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画苑墨猪札记
2019-04-03朱万章
文/朱万章
图一 任薰
十二生肖中,“猪”极难入画。不仅因为猪的美感度不高,在画中难以传递审美趋向,更重要的是,猪只在传统民俗中出现,具有财富与懒惰的双重象征,在文人语境中,几乎见不到猪的身影。所以在历代绘画中,猪的形象可谓寥若晨星。晚近以来,由于世俗文化以压倒性的态势与文人画并驾齐驱,大众对包括“猪”在内的生肖绘画有超越前代的审美诉求,因此在近世画苑中,便可见到“猪”的踪迹。又因为在艺术表现中,“猪”因其浑圆的体态与粗线条的形状,比较适宜用水墨来渲染,所以近世画苑中见到的大多是“墨猪”。
在这些画家中,画过墨猪者虽然不多,但就传世作品梳理来看,也不乏名家之作。据不完全统计,计有钱慧安、任薰、齐白石、徐悲鸿、高奇峰、颜伯龙、杨善深、黄胄诸家有墨猪作品行世,黄永玉则以变形夸张的赋色猪示人。今以任薰、徐悲鸿、颜伯龙、杨善深为例,讨论近世画苑中的“墨猪”,以此透析晚清以降绘画之风的嬗变。
图二 徐悲鸿 墨猪 纸本墨笔 112×38厘米 徐悲鸿纪念馆藏
图三 颜伯龙 篱笆双猪图 纸本设色 18×18厘米 荣宝斋藏
图四 杨善深 猪 纸本设色 48×89.8厘米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图五 齐白石 三猪图 纸本墨笔 27.5×36.5厘米 北京画院藏
任薰(1835-1893年)为“海上画派”的代表画家,与任熊、任颐、任预并称“海上四任”。与其他“海上画派”诸家一样,任薰的绘画游离于文人画与世俗画之间,且因为他所活动的上海地区,是近代商业贸易与市民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故其画中传递出的大众审美趣好自然也就极为明显。他所创作的《十二生肖图册》(图一,天津博物馆藏)就是明证。画册其中一开以墨猪为主角,所写两头硕大的墨猪在庭院前的草地上戏耍。一猪向前,作寻找食物状;另一猪昂起头拱其后臀。在两猪左前侧,一着蓝色长袍者斜靠在古树上,凝望着近处之房舍。房舍中窗棂错落有致。画面表现的是农家房前屋后的村居之乐,两头家猪的憨态可掬彰显出画面的和谐闲适。画中的墨猪纯用水墨写就,大块且浓厚的积墨给人恣肆淋漓之感,而人物、树枝与房舍、窗棂、丛草则为设色,人物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厚重的墨猪在赋色淡雅的画面中显得尤为突兀,与人物形成鲜明的视觉反差。此图是十二生肖图册之一,在其他生肖画中,任薰均刻意将生肖动物与人融为一体,使生肖动物与人类和谐相生。此墨猪图,即是其生肖诸画的缩影,反映其独特的创作理念与美学取向。与其说任薰是在画十二生肖图,究其实是在画人物。在其十二生肖诸图中,钉头鼠尾描和游丝描在其笔下得到充分的展现。在此墨猪图中,着蓝色长袍者以游丝描所绘,辅之以浅色靛蓝,虽然以侧面出现,在画中却能喧宾夺主。
与任薰不同的是,徐悲鸿、颜伯龙和杨善深所绘的墨猪均将“猪”作为画面的唯一主角,除必要的衬景外,均见不到人的影子。这又是另一种墨猪造型。
徐悲鸿(1895-1953年)是中西合璧的绘画名家。他不仅精研西画,更擅以水彩、水粉及油画之法融入中国画中,对传统中国画进行改良。在其《墨猪》(图二,徐悲鸿纪念馆藏)图中,即可见其在水墨之外所展现出的水彩、水粉的艺术技巧,是中西技法融合的结晶。此图绘猪的正面形象,见猪头及前蹄,一如常见的徐悲鸿画马的造型。画家注重墨猪的透视、结构,再赋以深褐色的水彩和水墨,乃没骨法所写。所以,严格讲来,此画并非纯正的中国画,而是融中西画法于一体的、改良后的中国画。他在墨色浓淡干湿的驾驭方面,可谓得心应手。画中,一头尖嘴猴腮的成年肥猪,在徐悲鸿笔下显得悠然自得,恬淡自适。画家题诗曰:“少小也曾锥刺股,不徒白手走江湖。乞灵无着张皇甚,沐浴薰香画墨猪”,以诗情融入画意,使画境显得妙趣横生。除其特别擅长的画马外,徐悲鸿也曾过水墨的狮子、牛、马、猫、蛇……等,与其墨猪的画法相近,显示其在水墨运用方面游刃有余的艺术技巧。在徐悲鸿的墨猪图中,我们可看出其对传统中国水墨的娴熟运用,这是其以西画改良中国画之后所表现出的返璞归真。
