在某辆小车里睡得正暖。野猫的出现加剧了我的紧张,双脚竟然不自觉地抖索起来,巴不得罗一枪能赶快挑到心仪的摩托车。然而这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否则偷一辆报废的摩托车回去,不就等于白忙活了么。罗一枪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他倒是不慌不忙,还用手机的余光在场子里挑选。小路跟在他身后,看起来像是罗一枪的影子。

时间过得真叫一个漫长。王建国问我:“怎么还没出来呢?”罗一枪和小路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憧憧黑影里,像是被满地的破铜烂铁吞噬了一般,天地间黑魆魆一片。王建国实在等不及了,他正想把头伸过围墙去探望,却差点被摩托车头撞了个正着。罗一枪和小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摩托车推到了墙边,正把车头往豁口处抬。

“来,接过去。”罗一枪猫着声音说,因为戴了口罩,声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湿土。

我和王建国一左一右抬住车把,四人同时协力,很轻松地就把摩托车挪到了围墙外面。

“我们再去找一辆,等着。”罗一枪隔着围墙说。

他们刚走出几步,狗就叫了。显然,狗的出声超出了我们预测范围,事先谁也没想到扣车场会有狗的存在——它确实应该存在,只是我们没想到,也可能是想到了,却没能及时提出来。罗一枪失算了,他做了那么久的踩点工作,竟然没发现狗的存在,或者说,那条狗只是在那个晚上被带到了扣车场,就像守夜的保安替代者刚好赶了回时髦新买了一个MP3。

很明显,行动必须中断,否则就算是守夜的小伙子听不见,狗也会要了我们的命。

紧要时刻,罗一枪还算理智,他带着小路快步翻出了围墙。紧接着,我们四人连推带拽,硬生生把一辆摩托车从草木丛生的荒地里转移到了航城大道。像是死里逃生一般,我们狂奔在大道上,摩托车瘪气的轮胎碾压着地面,发出的类似叹息的声响。

罗一枪好眼力,那是一辆八成新的血红色太子摩托车。经过一番洗刷修整,“太子”焕然一新,像是刚买的新车。罗一枪当真把它当宝贝一样呵护着。后来他常说:“这可是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摩托车,如今竟然用它来拉客,真是便宜了那帮兔崽子,花上几块钱就能坐上这么好的车……”

是的,罗一枪成了麻布村的拉客仔。

作为拉客仔,罗一枪和同行有些不同。罗一枪在摩托车头位置加装了一套微型音响,设计之巧妙,常让人要驻足观察。罗一枪用离开电子厂时带出去的一块旧主板,焊接在车头仪表处,实际上就相当于安装了一台MP3在车头,两个小音箱则装在转向灯下面,像是吊着兩个大耳环。罗一枪的摩托车开到哪,音乐就跟到哪,在哪他都是吸引众人目光的焦点。

也就是说,坐罗一枪的车,不仅能超路,还有附带听歌的福利。起初,罗一枪还挺守规矩,根据拉客人的江湖划分,只是拉一些散客,不敢去争人家打点好的地盘。没过多久,罗一枪就不安分了,他到处窜,哪有客就往哪钻,破了拉客人的规矩,抢了不少人的生意。大伙怨恨在心,却暂时不敢拿罗一枪怎么样,还摸不清楚这突然冒出来的刺头儿到底是啥来头。再说了,罗一枪随车带了一把长刀,就插在一截钢管里,钢管则焊接在避震器上,看起来像是避震器的一部分……祸端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酝酿起来的。不过,如果不是那样,罗一枪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鞠总。

鞠总明面上是个商人,实际却是麻布村的黑道老大。之前小路说过,围堵罗一枪的那帮人背后有人撑着,那个背后撑着的人就是鞠总。好多事情,我们作为局外人,也都是道听途说,里面免不了有添油加醋的成分。罗一枪自然也听说过麻布村的鞠总,这人能耐,据说是本地佬,控制着整个麻布村的废品生意。

上世纪九十年代,鞠总还是个小年轻,靠着本地户口分红,整天无所事事,在街头晃荡。那会儿电子厂刚在麻布村建起,几乎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麻布村到处都是工业区,工业区里八成以上是电子厂。要说鞠总命好,确实也是,不过人们佩服的倒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眼光。麻布村人当时还相当烦恼,请来了记者,将烦恼直接登上了报纸,如果有心,去翻阅当年的报纸,大概还能读到这样一则新闻《电子厂垃圾泛滥,麻布村人不高兴》。边上配着一张图片——没错,图片里就是堆积如山的锡渣。鞠总的眼光就体现在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让村民们烦恼的东西似乎有价值,于是便自掏腰包,请了挖土机和拖拉机,把村里的电子厂“垃圾”都清理干净,堆放在家里,幸好本地人自家院子足够大。几年过去,鞠总难顶家里人的怨言,差一点就把几十吨锡渣当垃圾倒到西湾海里去了。谁知过了一个月,仅仅一个月,有人突然愿意以每斤二十元的价格收购鞠总的锡渣。鞠总自此发家致富,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废品行业,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投资。

也就是说,麻布村作为鞠总的地盘,不管是市场、超市、商铺还是工业园,它们的废品最后都得由鞠总来收购,外人谁也插不了手。即便是在麻布村踩个三轮车收破铜烂铁,都得通过鞠总这边点头同意。麻布村街头凡是没什么正事,整天在街上晃荡,随时等着抄家伙的金毛黄头都是鞠总的人,或者说吃的是鞠总的饭。按理说,拉客仔不属于鞠总的管辖范围,他也懒得管,所以不管罗一枪是抢了别人的客,还是开着音响招摇过市,甚至是随车藏了把刀,只要他对鞠总没什么人身和利益上的威胁,他老大哥就犯不着亲自跟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过不去。鞠总之所以对罗一枪感兴趣,是听说罗一枪把他的人给打了。

罗一枪就被人请到了麻布公馆。在“请”之前,做事的人先斩后奏,二话不说就“招呼”了罗一枪一顿。

麻布公馆位于麻布街上,灯红酒绿,像是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忸怩间大概能闻到那么一股隐秘的骚味。麻布公馆是鞠总的地盘,也是他用来招待四方来客的活色生香之地,罗一枪后来还带我去过一次。那时他已经是鞠总身边的小红人了,我就是在那儿被一个福建女孩给破了处的。不过,罗一枪第一次被人胁迫着去麻布公馆时,可是做好了进得去出不来的心理准备的。他当时被带进了一间小包房,几个女孩说说笑笑地坐在沙发上,她们先是打量了一番罗一枪。

罗一枪看到的却是满眼白花花的肉色,差点忘了自己满脸的血。

“鞠总,人来啦。”其中一个女孩朝里面喊道。

罗一枪这才知道,包间里还有包间,有人在里面打麻将,噼里啪啦的,这会儿刚打好一圈,正在洗牌。罗一枪来到了小包间,先站在门口,不敢贸然进去,壮足了胆子问:“找我干什么?”

从麻将桌上站起一个小个子,很矮,却挺壮实,身形有点像小路,小圆头,脖子上掛着手指粗细的金项链,留着鲁迅那样的一字须,胡须修剪齐整,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活极其讲究的人。这个站起来的人就是鞠总。

鞠总笑呵呵的,先是给罗一枪扔过来一支软中华。

罗一枪没抽,一直捏在手上。这点警惕他还是有的。

鞠总坐了下去,一边洗牌一边慢悠悠地说:“都有咩事,就系听唝你几个月前,系咩,系几个月前吧,我都唔系太清楚,我手下人唝嘅,他们被人打咗,点好意思同我唝啊,是啰,就系话,你在半年前打嘘我嘅人,一个打两个,我嘅人当时手里还攞着刀,系乜?我有唝错吧?”

鞠总说的是白话,罗一枪能听懂,也能说几句。

罗一枪突然对眼前这个慢吞吞的矮个子印象不坏。

罗一枪说:“有错,半年前我系打咗两个人,不过我觉得他们唔是你嘅人,他们系两个抢劫犯,唔通你同契地系同伙?”

鞠总被罗一枪顶得无言。

以上场景和对话当然是我后来根据罗一枪的讲述想象出来的,当时的情形是不是这样,没人知道,也没必要探究了。总之,那次见面过后,鞠总就看上了罗一枪。过后没多久,麻布村爆发了本地帮与湖北佬之间的争夺战。湖北佬在麻布也是厉害角色,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不好对付。最后是鞠总动用政府的关系,把湖北佬当黑社会团体给一网打尽了,当时还上了新闻,连续播了好几天,以做效尤。我听小路说,罗一枪作为鞠总身边的新秀干将,在争夺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深得鞠总的赏识,已经成为他身边的小红人了。那些街头晃荡的金毛后来都改口叫罗一枪“枪哥”。

当上“枪哥”后,罗一枪自然不需要再到街头当拉客仔了。如散兵游勇找到了组织,既然是鞠总的人,他迟早会成为曾经憎恨的金毛,晚上帮鞠总看场,白天在街上晃荡,业余时间再抢个劫,收个保护费,捞点外快什么的……罗一枪显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鞠总喜欢带罗一枪在身边,出入各种场合,一则是罗一枪牛高马大,鞠总带着有气势;二则是罗一枪的酒量好,白酒啤酒,喝再多也没见醉倒过,到底能喝多少,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能和鞠总一个桌上喝酒的,不是老板、老大,就是一条道上的政府官员。罗一枪来者不拒,一个晚上喝下来,所有人都趴桌上求饶了,罗一枪还笑呵呵地举着杯自己干。

那些日子,罗一枪和我见面越来越少,就算好不容易在一起,他也总是一口一个鞠总,好像鞠总是他再也无法离开的人——也确实离不开。不过,罗一枪脸上不自觉表现出来的那种近乎低贱的崇敬膜拜之情,让我很反感。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罗大炮,甚至是王建国和小路,都因为罗一枪而得到了一些便利。那时候,治安联防队还经常会上街查暂住证,那帮人比鞠总的人还要野蛮,拉了人就往笼子车上推,像抓猪崽。第二天再拉往东莞的樟木头,拘留的拘留,遣送的遣送,还有不少人因此丧命的。我们厂里就有一个小男孩被抓后,生怕戒指被收缴,便摘了戒指硬生生地往肚子里吞,结果卡在喉咙里,活活给卡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人会为此负责,或者忏悔。我们因为有了罗一枪,就有了对付治安联防队的办法,万一真遇上了,报上“枪哥”的名号,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治安仔绷着的脸立马会垮下来,笑着问道:“和枪哥认识啊?”要是我拿出手机,问要不要打个电话确认下,他们连忙说:“不用不用,走吧走吧。”

罗大炮有一次还悄悄问过我:“你知道一枪在干什么吗?”

