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的诗
2019-04-03张远伦
张远伦
张远伦,苗族,1976年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那卡》《两个字》等。获得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青年诗歌奖等。出席全国第七届青创会,入选第32届青春诗会。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
两个瓷碗
清晨,鸟鸣在侧。细瓷碗磕碰发出的声音
具有轻度的碎裂,一直
在和鸟喙里的气流较劲。她们互道早安
那种轻柔的唧唧,是碎裂之声的黏合剂
巢居的生灵们,不经意反对了人类
可我并不懂得感激。执拗地
喜欢上那种人造的碎裂,并不断从细瓷碗的边缘
温柔地拂过,如此经年
才形成声音的豁口,一个碗逃逸出裂痕
向另一个碗投诚。那哗变的声音
却是如此轻灵。空下来的,洁白的
因激荡形成云翳的,那只细瓷碗
预知了自己的圆满,而幸福地,震荡式地呜叫
雨滴滑落下去
雨滴从布满尘垢的雨棚上滑落下去
与露珠从光洁的叶纹上滑落下去
有着同一个目的地
我的内心
有时候我看到自己的胸口
怀着荷花的蓓蕾
有时候,怀着深达十九层的,空无
逐渐地,雨滴与露珠
都朝向逐渐缩小,近乎消失的
无法向你准确说出的——悬垂状的
布满引力的——安宁
自助取款机
一台可存,一台可取,具有一点点智能的雄性和雌性
它们的渴求,是磁质的。我的当下,被消解
而明天具有一定的吸附性,正在朝某一台赶来
并对另一台保持适当的距离,甚至用蓝光窥视之
发现彼此都在一定程度地闪烁,发出都还活着的信号
精准的、规制的闪烁,因严谨而丧失自身作为光芒的意义
我就站在它们之间,并不被它们的磁场影响
是的,我是进来躲雨的,闪电的闪烁,大于机器的闪烁
犹如雨帘大于币面,犹如啸叫大于哀鸣
犹如我的平静,比莫可名状的未来,更辽阔
悬巢
此巢,用枝头,接近彼巢
反过来,彼巢,也用枝头接近此巢
两个巢,用不同的枝头
实现了联系。长尾鹊的飞行线
永远无法把两个巢联系起来
羽毛宁愿误入天空,也不会错入它巢
此巢的鸟,也不会
去彼巢成为情敌。当然,有时候鸠占鹊巢
是因为长尾鹊需要一种短尾的丑乌
来凸显自己的美。那种美
恰好是鹊比鸠,飞得更优雅的原因
有时候,我也愿意接近
某一个巢。每天黄昏,我路过这里
仰着头,就会把所有巢抚慰一遍
而长尾鹊的母亲
并未告知雏鸟,一个陌生人的仰慕之心
金木樨和银木樨
我喜欢木樨这个词语
看到这两株树,我就在心里
把木和犀分开来,品味着它们的形状和发声
无聊的人生就这样牵强着发现
原本没有任何瓜葛的东西,强拆像是新的创造
后来金桂结出桂子
那紫色的,细弱的,圆润的籽实
昭示着繁盛和奢华。而银桂正在枯槁
白花飘忽在黄花之中的景象或许就要消失
于是我又把犀,还给了木
企图用轻轻扬起的声调
把涩滞下滑的声调,从唇边救回来
像是完成一场隐秘的善事
无人懂得并给予我赞美
飞奔的傘
我几乎是用脖子和锁骨,举起一把伞
而双手要推婴儿车
另一把伞的两条伞骨,被我双手
攥紧在车把上
安详的幼儿,双手紧握伞柄
一高一低两把伞从雨幕中出现
不见人的脸庞
仿佛高伞,在跟踪低伞
也仿佛,前伞在移动后伞
两把伞,忽然就飞奔起来
这奇异的一幕
仿佛我们爱着的闪电从天空迎来
也仿佛慢一拍的雷声
就要追袭我们
命运肖像
嘴唇上有冰块,膝盖上有雪
长发上有草籽,棉鞋上有寒霜
状如乞丐
唯有天知道:我是早行人
我命运的肖像十年前挂上了悬崖
让爱情都感到战栗
在险处求生,把每一刻的笑容
都当成遗像
现在,我从村庄的壁挂上
活着走出来,领走
大雪,这笔虚幻的遗产
这转瞬即逝的垂怜
失足
羊群里走失一只瘦弱的羊羔
鹰见过她最后一面
说她进入云层太深
拔不出来
也有竹鸡认为她把野山羊
误认成母亲,经反复提示无效
她听不懂唧唧的脆叫
而跟着一声神秘的鼻音
走了很久
云朵的领地,野山羊的旧居
都叫诸佛寺
整整一个冬天,负气的我
都在寺外敲天空的门
广场音乐喷泉
每一片水花冲到弧顶,降落下来
都像是一次降生
光是照耀,也是掩映
更是让水获得清澈的视力
观水者在水花徐徐落下的时候缓过神来
哇。她们尖叫。她们在赞叹的
是水分娩水的时候
光,蓝光、紫光、红光
像几个助产士
而白光藏在水的缝隙里,是水的
连体婴儿。我的女儿此刻自带白光
是水的胞妹
看上去,要从我的臂弯里挣脱
奔向无数水花做的小姐姐
水幕
光在水幕上打字,成为荧幕
光在水帘上描画圆形的穹顶
女儿不认识字
也不知道动态的穹顶意味着什么
她看到的字有时候荡漾几下
水幕像是在发皱
她伸手舞动几下,挡在了投影机的前面
水幕上出现了黑色的手
像是一棵树。只有我知道那是女儿的手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影子
会走上水幕。欢迎您三个字
从她的手影上缓缓走过
从背面看鸿恩阁
我是大江,我就能从背面看鸿恩阁
我就在它的陡坡之下。为了仰望
我不得不把一朵浪花从水里提出来
我是小树叶,我就能从背面看鸿恩阁
江风不断吹送我的叶脉,为了仰望
我冒着翻卷的危险,向树梢抖抖索索走去
可惜我什么都不是。我要从背面看鸿恩阁
几无可能
它的背面无我立锥之地
于是我从侧面看鸿恩阁。尽量让我女儿
看到它的全貌。三面涌来的人群喧嚣
只有去不了的背面,危险而镇静
可我分明站在背阴的悬崖很久了,那里
没有我厌恶的人。我是怎么站上去的
鸿恩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