颜伯龙(1898-1955年)是民国时期京津画家群的代表,他是花鸟画家王梦白(1888-1934年)弟子,擅画花鸟。他所绘花鸟,多工整秀逸,赋色浓艳与淡雅结合,而不失雅致。《篱笆双猪图》(图三,北京荣宝斋藏)绘一黑一白两猪,以水墨绘左侧之墨猪,而以线条勾勒轮廓,以大量留白刻画右侧之白猪。两猪黑白分明,视觉对比强烈。同时,两猪怡然自得,在农家篱笆围栏中拱草、憩息,又似在呢喃自语。作为陪衬的篱笆与杂草,作者随意点染而涉笔成趣。画面设色清雅,自然清新,画家借助农家菜园一角,尽显乡居野趣。晚清民国时期的京津画坛,与彼时三足鼎立的“海上画派”“岭南画派”一样,画家大多靠鬻画为生,故其绘画题材大多较为亲民。颜伯龙的《篱笆双猪图》正是迎合了这一时期大众的审美趣好,成为文人画向世俗画倾斜的象征。其时享誉京津画坛的齐白石(1864-1957年)、陈半丁(1876-1970年)、王雪涛(1903-1982年)等人的绘画也莫不如此。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颜伯龙的《篱笆双猪图》正是其时京津画风的微缩景观。见微知著,或可据此看出京津画坛的审美倾向。此外,颜伯龙有一件作于1926年的《叭狗》(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亦为水墨法绘走兽类动物,所不同者,乃用破墨法绘制,大写意,与《篱笆双猪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据此可知颜伯龙在动物画创作方面,有着多元的艺术技巧。
杨善深(1913-2004年)是“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1879-1951年)的弟子,其画风虽然与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人所倡导的折中中西的艺术理念相去甚远,但在其画中,仍然可以见其受日本画和高剑父画风影响的痕迹。他所绘的《猪》(图四,广州艺术博物院藏),以水墨与水彩交融,以浓墨与留白表现出猪身的阴阳向背,“白”与“黑”的交相辉映,反衬出肥硕的肉身。画中所绘乃一头母猪,一排钮扣似的乳头和近乎垂地的肚子显示其待产的情景。因猪多仔,在农耕社会,猪又是财富的象征,故杨善深笔下的母猪,实则是在传递一种丰收的喜悦。画中作为衬景的翠竹和猪栏,以及朦朦胧胧宛如夜景的氛围,平添了一种野趣。这种对于空气质感的刻画,对气氛的精心营造,正是其业师高剑父等人从日本画中吸取的元素。杨善深在此墨猪中充分表达了与高剑父等人的传承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在高剑父绘画风格的基础上,杨善深创造性地在水墨与水彩的交替互补中,呈现了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画中常见的灰褐色、水墨、留白以及用破笔侧锋渲染出的艺术效果,正是其有别于“岭南画派”其他传人之处。小中见大,此墨猪可视为杨善深所绘花鸟、走兽类题材的缩影。杨善深还绘有《墨兔》(广州艺术博物院藏),除衬景有所区别外,其墨色及造型均与《猪》有神似之处。
四家墨猪之外,齐白石、黄胄等人也有墨猪行世。齐白石专画墨猪(图五),衬托以杂草;黄胄则以人物相伴,墨猪只是配角。因笔者另有专文论及,故在此不再赘述。
晚清民国以来的中国画坛,守望传统与以西润中并行不悖。有意思的是,上述四家墨猪恰好折射出这段绘画史上独特的风景:有传统画学的弘扬者,如任薰、颜伯龙;有中西绘画的变革与改良者,如徐悲鸿;更有折中中西,而以中学为用的传承者,如杨善深。这一时期,京津画家群、海上画派和岭南画派三分天下,他们以各自的艺术理念与绘画风格驰骋于画坛,丰富和完善了百年来的中国绘画史。透过四家墨猪,可略窥这一独特的人文景观。另一方面,“猪”作为十二生肖中不易入画的题材,四位画家不仅将其入画,且均以水墨挥洒,在画中将猪的雍容体态、恬淡冲和、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等性格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使这一绘画题材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与弘扬。至于在民俗方面,“猪”与马、牛、羊、鸡、犬共称为“六畜”,是农耕社会财富的象征,更是古人祭祀天地的重要贡品,宋代诗人陆游便有“硖口烹猪赛龙庙,沙头伐鼓挂风帆”咏之,因而在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中,“猪”可谓居功至伟。所以,无论从绘画题材的拓展,还是绘画语言的变革,或者是传统文化的高扬等方面来解读四家墨猪,其意义也就不止于作品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