我不敢说实情,只是说罗一枪在一家本地人的公司里做事,老板很器重他。

起因是罗大炮摆摊,有一次被城管收了几千块钱的货,罗一枪得知后,一个电话,货物原封不动送了回来。之后城管再见到罗大炮,要么绕着走,要么提醒他自行离开,态度还十分和善,让罗大炮很不习惯。我跟罗大炮说,罗一枪经常跟着老板出去办事,可能刚好认识城管局的人,熟人就好办事嘛。罗大炮若有所思,嘱咐我说:“你帮我看着点,他不像你,从小就是个刺头儿,要是让我知道他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可饶不了他。”

半年后,罗一枪的“再生能源回收公司”在麻布村隆重开业,说白了,就是一家废品收购站。有鞠总罩着,罗一枪不怕生意做不起来。鞠总既然同意罗一枪在麻布村开废品收购站,大概也想把手头的生意分一部分出去,当是给罗一枪的福利。

罗一枪开了废品收购,不用我解释,罗大炮都知道罗一枪是怎么混出来的了。

之前罗大炮也不是没怀疑,还总是想方设法向我探问,然而我一直瞒着,甚至还帮罗一枪编了不少堂而皇之的理由。我瞒着罗大炮,是因为知道他们兄弟俩表面上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骨子里却是两种人。简单说,罗大炮是凡事都习惯往好处想的人,罗一枪则相反,这世上能让他看得顺眼的事物还真不多。偏偏罗大炮又是他哥哥,长兄为父,罗大炮死认这个理,不但在生活上有照顾弟弟的义务,在人生道路上也有指点迷津的责任。如果真让罗大炮知道罗一枪跟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尤其是像鞠总那样的地头蛇,混在一起,他肯定会大发雷霆。

罗大炮在深圳混了多年,虽说不是第一批闯深圳的人,怎么说也算是个老深圳客。罗大炮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在深圳跑街边,每天除了怕被城管赶,就是怕鞠总的人来收保护费。城管来了还可以跑,跑赢了就赢了;鞠总的人(或假以鞠总的名义)来了,他们还真不敢跑,今天不交保护费,明儿开始就别想麻布街边有他的位置了。只能尽量说好话,讨价还价,能少交就少交一点,还要看金毛们的心情了,心情不好,他们可以把罗大炮一天的收入都当保护费收走,还无处伸冤,本来做的就是遭人驱赶的边缘生意。他们的权益不受法律保护,所以才需要鞠总“保护”。

罗大炮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在我和罗一枪看来,他比循规蹈矩还要过分一些,对于一个还不算年长的年轻人来说,他实在是迂腐过了头。他早年回湖村苦苦营造出来的派头,以及在我们心里建立起来的美丽蜃楼早已轰然倒塌,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是楼就有倒塌的那一天。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他一方面艰辛谋生,受尽排挤,另一方面却对世间充满让人费解的乐观,无论是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对深圳对整个国家,他都能夸夸其谈,两眼闪烁着不切实际的光芒,似乎他就是那个背后的操纵者,将来也会是最大的得益者。“明天会更美好”“来了就是深圳人”等等,几乎是他一直以来的口头禅。每当我们坐下来,罗大炮总不忘摆出一副长者的姿态,教育我们,不能走歪门邪道,要好好工作,为祖国的繁荣富强做出贡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喝了点酒,跑街边的货物也刚刚被城管没收了,或者一天赚的钱有一半上交了保护费,可他坚定认为这是两回事,根本就没把它们掺和在一起想过,仿佛这些事发生在不同时空。

不可否认,我们正是反感罗大炮的说教,慢慢才有些疏远,一个月也见不到一面。

至于罗一枪开废品站的事,闹得有点大,麻布村的人就差奔走相告了,怎么能瞒得住罗大炮呢?能在麻布村公开开废品站的人,就绝对跟鞠总有关系。别说废品站了,就算踩个三轮收点小卖部的纸皮,都得托人跟鞠总的人打招呼,每月按时送上该送上的保护费。罗一枪的再生资源回收公司不但规模大,还位于麻布村的繁华地带,瞎子都看得出来跟鞠总的关系不一般。罗大炮得知后,果真暴跳如雷,眼看弟弟不争气,成了他最憎恨的人,这点罗大炮可接受不了。

有一天,罗大炮来到了废品站,站在门口把罗一枪痛骂一顿。罗一枪出来一看,想上前拉哥哥进屋,还被罗大炮扇了一巴掌。街头盘踞着的金毛们以为枪哥被人欺负了,立马操了家伙就把废品站给围住了,叫囂着要干罗大炮。罗大炮这下更来气了,平时收保护费的就是这帮孙子,如今这帮孙子竟然还都成了罗一枪的手下,罗一枪是这些混蛋背后的大混蛋,不就是个混蛋头儿了吗?罗大炮喊:“打吧,你们今天最好把我打死。”金毛们果然一拥而上,罗一枪站在一边抹着嘴角的血迹,呵斥道:“你们还真打啊,知道他是谁吗?”金毛们面面相觑。罗一枪继续说:“他是我哥,亲哥,知道吧?我在乡下玩泥巴时,他就来深圳了。我们家如果没有他,单靠我爸种沙参,早就饿死了!你们敢当着我的面打他?”金毛们都退开了。罗大炮却愣在原地,他完全想不到罗一枪会这么说话。他的鼻头一酸,像是刚才一掌打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平时高谈阔论,到了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临走,罗大炮说:“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不想你出事,咱们罗家人一向老老实实,种沙参就种沙参,跑街边就跑街边,没什么丢人的,你千万别干丢人的事。”

罗一枪说:“收废品怎么就丢人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

罗大炮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兄弟俩心有芥蒂,也鲜有往来。

罗大炮在麻布街的摊位却再也没人敢占,也没人敢收保护费了。这背后当然是罗一枪的原因。罗大炮那一出,等于在麻布村公开了他们的关系。罗大炮不吃这一套,他看到城管还是要跑,看到金毛还是要主动给钱——整条麻布街也就他一个人这么做,他还遭受好多同行的非议。罗大炮不希望人们把他当黑社会老大的哥哥看待,搞得那些城管和金毛也颇为难,夹在他们兄弟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

随之发生了两件对罗大炮来说影响巨大的事情:一件是深圳禁摩,另一件是麻布街升级改造。两件事情对罗大炮都是毁灭性的打击。禁摩第一个月,他的铃木摩托车就被交警推上了拖斗车,丢进了麻布扣车场。交警是西乡的交警,罗一枪也不一定有办法,就算有办法,罗大炮也绝对不会让罗一枪帮忙。摩托车没了,深圳的街道再也不允许有摩托车存在,也就是说,罗大炮以后只能背着货物去麻布街摆摊了。这显然是没办法的事情,伴随着一个指令下来,多少人要因此遭受困境,短途上班族、接小孩上下学、送煤气、送快递、包括为数众多的拉客仔……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束手无策,怎么办?能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呗。罗大炮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坐公交吧,也就几个站,还要绕一个圈,多走出一倍的路程;打的吧,花不起那个钱,一天能赚的估计也就是个的士钱。那么,最简单和便捷的办法是,走路去。

于是,罗大炮每天要提早一个小时起床,把货物装在一个新买的密码箱子里,又笨又重,光下楼梯,他就要折腾十多分钟,然后拖着往麻布街方向走,像是每天出一趟远门。那时中秋未到,深圳的秋天有时比夏天还闷热,一程走下来,罗大炮的汗把上身的衣服都染湿了。

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大的路,怎么就不能给摩托车腾出一条道呢?

罗大炮开始发牢骚,不过很快,他就连牢骚也顾不上发了。因为麻布街即将升级改造,一刀切,所有街上的走鬼都得全部清走,一个不留。这下好了,罗大炮背面挨了一刀,紧接着正面又挨了一刀。罗大炮只好开始谋求别的出路,重返麻布街是不可能的了,麻布街的改造紧锣密鼓,街道两边的阔叶榕几乎在一夜间全部被锯断移走,重新栽上一人多高的树苗。铺面也全都翻了新,当然只是表皮的装饰,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化了浓妆,遮去显眼的斑点。麻布街保持陈旧的内里,外壳却改造成徽派建筑的浮夸模样,其劣质的模仿看起来像是一次性筷子,稍一用力,就可能把筷子折断。经过半年的升级改造,一条不伦不类的步行街重新对外开放,商铺的租金自然翻倍。夏天逛街,人们却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了。

罗大炮如果还想跑街边,就只能离开麻布村。这对在深圳揾食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换个地方继续谋生么,反正怎么换,还是在深圳,只是,随着城市的发展,揾食人只能越换越远离城区,越换越偏远,从市内换到关外,从宝安换到福永,从福永换到沙井,从沙井换到松岗,从松岗换到光明,再换下去,就只能去东莞或者惠州了。

秋天,罗大炮搬去了望岗村,受一位朋友的引领,竟毅然改了行,放弃多年的跑街边生涯,搞起了烧烤摊档。相当于是从杂货零售行业转到了饮食行业,这里头的跳跃有点大,罗大炮花了好長时间才算稳定下来。这期间,丁晓燕作为一个客家女孩表现出了不离不弃任劳任怨的优良传统,帮了罗大炮不小的忙。两人的感情日深,并在年末闪电式地举行婚礼,结为夫妻。罗大炮本想一切从简,不筹办婚礼,不请亲朋,连个婚纱照都没照,两人到居委会开个证明再去民政局领个证就算完事。那时他们的烧烤摊开始步入正轨,烤鸡翅,烤韭菜,也炒板栗。丁晓燕还在一边卖珍珠奶茶和西瓜,生意倒是越做越顺,赚得比跑街边时要多些,小两口连抽个时间去领证都因为少赚一百块钱而深感惋惜。

罗大炮和丁晓燕结婚的事是我告诉罗一枪的。我刚好路过里岗,找过罗大炮。我觉得罗一枪都是快要当上叔子的人了,怎么样也要上门喝杯嫂子系了红裙端出来的茶,再随上一百块钱,塞进茶杯里——俗称“垫茶瓯”,以表达嫂子对叔子的关爱,叔子对嫂子的敬重。

罗一枪上午刚得消息,下午就到当时西乡最大的芳菲酒楼订下了婚宴大厅,连菜式都点好了,才打电话联系了哥哥一无论如何,作为罗家的大哥,得举办一场婚礼,否则罗一枪永远也不会承认丁晓燕是他嫂子。婚宴的所有费用,全由罗一枪负责,不需要罗大炮操心,他只需要领着丁晓燕出现在婚宴现场,开开心心喝个交杯酒。罗大炮却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他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如果拒绝了弟弟的好意,甚至趁机揶揄几句,兄弟的情义也就真到了尽头。事实上,经过一系列曲折,罗大炮对现实有了难以察觉的妥协,话还没到嘴边,声音却已经开始哽咽了,最后终于泣不成声。兄弟俩一段时间来的僵持,由此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罗大炮和丁晓燕的婚礼举办得异常成功,排场也算是轰动一时。刚开始罗大炮请的只是他那边的亲友和丁晓燕的家里人,后来,我和罗一枪的朋友也相继过来道贺。那晚我们都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罗大炮和罗一枪兄弟俩相拥而泣。

宾客散尽时,我看见王建国拉扯着罗一枪在一边说着什么,两人还端着酒杯,看样子像是相互搀扶而立,好像谁离开了谁就会轰然倒下。

王建国当上三音厂的车间主管后,就与罗一枪交往甚密。

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过一个是我的直接领导,一个是我的发小,对他们的事情我也不便过问。三音电子厂发展势头良好,除了做MP3,还开始研发手机和笔记本电脑,车间员工从一百多人壮大到了五百多人。作为主管助理,我在厂里也算是中层干部,威望还不错,总经理,甚至是老板,有时也会通知我到办公室,跃过王建国,直接了解车间的情况。

他们第一次问我王建国的情况时,实际上已经在提醒我了,或者说,他们希望我去劝告王建国……也可能是在探我的口风,以获取关于王建国窃取公司财物的有力证据。如果我对王建国和罗一枪私底下的勾当了解的话,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实际上我一无所知,一直到王建国在车间被警察拷走,我仍一头雾水。

说起来也是,我虽然和王建国共事几年,对他的情况却知道不多,除了知道他是河南人之外,就是他交了个女朋友,在麻布村租了个小单间同居。不过工厂里的人基本如此,谁都不会对谁有更多的了解,心照不宣一般,每个人都护着身世的壳和脸上的面具,谁也不愿意透露多一点关于自身的秘密。我能看出来王建国后来过得并不如意,听说他女朋友为他堕过一次胎,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三天两头去医院。王建国和罗一枪的关系越来越密,密得有些地下党接头的意思,倒也不是王建国因为女朋友的病跟罗一枪借过钱,罗一枪没有不借给他的理由,只是罗一枪同时也指给了王建国一条“生路”。我想,这才是他们后来连我都瞒着的原因。

王建国和罗一枪都选择瞒我,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万一出事了,至少我是清白的,因为不知情。关于这点,他们肯定经过深思熟虑,即便罗一枪粗枝大叶没有想到,王建国也会帮他想到。他极力把我推到主管助理的位置上,自然不想我因为他而一落千丈。

王建国被抓那天,其实一点征兆也没有,厂方没有打草惊蛇,他们掌握了铁证才报的警。那天王建国来得有点迟,他叫我进办公室时,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间一天的工作。这是我们一贯的合作方式,效率极高,从来没有耽误过生产。王建国说他一路从河堤走过来时,突然感觉很不好,像是有什么事忘了做,却硬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他让我提醒一下他,是否有事情被他给忘了。我说没有,工作上的事不用他操心,生活上我们彼此插手不多,也就不存在需要我提醒的情况。我正要出去时,王建国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回头,他又摆摆手说没事了。我刚走出主管办公室,就感觉有人控制了车间的进出口,他们匆忙而严肃的样子不像是我们厂里的人。没过一会儿,王建国就被来人带走了。小路跑过来跟我说王建国出事时,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慌。随即,王建国被抓的消息在整个车间传开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头的活,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突变。应该说,王建国几乎是整个三音厂车间部的灵魂。

王建国被抓的罪名是:利用职务之便,两年间共窃取了三音电子厂十多万的财物。主要是窃取车间的锡线和锡渣,并与厂外的黑恶势力内外勾结,与废品收购站合作,里应外合。不用说,这里面的黑恶势力和废品站,指的就是罗一枪。然而王建国讲义气,并没有供出销赃的罗一枪。罗一枪幸免于难,对王建国感激不尽,他请了鞠总出面疏通,因为三音厂老板是湖北人,死咬不放,最终王建国还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王建国出事后,小路因为协助过王建国,也被开除了。小路趁机回了贵州,说是家里人给他找了个女孩,要回去相亲,如果成的话,结了婚再出来。不过,往后许多年,小路也没来深圳,可能来了,只是没有和我联系。

我自然成了车间主管的最佳人选,当初老板之所以提前试探我,目的也是为了求证我跟王建国是不是一伙的。事实证明,我没能领悟老板的试探,也就无法给王建国透露风声,让他提前走路。如果可以选择,我还真愿意充当告密者,让王建国免受牢狱之灾。有时我真的不敢想象,老实诚恳,说话还结巴的王建国怎么在牢里挨过那三年,他的女朋友又怎么办呢?

总经理找我谈过,想提我为车间主管,我没答应。一个月后,我提交了辞职信。

辞职后,罗一枪希望我去他的“再生资源回收公司”帮忙。

我可不想点燃一块塑料,凑在鼻子前闻一下,立马就要分辨出是丙烯还是苯乙烯,更不想像街上的黄头金毛那样揣着把匕首去收保护费。我做不到。事实上,我还是心存优越感,觉得废品站的工作也好,在街上晃荡也好,都太脏了,不是一个读书人应该做的事。

我还是需要一份工作,否则迟早会饿死。但我不想重回工厂,我想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深圳是现实主义者的城市,我却开始变成一个浪漫主义者或者理想主义者。我的抑郁症有了最早的胚芽。这胚芽得以生根发展,是因为我接下来所从事的一份工作。

深圳的工作好找,不过体面的工作就真不好找。什么才是体面的工作呢?我不知道。除了工厂之外,余下的似乎都是体面的工作。这么说来,我其实只是排斥密密麻麻的工厂。说深圳的工作好找,潜台词也就是深圳的工厂多呗。每个区每个街道每个村,都有数不尽的工厂,大到富士康,十几万人的工业帝国;小到城中村里几个人凑起来外包加工的小作坊,都需要人工,工作能不好找么?

我认了死理,坚定工厂就是不体面的工作,是机械的操作,迟早应该交由机器人去完成。况且厂里没日没夜地加班,让我受不了。我需要时间看书,我当时还想写作——尽管我是城市里的菜鸟,也是一只有梦想的菜鸟。

我的梦想是成为卡佛那样的作家。卡佛在美国也是蓝领,生活比我好不到哪去。他说他之所以喜欢写短篇小说是因为无时无刻不担心屁股下面的椅子被人撤走。多么悲壮的话语!我换个说法吧,也就是说,如果我以后想写作就必须找一份不用加班的工作,否则我哪有时间啊。不过,海明威听了卡佛的话应该会发笑——如果他真的能听到的话。据说《老人与海》之所以言简意赅是因为它是海明威站着写出来的。他不需要椅子,而且每次写不出东西来了,他还会脱掉裤子,把下面两个蛋蛋掏出来搁在书桌上……

不管怎么说,工作还是要找的,卡佛和海明威暂时不可能让我免于贫困和饥饿。那段时间我天天泡在黑网吧里。城中村的黑网吧隔几步就有一家,乌泱泱的,像是火灾现场,过夜通宵只要十块钱。我学会了往网上投简历,也得到了不少面试的机会。那些公司的面试者总拿鄙夷的眼神看我,我连个初中毕业证都没有,却要去应聘策划师和经理文秘。我的小学毕业证上还贴着十四岁时的照片,因为拍得的虎,照片上我咧着个嘴,像个脑瘫患者。面试官把毕业证扔回给我。一个小学文凭能干什么呢?除了去工厂干流水线,似乎就只能去当个作家了。

几次碰壁之后,罗一枪骂我死脑筋,他说你懂得那么多,谁知道你是小学文凭啊?你就不会去天桥下买个证啊,几十块钱的事!要初中有初中,要高中有高中,要名牌大学有名牌大学。咱别扯北京那么远的,咱就弄一个广州的吧,接地气一点,中山大学怎么样?中文系?

罗一枪的话让我醍醐灌顶。

我过了麻布街,到西乡天桥一看,底下坐着一溜人,果然都是办假证的,从出生证到结扎证一直办到死亡证明,应有尽有。办毕业证的人最多,都是年轻人,都跟我一样,小学生或者初中辍学生。不过他们倒不贪心,办的多是高中毕业证或者中专毕业证。我一上去,当然也有点难为情,不过转而一想,要么不办,要办就得一步到位,我直截了当要了个大学本科毕业证。什么大学?办证人看着我,像是问我要西红柿还是鸡蛋。我说就,就,就中山大学吧。我也跟王建国一样结结巴巴了。办证人想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兄弟,咱们不办中大的,太显眼了,容易让人盯着查,就办个普通大学,同样管用,而且没人会对它的来历感兴趣。”我说好,您推荐一个吧。办证人于是给我办了个五邑大学的本科毕业证。我一直怀疑五邑大学的真实存在,这个校名听起来像是四线城市的人民广场,要查过字典才知道怎么念,我想我大概是被办证人忽悠了。

最终我还是用一张五邑大学的本科假文凭找到了一份在我看来算是体面的工作。那是一家大型台资企业,生产精美的咖啡机专供出口,国内人还用不到。企业不在麻布村,不过离麻布村也不远,坐公交车也就几站。我在编辑部工作,是公司的宣传干事。公司内部办了一本双月刊,名叫《南泰人》,办得还挺高大上,该有的板块都有,有宣传报道、学术论文、行业信息,还有文艺副刊,专门发表企业员工的文艺作品,有诗歌散文,甚至还有小说。刊物主编姓郭,安徽寿山人,我们叫他郭主编,就是他负责面试把我招进去的。虽说我只是在地区报纸副刊上零星发表过几篇豆腐块,不过有一沓的手稿,郭主编显然是被我的手稿征服了,或者说感动了。

郭主编在深圳算是挺有名气的诗人,當年写过一首短诗,曾风靡一时,其中最著名的诗句是:白天我们为老板加班/晚上/我们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加班。郭主编手下就两个人,一个是我,顶替刚辞职的小女孩;另一个叫余三省,也是写诗的,男,留长发,喜欢戴一顶卡其色的瓜子帽。我们后来的关系还挺好,经常一起参加深圳多如牛毛的诗歌朗诵会。我们在编辑部,干的既是记者的活,也是编辑的活,采访、撰稿、编排,一条龙服务,有时还要拟下通告或者参与活动策划什么的,美其名曰:白领杂工。刚开始,我当然战战兢兢,不过很快,我便发现,我的文字能力完全能够胜任。

到台资企业工作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里面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因素。客观上是我成了一名记者(编辑),甭管是在企业里,听起来就是一个极其体面的职业。我的父亲听说后,以为我马上就可以衣锦还乡了,恨不得把老屋子扒了等着我回去重建。不管怎么说,在南泰公司,我还是挺风光的,没过多久,我就成了《南泰人》的主笔,大到采访公司高层,小到报道普通员工如何废寝忘食提高公司效益,都靠我这支笔胡说八道。时不时地我还要出差,到其他城市去参加行业的交流活动,像模像样地坐在台上讲话。主观上呢,我也迫切需要改变,工厂生活可把我给憋坏了,像个机器人,一下子呼吸到了自由空气,整个人自然也就轻飘飘了起来。

我在麻布村租了间大屋子,花了心思布置,书架、写字台、种花种草,还买了一副网球拍,周末没事就约余三省去附近的西乡体育中心打网球。余三省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每月的工资总不够花。他比我还作,热衷于诗歌朗诵、户外运动和泡酒吧,没事就带着个苹果笔记本去咖啡店写诗。和他在一起,我也学了一些小资情调,不过作为拙劣的模仿者,我远远做不到他那么娴熟,倒是夜里养成了喝咖啡和抽烟的习惯,离开这两样东西,我就啥也写不出来。

两年期间,我因为工作便利,所谓的工作便利其实就是发表某个员工一篇狗屁不通的稿子,或者采访他们拾金不昧的感人事迹——当然对象得是女孩。公司的女孩子很多,她们都住在宿舍里,男朋友可能在市内或者东莞广州工作,结了婚的老公就在几百里之外的乡下带孩子。由于这样的便利,我和其中几位发生过几段短暂的恋爱,我把她们领回出租屋做爱,第二天再假装不认识地一前一后去上班。

最后一个是前台文员。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她没告诉我,我也没问。她年纪应该不小了,不过长得很漂亮,像张柏芝。我还带她去过罗一枪的废品站。罗一枪以为我恋爱了,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没多久,我们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她老公突然找上门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有老公,并且家里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我看她老公老实巴交的脸因为过度愤怒而扭曲,又想起她曾在我的身体下大声呻吟,顿时就感觉恶心,趴在马路牙上吐了起来,像足了我第一天来深圳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是某种病症的开端。自那时起,我对女孩再也提不起兴趣,即便真到了做爱的地步,也只是玩一玩的心态,再也体验不到那种美好和激烈,每次都草草了事,像是完成一件公司交过来的枯燥事务。我想我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这个问题却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更没敢与人提起。我只是暗暗思忖,如果老天真要我单身一辈子,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一起跳楼事件发生在立冬之日。

那天,余三省趴在办公室的隔板上告诉我,听说昨晚厂区宿舍有人跳楼了。我在忙着给一篇采访稿做最后的润色,随口应了一声,并没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

不得不承认南泰厂之大。这家台资企业在深圳发展了有二十年之久,据说从一间小厂房搞到政府愿意无偿给出一大片园地,东面办公楼和西面的宿舍楼之间,少说也有一里路,平时过去采访,我们还得搭乘园区的电动车过去。这是一家各种资源和设备都非常齐全的企业王国,园区里囊括了一个社区该有的生活设施,小到健身房、电脑室,大到商场、图书馆、主题公园,应有尽有,环境优美,是个浓缩的小社会。南泰厂一直效益不错,是政府的缴税大户不说,还解决了片区的就业问题,工薪合理,按时出粮,不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每天一大早,招工部门口总能见到长长的应聘队伍。

所以,宿舍楼发生的事情传到办公楼里,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宿舍楼的事情要在办公楼里引起哗然,则更需要时间。三天之后,又一个年轻的躯体从宿舍楼上轰然落地时,才引起了我的重视。死亡的气息开始笼罩着整个厂区。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讨论着,交换着对事件的看法,以及一些死者支离破碎的信息。从资料看,两位跳楼者都很年轻,第一位二十岁还不到;第二位则更年轻,才十八岁。他们跳楼的原因似乎都和感情有关,不过也不确定,多数人都会把轻生者往感情的深渊上推。我见多了这种一厢情愿的猜测。我想到宿舍区走访一下,想对事情有个全面的了解,这符合我的工作性质,实际上也带着一窥究竟的私心。

我的举动立马被郭主编制止了。

郭主编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别急,先看下上面的意思。”

果真,郭主编的顾虑应验了。第二天,编辑部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公司高层的决策:跳楼事件内部解决,厂方已经和警方达成默契,死者家属情绪稳定,愿意接受内部处理。而编辑部的首要工作就控制好舆论的方向,安抚人心,不要让恐慌的情绪进一步蔓延。说白了,此事就此消弭更好,如果有进一步蔓延之势,就要动用我们手中的笔,让它往更为安全的方向去谈论,也就是人们所猜测的,他们最好都死于情感纠纷,而不能与公司有直接或者说因果上的关系。

会议结束后,余三省朝我使了个眼色。楼下有茶室,没什么事,我们俩就会去那喝茶聊天。余三省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别指望公司会对死者负责。”我倒没余三省想的多。他这人奇奇怪怪的想法很多,凡事都喜欢发表一些意见,尤其是在微博上。就我而言,既然员工的跳楼属于自杀行为,咱们也没必要非要往厂方身上揽,血肉工厂的说法在我看来也是言之有过。“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算是反驳了余三省。接下来我们就此事有个小小的议论,具体还说了些什么,也忘了。我只记得余三省最后说了一句,“看吧,这事还没完”。

余三省是典型的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作为一个诗人,余三省是个愤青,自视甚高。“布罗茨基说过,在任何一种文化中,诗歌都是最高的人类语言形式。”余三省经常这么说,不過国内的诗人没有一个他看得上眼,能从他口中蹦出的是一大串外国诗人的名字:里尔克、兰波、惠特曼、金斯堡、辛波斯卡、米沃什、布罗茨基、聂鲁达、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扎加耶夫斯基……英国诗人奥登则是他的精神偶像。他说:“奥登有一首诗歌叫《小说家》,写的就是你们这帮写小说的家伙,一个诗人写你们这帮写小说的家伙,你说好玩吧,里面有一句是这么说的,‘……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你看写得多好,你以后如果成了著名小说家,你就知道这里头有多难了。”

余三省经常说得我一头雾水。我的兴趣全在小说,对于诗歌一知半解,无论是布罗茨基还是奥登,我都没读过。余三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买一些诗集送给我,我放在床头,睡不着的时候就翻一翻。按理说,余三省作为一个狂热的诗人,理应得到同为诗人的郭主编的赏识,然而恰恰相反,郭主编显然更喜欢我,每次余三省正要就诗歌大放厥词时,总是被郭主编无端打断。这显然是很尴尬的事,余三省不止一次跟我說,老郭嫉妒他,就像海明威嫉妒福克纳。

我之所以喜欢余三省,并和他越走越近,不是因为他身上没有缺点,他的缺点比谁都多,诗人身上有的他有,诗人身上没有的他也有,我们亲近主要的原因是他对我没有秘密。罗一枪有些事情还喜欢瞒着我,或者觉得不必让我知道;余三省不一样,他把我视作他的一部分,无论我应不应该知道,他都必须让我知道。他对我表现出来的信任和依赖,目的似乎也是为了向我灌输他广阔的知识储备和卓越的见识(除了我没有人愿意听他胡扯)。有时他也会让我感觉不适,但更多时候,我很受用,像是接受一个人无条件的爱。

余三省在跳楼事件上的趋之若鹜却让我感到恐慌,因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南泰厂连续发生了九起跳楼事件,除了一个侥幸摔伤,其余无一幸存,跳楼的情绪像病毒一样在厂区继续蔓延。余三省因此兴奋不已。事态固然印证了他的预言,他也不该那样幸灾乐祸,甚至还因为有一个人没有死去而略表遗憾。那些年轻人跳楼的原因众说纷纭,因为感情,因为家庭,因为工作……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一个接一个从十几层的高楼纵身而下,像一块破布那样迎着风飘落,然后一声闷响,魂飞魄散。

那段时间我经常失眠,无端感到绝望,仿佛生命行将结束。即便睡下了,也经常做噩梦,梦见易碎的玻璃瓶子正在摔落的途中,却迟迟不落地。等到落地的一瞬间,嘭的一声,然后是一地血一样漫开的玻璃碎片,淹没我所有的夜晚。

事情闹大了,厂方再也隐瞒不了,社会舆论,媒体的关注,再也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事情。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件事情,而是一个事件,大事件。

每天都有几十家媒体围堵在厂区门口,作为知名的台资企业,南泰一时间背负了所有能往它身上安放的罪名。而应对媒体的重任正好落在郭主编身上,作为对外的新闻发言人,他抽调办公室的所有精英,同时拉上我,组成应急接待小组。我们通宵达旦加班,观看相关新闻报道,关注社会舆论,不放过外界的任何说法和动态,分析形势,讨论对策,像是应对一场生死大战,而公司则给我们提供最高的加班工资和最丰盛的宵夜。

每天,在记者的诘问和长枪短炮面前,我们必须精神饱满,谨小慎微,仿佛正在接受世纪的审判。如此运作,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从年前忙到年后。因为过了个年,事态貌似得到了控制,跳楼的数量保持在“九”上面。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害怕啪的一声,数字就滴答一声变成了“十”。

厂方开始在宿舍楼的阳台上安装防护网,连小小的洗手间排风口都不放过,恨不得把他们像小白鼠一样装进密封的笼子里。余三省挺反感厂方的做法,觉得是矫枉过正。他嘴上唠叨,像个没被重用的智者,仿佛他真的有解决事态发展的妙计。实际上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最清楚,他巴不得跳楼的数字继续被刷新呢。这小子心理越来越变态。我却因此陷入精神的恐慌中,几乎每天晚上都很难入睡,安眠药从一颗吃到了三颗,迟早有一天,得整瓶往身体里灌了。

说到底,他们的死与我们何干呢?

他们自暴自弃,不懂得珍爱生命,活着没意思,这样的人选择死……死就死了,死不足惜,他们都是有病之人,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可是我无法说服梦境。在梦里,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从生到死的全过程,从完整到破碎。他们的面孔是那么陌生,我们在园区里不会有碰面的机会。可是又那么的熟悉,在一个地方生活几年,怎么会没有一次碰面的机会呢?很显然,我是见过他们的,只是没能记住而已。

直到有一天,梦里我看见趴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的人是我自己,身下涌出的血水仿佛成了河水,试图把我的身体浮起来。我醒了,在阴暗的出租屋里,我起床独坐,一个人抽烟到天亮。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参与应急接待小组的工作,直接接触了死亡和欺骗,说了那么多滴水不漏的废话,言不由衷的推卸责任的话。实际上我对他们的死一点都不了解,却总是能那么轻率地下结论。

我决定去看望唯一的幸存者,希望能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慰藉。

这名叫姜明河的员工在车间组装部上班,入职已经七年了,算是老员工。奇怪的是,他在南泰厂干了七年,却依然是个组装员工,拿最低的工资做最简单的工作。如果不是能力问题,那么就是没有上进心了。

在去医院之前,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姓名,当然之前也看到过,只是没怎么在意。如今念着“姜明河”三个字,却感觉似乎在哪见过。我打电话给余三省,问他是否编过姜明河的稿子。余三省说没印象,反正诗歌没有这个名字,厂里谁会写诗他余三省一清二楚。

临到医院,我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叫姜明河的人曾经去编辑部找过我,而且还是新近的事情,大概是两个月以前,我猜就是他决定轻生的前几天,想起这,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那天具体是什么情形我忘了,只记得余三省说有人找我,在编辑部门口站着呢。我出去一看,是个年轻人,很瘦很高,年纪猜不出来,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却表现出与年纪极不相符的内敛。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说是有事找我。我问是什么事,他突然递给我一个纸皮包,里面像是封着几本书籍,看起来很厚。我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我书。在我接过包裹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左手手指,从食指开始,到中指,再到无名指,几乎像是被剪刀斜着剪去一般,齐刷刷的,都少掉了一小截。真的就齐刷刷,斜着往上,所以看起来不像是后天造成的,像是天生的畸形,但我敢肯定,那是被砍掉的,而且是一刀斜着下去,因为我没看到它们的指甲。他下意识地,迅速地把手抽回,并藏进裤袋里。

他怯生生地说:“这是我七年来写的日记,太多了,没地方放,想请您看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发表。”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可笑。厂区那边是经常有人送稿子过来,不过直接送日记本过来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但我又不能打击他,我说,我先看看吧,过几天你再来拿走,日记还是自己保管比较好。我鬼使神差,竟然留下了他的日记。实际上我也有一些私心,想看看他的日记都记了些什么,文笔怎么样,说不定还真能摘出一些好东西。

就这样,我把姜明河的七本日记本留了下来,放在编辑部的抽屉里。有个空档我翻了一会儿,字迹潦草不说,句子还不太通顺,读半天不知道在讲什么。我当即便放弃了,等着他来取走。可是,两个月过去了,一直没人来取,这期间就是恐怖的“九连跳”事件。人一慌乱,也就忘了此事,直到“姜明河”这个名字出现,我才突然想起来。他为什么要跳楼?为什么跳楼之前要把日记本交给我保管?一连串疑问困扰着我。我站在原地纠结,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见他,或者说,该跟他说些什么。

我终究没有进医院见姜明河,转而回了公司,从编辑部的抽屉里找出日记本。七本软皮日记本还被我用原先的黑褐色纸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有所损坏,尽管字迹潦草语句不通,但毕竟是人家的日记。

我把它们带回出租屋,一有时间就翻开来读几页,说实在的,读得很是痛苦,像是破解摩斯密码,连蒙带猜,勉强能知道他写的什么内容。里面写的无非是一些工作中的琐事,发发牢骚,或者偶尔遇到开心的事情,比如打赢了一场桌球。显然,他不开心的时候比开心的时候多,大概源自他性格的孤僻,以及身体上的残缺,导致他跟身边的人少有来往。其中有几个地方,他语焉不详地写到要神明宽恕,如此重复好几页纸,却没有具体写为什么要神明宽恕。这里面显然有所隐瞒。我倒是越看越来了兴致,希望能在日记里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像个侦查员一样破解日记主人心头的秘密。

慢慢地,一些信息开始清晰起来。

姜明河生于1982年,和我同岁。高二辍学,随即来到深圳,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进了南泰厂。那时南泰厂还不是太难进,至于他进厂七年为什么拒绝调换岗位,甚至有一次想提他为组长也没接受,显然有些反常。不过他在日记有一段话像是在回应——“不能有任何贪念,贪念会害死人的,更不能存有侥幸心情,切记,切记啊。”这是他在2002年秋天的日记,那时已经进厂快两年了。很显然,他在害怕着什么,警惕着什么。至于他来自哪里,甚至是哪个省市的人,他一直没在日记里提及。

不过,有一天我翻了他2005年的日记,却意外发现了“螺河”两个字。我当时浑身为之一震,再仔细阅读原文,字迹相当潦草,根本认不出全句说的是什么,只认得几个字,“螺河”“远方”和“秋天”。我上网搜了一下,想知道除了老家海东,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也叫螺河——结果搜出了一大把。我还是不死心,坚信这个螺河肯定和海东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再联想到姜明河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不选余三省,也不选郭主编。他肯定是知道我的籍贯的,并有意要托付我什么。

我继续往下翻,终于在2006年10月5日的日记找到了这么一句话一“今天知道,姓马的是海东人。”我查阅当时的《南泰人》,当期我正好发表了一篇关于家乡的小散文。很明显,姜明河也是海东人,即便不是海东人,他也应该对海东相当熟悉,在那里生活过,或者上过学——上过学的可能性更大。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他新近的日记。日记戛然而止于2007年8月3日,平淡无奇。他只在那天的日记上写下四个字:光辉岁月。这是一首歌的名字。我逆着日期,一页一页地往上翻。那些天,他并没有把精力放在写字上,日记本更多成了涂鸦的本子,有时画画,画一只鸟,画一个人,一个骷髏,画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件,跟写字一样,他画画的水平也堪忧。要么就是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字,比如“煎熬”“痛苦”“度日如年”,以及一些写了又涂掉的文字,还有好多陌生的名字,估计就是他的工友,或者认识的人等等。

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我翻得都快睡着了,不吃安眠药竟然也打起了瞌睡。

不过紧接着我有个重大发现,早在半年前,他还有过女朋友。他没有写出女朋友的名字,一直用她来代替。不过越往前翻,我越相信,说是女朋友实在有些勉强,因为他只是在暗恋人家,单相思而已。那女孩子似乎是检测组的QC或者QA,他们只在下班去食堂的时候才偶尔能碰到。刚开始,他的表达欲望很强烈,每天都要写一页,女孩的外貌、笑容、走路的姿势,甚至想象出女孩的身体和身世,他都事无巨细一一写下。第一次写到想着女孩手淫时,他用了“可恶”两个字来形容自己。有一次还因为摇晃太大(他应该睡上铺),被下铺的四川人揍了一顿。甚至他还写到,他不小心把精液滴到了下铺的被子上,而四川人并没察觉,他为此还庆幸不已,特意在当天的日记记了一笔。往后便没再提及了,估计想着女孩手淫已经成了常态。奇怪的是,他坚持在暗处观察女孩,看样子并不打算和女孩表白,胆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没那么想过,这从字里行间是能看出来的情绪。

也就是夹在那几页中的,一张藏得很深的纸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像是事先做好的机关。纸条上的字依然潦草,可以肯定就是姜明河的笔迹。他在上面写道:“罪人已经死了。”不用说,这是他写给我的纸条,也可以说是他的遗言。他承认他是罪人。那么,他在家乡应该是犯了什么事,才来到深圳,足足七年不回家,也不与外界有任何多余的联系。

我在网上搜索了七年前发生在老家海东的刑事案件,果然有了收获。

这起案件发生在小城的某所中学。当时有一名高二学生因为和管宿舍的老师发生口角,老师便迟迟不肯分配床位给他,好几次还把他的衣物给扔到走廊上。几天后,该学生提着一把菜刀潜入教师宿舍楼,把老师的老婆残忍杀害了。现场除了死者,还留下凶手的三截手指头。犯案的学生随即潜逃,从此像是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十一

我并没有把日记本还回去,因为没过多久,就听说姜明河擅自出院了,也没回南泰厂,去向不明。

我开始着了魔,疯狂地写起了小说,没日没夜,以至于没办法工作。我以身体有病为由跟郭主编辞职,尽管他百般不舍,还是批了我。他以为我只是身体上的毛病,想给我个长假,我跟他说了实话,我说我得了抑郁症,没有一年半载好不了。郭主编最后说:“那么等你好了,再回来吧,这里随时欢迎你。”我感动得都快哭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吃药。我给小说起名为《隐匿》,我想以姜明河的故事为原型写一部长篇小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写完它,这个愿望十分强烈,好像没写出来,我就对不住一个罪犯潜逃七年的精神煎熬,以及那七本密码一样的日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和勇气,竟然把自己关在出租屋干起如此不靠谱的事情。

我开始自由撰稿,天天写,除了长篇小说,还兼顾写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东西,总之能换钱的,我都写。得个小奖什么的骗点小钱,可比发表文章容易多了,然后参加颁奖活动,或者文学座谈会,和那些同样热衷此举的文学爱好者们互换名片,接着煞有介事地谈文学,说梦想。如果不这么做,长篇小说还没写完,我就得先饿死在麻布村十巷七号的603房里。

事实上,想发表一篇文章真不容易。除了本地报纸和一些地区小刊,还没有像样的文学刊物愿意接纳我的作品,况且我写的还是没完稿的长篇小说。

于是,大量储存在电脑硬盘里的文字,就好像罗一枪废品站里跌价一半还卖不出去的废品,看着都让人无端焦灼起来。的确,在没有发表之前,它们就像废品站里的垃圾,仅仅是垃圾,垃圾并不贬义,就像罗一枪从来就没贬低过他收购回来的垃圾。问题是,那年是2008年,全球金融海啸,廢品价格急速下降,本来堆积的货物早一天卖出就能少亏一点,罗一枪不甘心,他翘首以待价格回升的那一天,结果越等越绝望,最后终于血本无归。罗一枪的再生资源回收公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当然,我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我们似乎都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贸然冲动,我继续写前途不明的小说,他继续在废品站里囤货,价格跌到了低谷,他索性一斤也不往外抛售,开掉了大部分人工,直接让废品站处于半瘫痪状态——事后回头看,那显然是自杀式的做法。

我自身难保,自然没心情过问罗一枪的事,再说他不是还有鞠总嘛,死不了。

那些日子,我深居简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三餐多以方便面应付,偶尔下楼,也只是到巷子里的餐馆炒一盆河粉。河粉根根都像是泡在油里煮的似的,一筷子夹起来油还在往下滴。我一度觉得那是世上最划算的填饱肚子的食物,即使明知吃进肚子的是地沟油。

我租住的地方离罗一枪的废品站有点远,中间几乎隔着整个麻布村。麻布村可不是湖村,一根烟的工夫就可以横穿头尾,麻布村头尾相距几里路,开车都得开一会儿。我不知道当初找房子怎么就不愿意靠罗一枪近些,而是一个人躲在偏僻处,房租便宜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潜意识里大概也有逃脱某种固定模式想过另一番新生活的意思。罗一枪问我怎么老是不见人,听说还把那么好的工作给辞了。我说我在自由撰稿,这才是我的梦想。

罗一枪说:“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坐牢似的还说自己自由?”

罗一枪说得对,我确实跟坐牢没什么两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不敢告诉他其实我得了抑郁症,只是以写作的方式在死扛。况且,我就算跟他说患了抑郁症,他也听不明白,他只知道人的身体要么就是小感冒,要么就是得了恶物——癌症,至于精神上的疾病,他大致会把它们视作精神病,抑郁症是什么东西,可以卖吗?一斤多少钱?

我的出租屋在六楼,无论是白天黑夜,房间里总是一个状态:阴沉,不见一线阳光。进门的那一刻总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不过待久了就习惯了。有时罗一枪过来,不无危言耸听,他说:“啊,你这房间是不是死过人,老感觉阴气重得很,大热天都起鸡皮疙瘩。”

尽管怀疑我的房间死过人,罗一枪还是喜欢往我这边跑,开着他那辆二手的卡罗拉,横穿整个麻布村,停在十巷楼下,然后急急火火地摁响我的门铃。罗一枪是不安分的人,那点秉性丝毫没有因为年岁的增长或者生意受挫而有所收敛,他依旧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至少表面是这样子。他总要在我的房间里搞出一些动静来,霸着电脑听Beyond,声音开得老大,好几次都把邻居惊动了,扬言要报警。罗一枪可不好惹,只见他横着脸说:“你报啊,明天就让你搬家。”邻居知道遇上的是道上混的人,自然噤声。我觉得罗一枪太过分了,越来越不讲理了。他倒好,耍了横就走,留下烂摊子让我收拾,以至于楼道里的邻居都对我充满敌意,见面都不打招呼了。

每次罗一枪来,还自带酒菜,什么武汉鸭脖子、各种凉拌,然后把我从刚写到一半的文章里拽出来,陪他喝酒听他唠叨。他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他的鞠总和那帮所谓的兄弟,说鞠总如何如何厉害,再棘手的事也搞得定。上次一个兄弟闯祸被抓了,是南山区出的警,鞠总直接找到了市局,硬生生把人给捞出来了。罗一枪如数家珍,我烦不胜烦。事实上我知道,他已经和鞠总少有往来了,金融危机让鞠总的生意也难免受挫,听说都开始放弃废品生意,把投资重头转移到别的行业上去了。搞不好,人家一甩手,手里的钱一漂白,罗一枪他们这帮马仔是谁,他都不认识了。我承认我曾经被罗一枪的江湖话题吸引过,但时过境迁,听多了,就烦了。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烦罗一枪,烦他说话的方式。总之,越往后面,我越感觉罗一枪和我说不到一块,他的兴趣爱好,他所崇敬的那些人和事,总与我格格不入。而我所热爱的文学,对罗一枪来说,也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物。其实回头想想,罗一枪没变,变的是我。是我有点看不起罗一枪了,尽管从世俗意义上,他混得比我好多了。

酒越往后喝,罗一枪的话越多,我想罗一枪大概是醉了。但他酒量好着呢,哪有那么容易醉。喝了酒,说了话,他又精神饱满,开始在我的房间里制造动静。他先是把灯灭了,然后趴在窗口往隔壁张望。隔壁出租屋刚好住着几个附近工厂的妹子,一到夜里就无所顾忌地穿着睡衣到处晃动,甚至有时洗澡还忘了关窗,哗啦啦的水声让电脑前的我简直无心打字。罗一枪可不矜持,他灭灯正是为了更隐蔽地偷窥对方,他管这种行为叫“看电影”。

有一次更甚,罗一枪竟然把外面的女人也往我屋里带。那女的一看就是在外面混的风尘女子,头发烫得像是触电一般,低胸短裙,十分性感。罗一枪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装糊涂。罗一枪悄声说:“借一宿,废品站太脏了,没气氛。”

我问他:“怎么不去麻布公馆?”

他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麻布公馆已经被封了,要不我还用找野猫?”说着他就把我推出了房间,砰地合上门。

我在楼下巷子来回走了不下十趟,才接到罗一枪的电话:“完事,买点夜宵上来。”

我差点没被气吐血。

十二

夏天快过去了,台风才来。深圳的夏天和秋天没什么区别,不过台风过后,天气就会凉一些。阳台门被风吹落了,我联系房东,房东说得等一阵子。好几天晚上,我就睡在呼呼的风声中。

我大病了一场,这次倒真是身体的疾病,重感冒,连续发了几天高烧,创作中的小说被迫中断了,因为一想起就头晕。我怕是再也续不下去了。罗一枪的手机打不通,这家伙差不多有半个月没到我这儿来,估计是废品站的生意又忙起来了,或者,他终于想明白,再这么颓废下去,迟早玩完。

我给余三省发了条短信。晚上,他带了药和吃的来看我。

余三省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我的辞职,和我有所疏远。说起来,这也是在车间上班和在办公室上班的区别,车间人太多了,工作的时候似乎谁都认识,都是好哥们,一旦离开了,才发现都是过眼云烟;办公室不一样,就那么些人,往往就能遇到一两个值得深交的,当然了,斗爭起来那也是不要命。好在我和余三省不存在这种斗争,他不是那种为了点世俗小事就斤斤计较的人。即便是郭主编更赏识我,他也是在郭主编身上找问题,从来没因此牵连到我身上。余三省告诉我,郭主编又招进去一个新编辑,是个女孩,新手,什么都不会写,比我当年还菜鸟,不过人家是中大中文系的,可比我要高级多了。看来余三省不被重用的生涯还得继续,他依然愤愤不平,说:“那小姑娘懂什么呀。”我问,长得漂亮吗?他“切”了一声,说:“反正我不感兴趣。”我说,你对姑娘不感兴趣对什么感兴趣啊?他就不说话了。我怀疑余三省是个同性恋。当然我不能说出来,因为我对姑娘的喜爱也在一步步衰弱,不能说对异性不感兴趣就说明对同性感兴趣,那是两回事。

气氛有些尴尬。

余三省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啦?”

我摆摆手,说:“写不下去了。”

余三省说:“那就不写了呗。写小说多累啊,不如写写诗歌。”

我说:“诗歌有什么好写的,就那么几句话,敲敲回车键就是了。”

余三省说:“你可以看不起我,可不能看不起诗歌啊。”

我说:“那你说,它好在哪?”

我有点故意挑衅的意思。

余三省说:“这样,我给你朗诵一首,这首诗可伟大了,是波兰诗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作品,题目叫《礼物》。”

我说:“好。”

余三省就站起来朗诵了。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你听,多好啊,蜂鸟停在忍冬花上,看似简单,实际上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写出这么伟大的句子……”余三省还陶醉在诗意里。

第二天,我的病情有了好转,我决定出去走走。台风过后的麻布村一片狼藉,街上的广告招牌落了一地,被折断的榕树枝和倒地的异木棉还横在街上来不及拉走。我走出十巷,拐上麻布街,正往罗一枪废品站的方向走。路过麻布公馆时,门前冷寂一片,大门还交叉贴着白色封条。鞠总的地盘都能被封,看来事情不简单。

我“隐居”的那段日子确实错过了不少事情,但是它们都与我无关。不过对于罗一枪来说,关系就大了。

先是鞠总出事了。

鞠总的事到底有多大,坊间其实只是传闻,一直得不到确切内情,媒体也没有报道。我就光知道麻布村所有鞠总的产业都被查封了,废品市场似乎也放开了,随便谁都可以在麻布村开个废品回收站了。当然,那些街头的黄毛还在,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猖狂,更多地转为地下组织,散兵游勇,大多也都各立山头,什么潮汕帮、海陆丰、湖北佬、江西老表……鱼龙混杂。

罗一枪的废品站当然还在维持,他的地位有所动摇,却不至于瓦解,暂时没人敢在他头上动土,毕竟鞠总的事还没有完全定论。这种本土佬,本事大着呢,关系可以通天,谁也料不透啊。罗一枪就坚信鞠总只是暂时出去避避风头,用不了多久,鞠总就会风风光光地重返麻布村。到时麻布公馆重新开张,肯定又是敲锣打鼓舞狮放炮,连区长都得送来大花篮表示祝贺。

罗一枪说得胸有成竹,他甚至拿出手机,说昨天刚和鞠总通过电话,鞠总说了,撒撒水啦,小意思,唔使担心啦……

罗一枪的话我将信将疑。他的焦虑写在脸上,废品站里堆积如山的货物台风过后显得凌乱不堪,工人们大都被辞掉了,只剩下一两个小毛孩,平日就帮着收些捡破烂送过来的瓶瓶罐罐,顺带打扫下卫生。我问罗一枪下一步怎么打算。罗一枪吸了一口烟说:“熬呗,就不信这个金融海啸过不去,台风也就一天两天的事情。没事的,价格很快就回升了。”

半个月后,发生了两件事,让罗一枪的废品站彻底没了回天之力。

当然事后想想,那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或者说是有因果关系的两件事。

罗大炮在望岗村的烧烤档被人砸了场,有人说他鸡翅没烤熟,不但不给钱,还要轰罗大炮滚蛋,从此不许在壆岗村摆摊烧烤……时间具体是哪一天已经不清楚,因为罗大炮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罗一枪,他瞒住弟弟是想息事宁人,向外做生意,谁也得罪不起。几天后,有马仔告诉罗一枪,砸罗大炮场子的人是湖北佬,他们想在望岗村做烧烤,也知道罗大炮是罗一枪的哥哥,故意这么干,一是鞠总的势力已经衰退,二是为了报当年被驱逐之仇。砸罗大炮的场其实也就是砸罗一枪的场,在此之前,道上的人谁都没敢动罗大炮,就是因为有罗一枪在麻布村镇着。如今鞠总出事了,魑魅魍魉纷纷冒头,开始觊觎罗一枪的地盘了。

当晚,罗一枪便领了十几个黄毛马仔,去了壆岗村,把罗大炮街对面的烧烤档砸了个稀巴烂,并留下话,有事来麻布村找罗一枪。

自然没人敢来找罗一枪。湖北佬屁都不敢放一个,事情似乎就那么过去了。

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就发生在一个礼拜后,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偷偷摸摸来废品站销一批货,上千斤的铜线,纯度高,是上等好料。他们要价很便宜,虽然受金融风暴影响,金属的价格都在下跌,不过对铜的影响不是太大。凭罗一枪的经验,很显然,他们这批货来路不正,急于销掉。罗一枪也不是第一次干销赃的勾当,以前跟王建国合作就是这样,否则废品站光靠正道赚不了多少钱。罗一枪还有些窃喜,像是半路捡了大便宜,他又把价格压低了一些,收下货物,心想转手一出,就可以赚一笔了,也算是危机时期的一次回温。

晚上,罗一枪还邀我一起下馆子喝酒,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我还真以为金融风暴在逐渐退潮了。

第二天,罗一枪出去联系买家,半道上,就接到了派出所熟人的电话,是跟着鞠总时认识的朋友。朋友通风报信,让罗一枪赶紧跑路,所里的人已经封了废品站,有人举报,罗一枪销赃,销的还是国家电缆,所里已经盯住罗一枪很久了,这次趁着打黑的势头,想把罗一枪一锅端。

罗一枪接到电话,卡罗拉在半道上掉了个头,随即离开了深圳。

几天后,罗一枪在珠海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吩咐我去废品站看下,如果有机会,就潜进去,拿一下私人物品,给他寄过去。我还真去看了下,废品站虽然贴了封条,值钱的东西还是被偷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没人看守,我当真潜了进去,照罗一枪的指引,搜出了他的证件包以及一些衣物,第二天就给他快递过去。

没过多久,罗一枪又给我打了个电话报平安,那时他已经在汕头。之后再打他的手机,已经提示处于停机状态了。

十三

我又一心扑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上。半年后,小说完稿了,我又花了几个月时间修改,简直是字字珠玑,都是血泪。我自信这是一部能拿得出去的作品,但试着投了几家刊物,都毫无音讯。

正当我颓废消极之时,在一次文学活动上,认识了一位来自北京的编辑。我斗胆把小说稿塞给了他。大概一个月后,他从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说稿子他看了,觉得很好,他会跟主编極力推荐。我当时拿着手机,正好从街上打包回一份海带牛杂面当午餐,突然接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激动,把手里的牛杂面当成石头抛向了街对面,噗的一声砸在了一丛勒杜鹃上……

久久等不来《隐匿》刊出的消息,让我陷入焦虑。我必须等承认,无数个难熬的夜晚,都是余三省陪我度过的。后来,我忽然发现,余三省他就像个小女孩,希望得到我的爱护和怜悯。可我真不觉得这是我该尽的义务,或者说,我的生活就应该如此不堪吗?什么狗屁东西,我得说服自己,去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恋爱。

不久,我认识了林染。和林染的认识,倒也不是我刻意追求的结果。

那年冬天,我借一家内刊采风的机会,独自去了一趟根河。传说那是中国最冷的地方,被称作“冷极”,气温最低时,达到零下58度。杂志社采风的地方在海拉尔,我独自行动,继续向北而行,穿过呼伦贝尔大草原。冬天的草原简直就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荒地,积雪和积雪化出来的雪水,在牛羊马群的蹂躏下,整片草原就像一个超级大泥坑,泥泞不堪。作为南方人,再不堪的北方之景还是吸引了我,尽管天冷得我脑门生疼,仿佛被人扎着针。我计划从海拉尔去额尔古纳,再从额尔古纳深入大兴安岭林区,到达冷极小镇根河。路线我已经跟当地的导游询问好了,他为了方便我出行,还帮我联系了一辆面包车,他既是司机也是导游,那样路上会比较安全。

到达额尔古纳后,那个脸上有一片疤痕的司机跟我说,如果往西走,沿着中俄边境,就能到达满洲里,看俄罗斯长腿大美女。我对大美女没啥兴趣,问他能否见到额尔古纳河,我读过东北作家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司机说,见不着,只能见到沿河生长的红毛柳,在草原上,有红毛柳的地方就是额尔古纳河。我说,那还是去根河吧。当时我只想体验一下一个地方能冷到什么程度。可事实上也没那么恐怖,当我站在根河景区观看台上,俯望一望无垠的草木深处时,层林尽染,白桦树黄褐色的林梢缀着皑皑白雪,简直美极了。我的心间竟升起一股暖意,像是身体里燃起了一根蜡烛。接着我又去了鄂温克族狩猎的敖鲁古雅部落,第一次见到圣诞老人骑的驯鹿,在落满松针和积雪的木板走道上停下来拍照时,一群顶着一头枝杈茸角的驯鹿悠悠向我走过来,把茸角抵在我的手机上,埋下头,像小孩依偎在母亲身旁。

我蹲下身,与驯鹿纯净的眼神对视。那一刻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边上有个女的也随着我蹲了下来。她应该也是游客,看样子似乎也来自南方,深圳或者广州,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潮湿口音。她问我:“你也是南方来的?”我说:“是的,深圳。”她说,这么巧,我也是深圳来的。她又说:“你真幸运,被驯鹿亲近的人会走好运的,真的。”我当然不迷信这些,只是觉得很奇怪,那一瞬间,我对身边的女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她有让人着迷的臀部和大腿。或者,仅仅是让我着迷。

我对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了。也许是余三省在我身边久了,像磁场一样慢慢把我身上某些仅存不多的东西给同化了,而一旦远离了他,自然而然,我便又找回了自己,纯洁的自己。不管怎么样,我开始有意亲近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她似乎也有他乡遇故知的错觉,整个敖鲁古雅部落走下来,我们一直形影不离。

途中邂逅的女孩叫林染,这是个美好的名字。当然,我把她视作“女孩”有些草率,尽管她看起来并不老成,不过应该也是上了年纪,这点从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就可以看出来,至少有三十了。我之所以有这么确切的判断,还因为她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她说那是她的女儿。小女孩初看没什么,再看就有些怪异,举止不怎么受控制,说话和笑都无法自制,因而时常能引起周边人的关注。这是一个自闭症儿童。年轻的妈妈带着自闭症的孩子,这本身就很有故事含量。我身为一个写作者,再加上还是一个潜藏型的抑郁症患者,自然对一切不健康的人保有绝对的好奇和同情。

一路上,我自愿充当她们母女的保护者,或许在旁人看来,我们就是一家三口。由此,年輕的母亲竟然也毫不介意。她甚至主动跟我透露,她已经离婚两年了,女儿喜欢看《白雪公主》,喜欢圣诞老人骑的鹿子,所以才会有这么冷门的行程。她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从深圳跑根河来看鹿。我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来看鹿,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鹿,跟驯鹿完全是不期而遇,就像跟她们母女俩的邂逅。”我稍微美化了自己的行程,说我是个作家,每年冬天都会出来走走,寻找写作的灵感,接着还就南北方地理和气候上的差异导致作家在作品上的风格的差别发表了一番见解。

回到深圳后,林染主动和我联系,倒不是说就对我有什么意图,当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不过她联系我,却是想跟我合作。

她在南山有一家家政公司,有时需要写点什么材料,以前都是亲自动笔,不过觉得挺费劲。她陪孩子的时候多,既要去特殊学校陪读,还要上各种自闭症的训练班等等,公司上的事,她多数时候也是管顾不上。她知道我在自由撰稿,平时收入并不多,所以希望我帮她公司处理一些文字工作,不用坐班,算是兼职,文字的事儿也不多,管理一些大姨大妈的工作确实不需要多少文字。

林染有照顾我的意思,她愿意每月开三千块钱的工资给我,鼓励我好好写作,将来成为大作家。林染留了个地址给我,她住在南山深大附近,离麻布村并不算太远。如果同意,我第二天就可以去找她。我当然接受,三千块的工资可不算低,余三省在南泰也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

我们第二天便约好了在一家日本料理店见面。

我一次吃那玩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林染只顾着说话,脸上施了些薄妆,看起来比在根河时要显得端庄一些。小姑娘倒没心没肺,熟练地吃着寿司和三文鱼。我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她们在根河的树林里穿梭时,我一点都没觉得难为情,一旦到了深圳的餐厅,即便周边的人没有一个会在意我们,我依然觉得自身成了舞台上的那个即将开口表演之人,浑身爬满了好奇的目光。

林染一直抱怨自己结婚时太年轻了,又很快就有了孩子,她其实并不喜欢深圳这座城市,总觉得空气中有股找不到源头的焦味,像是两样物体快速摩擦时的炙热感觉。况且,深圳简直可以说没有冬天。“真让人受不了。”说完这话,林染脱下了身上的薄外套,反身搭在椅子上。她的身材挺好,紧身的粉色毛衣突出她的胸脯。

我迅速把眼神移开,专注去看她的脸,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双眼皮是后天割的,不过还蛮好,不至于难看。林染又说她喜欢北京,她的大学生涯就是在北京度过的,四年时间,也就是在那时候,她认识了前夫,他们是大学同学,土木工程系。“不过,”林染喝了口水,“如果当初没有跟他来深圳,一直在北京,现在应该也会讨厌北京吧,任何地方的空气都有一股焦味,全中国都是,这改变不了,实际上那股焦味来自于每个人的身体,我们每个人都是燃烧体,这怪不了城市,除非你像鄂温克人那样生活在根河的草木深处……”她这一通感慨我觉得还挺新鲜。

大学毕业后,林染随着男友来深圳,男友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职,很快就进了公司高层,年薪上百万。两人的感情其实挺好,是女儿的出生,让他们备受煎熬,最终丈夫还是选择了放弃,他甚至老早就想着把女儿遗弃,或者谋划一场事故,让女儿安静地死去。林染坚持了下来,她说如果要死,她会抱着女儿一起死,她们会毫不犹豫地跳进立新湖里——他们那时住在沙井。再之后,丈夫在外有了新欢。林染没有死缠烂打,同意离婚,并主动把女儿留在身边。如此一来,她分到了一笔丰厚的财产,随之成立了家政服务公司,母女俩平静地过了两年时光,除了公司里的阿姨,没再认识任何一个多余的人。

我是她两年来认识的唯一陌生的多余的人。

工作上的事倒没什么难度,甚至都算不上是工作,无非是整理点材料文件,随手就能完成的事情。不过,有时借着工作的名义,有时纯粹是朋友间的相约,我和林染的走动开始频繁起来。多数时候是我去南山找她,偶尔她也会开车来麻布村接我,车就停在楼下,摁两声喇叭,我就下来了,她总说刚好路过。余三省得知后还因此吃醋,好长时间没再来找我,我巴不得他那样,也没再理他。

林染一般都是带我去她的家政公司。公司位于南山新区一座写字楼的高层,其实也就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那一层楼里都是那样的小公司,就像隔出来的出租屋。从办公室的窗口能望见南山葳蕤的草木,还有前海远处的油轮。窗口处摆着一张米黄色的沙发,想不到的是,不久后我们会在沙发上做爱,窗帘也来不及拉,直接面对着南山和伶仃洋。当我成功地进入了她的身体,仿佛停港多时满怀希冀的渔船进入了空荡荡的大海。林染让我第一次体会到女人身体的宽广和迷幻。我实在惊讶不已,完事之后趴在她的身体上大哭了一场。

之后的每次见面我们都会做爱,有时在公司的沙发上,不方便了,她就会带我去附近的宾馆开房。有一次还把我带回家,当着她女儿的面我们便开始亲热起来。

林染的家在月亮湾大道的高档小区里,很大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装饰和布置都很精致,全家收拾得井然有序。每样家具都有它们专属的位置,甚至具体到一把剪刀一个口杯都井然有序,我喜欢那个家,当然也只是身为客人的喜欢,如果真让我在里面生活,大概也会觉得不习惯,我一个人邋遢生活惯了,喜欢随手扔东西。阳台上搭有凉棚,放了茶几,摆满花草。每一棵花草也都干净利落,看不见一颗落地的尘土和水渍。我们在没开灯的客厅做爱,也在阳台上做过,做爱时当然避着她的女儿,不过我们确实有些疯狂,她似乎也在我的身体上找到了难以抵御的乐趣,一度都忘了她还有一个需要照顾的自闭症女儿。

没过多久,我直接住进了林染的家,麻布村的出租屋房门紧锁,只在交租的时候才回去一趟。我带林染去过我的租房,她显然没真正体验过麻布那样的城中村,脏乱的环境、嘈杂的声响和迎面走来的赤着胳膊浑身汗水的农民工都让她蹙眉躲闪。麻布村对林染来说是另一个深圳,这里不是烧焦味那么简单,还混合着各种腐臭味。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那么认真地走进麻布村,并爬上其中一栋满是油烟污垢的出租楼,推开其中一扇绿色的生锈铁门。在我的房间里,林染的反应是差点喘不过气来,房间太窄、太矮,她仿佛上了高原,呈缺氧状态。房间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发霉的书籍、剩菜剩饭、臭袜子,甚至还有精液的味道,它们混合在一起,大概便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孤独气味。

林染让我把房子退了,我嘴上答应,却迟迟没退,不是我不想,是心里还存有顾虑。余三省的眼睛似乎一直在暗处看着我,如果我连房子都退了,那么我们之间,就算是彻底失去了联系。再者,我开始觉得,跟林染在一起生活,我还是做不到坦然,毕竟不怎么光彩,要不我怎么连母亲都不敢告诉。越到后来,这种不正常的心理就越强烈,尽管林染像个姐姐那样无微不至,也不介意我在她家里随便乱放东西,因为写作时习惯抽烟,还把她的书房熏得跟火灾现场似的,到处是她所厌恶的烧焦味。这些,她都包容了我。

我和林染同居了,我们相处还算融洽,那时她在外面做事,我在家里写作。我跟林染说:“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写出一炮走红的作品。”

十四

一直到余三省跳楼自杀,才让我痛下决心,离开了林染。分手后,我和林染并没有因此撕破脸,彼此都是成年人,处理起来一点都不麻烦。她给了我五万块钱,没说是因为什么,至少有补偿的意思。我竟然厚颜无耻地接受了,当然我也需要钱。往后,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只是轻易不再见面了。

诗人余三省从南泰厂的办公室大楼纵身跃下,时隔数年,他自我满足了期待,终于刷新了南泰厂的跳楼人数纪录.从“九连跳”刷到了“十连跳”。只是其他九个都是在厂区,余三省另辟蹊径,直接爬上了办公区。他要从厂区往下跳还真不容易,那儿到处是铁制的防护网,密不透风。

余三省的死再次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尽管厂方解释称余三省的死完全是个意外,他本来就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写诗的不都是这样么,神神道道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带着米沃什的诗集爬上公司顶楼,鬼嚎般朗诵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保安就发现他像个假人一样趴在了园区的花圃上。

“蜂鸟停在了忍冬花上。”鬼知道是失足,还是自杀呢!

我却十分清楚,是我害死了余三省。这个罪责尽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却深植在我的心里,久久驱散不去。

幸运的是,因为余三省的死,他的许多诗歌开始被人从各大论坛挖掘出来,坊间肆意流传,并被各大刊物发表、转载。无数诗评家也参与其中,轰轰烈烈,颇为壮观,以此纪念一位英年早逝的伟大诗人,他们无不表现出疼痛、惋惜和缅怀。我借此写了几篇与他同事共处的缅怀文章,也有幸受邀参加了几场高端的诗歌研讨会,接受了不少报刊和电视台的采访,作为“天才”的见证者大言不惭,实在愧对诗人的在天之灵。

第二年春天,当深圳为世界大学生运动而全城翻新之時,我终于再次接到了来自北京的电话,还是之前那个文学刊物编辑,他先是跟我道歉,说稿子在他手头压了很长时间,因为有些不太好把握的敏感问题,不过他一直据理力争——终于,我的长篇小说《隐匿》在编辑部通过了终审,准备头条刊发。

可能是处理文稿需要时间,小说在半年后才刊发。刊发前,编辑又给我打了电话,激动地说:“这部作品肯定会在文学界引起反响,你要做好出名的心理准备。”我怀疑编辑夸大其词,不过还是很兴奋,编辑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为我争取机会,也让我感动不已。——在往后的创作谈和研讨会中,我多次提到这个幕后细节,成了文坛一段佳话,被文艺记者们无数次重复提及,甚至把我们类比成麦克斯·伯金斯与托马斯·沃尔夫之间的情谊。

果真如编辑所言,小说刊发后,我一下子成了文坛的讨论焦点,很多评论家和陌生读者联系上我,表达了对《隐匿》的喜爱,似乎不表扬我几句就会显得落伍。成名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我从一个没多少人知道的小作者变成了年度小说红人,好多刊物向我约稿,大型的文学活动也开始邀我参加。短短几个月时间里,我几乎去遍了全国所有的大城市,面对不下十万个文学爱好者讲述了我的文学创作之路,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美梦……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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