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阴惜物知惜情
2019-04-02陈馨
●陈 馨
1991年9月28日,秋高气爽,秋竹移窗,父亲陈从周身着那件母亲为他定做的灰色外套,戴上我为他买的墨镜,在表哥徐正平的搀扶下,步履略蹒跚地向同济大学“文远楼”走去。那天的教室又是座无虚席,门无停宾,正培训着的上岗新教师静候着老夫子的到来;过硬的学术功底,等身的著作,半生的湖海奔走,父亲已无需作报告备讲稿了,一杯绿茶,几根前门牌烟足以助他将“惜阴,惜物,惜情”说得透彻明了,耐人寻味。
面对着新上岗的青年教师,父亲说:“你们到了我这般年纪时,要问一声有没有浪费光阴,你们来同济是当学者,搞学问,所以检验的标准是搞了多少个建筑,写成了多少本著作。”他以“开卷有益”反躬自问,今天做了些什么?写了什么文章?画了什么画?如果完成得不好,就是虚度光阴。
对社会上的某些青年好挥霍、摆排场的虚荣,父亲劝大家要惜物。他说:“浪费得越多,破坏得越烈,将来老天要和你算总账的。”
而师生情、朋友情、夫妻情、亲人情,处处是情,未了的柔情。父亲说老师的责任心也是情,我家那时终年宾朋如云,客来人往,更有远道而来的求教者,学生们有问题抬抬脚就坐在客厅里了,父亲接之温温,垂询频频,倾囊相授。
学园林须通曲词,他把昆曲引进了课堂,学戏曲去苏州园林感受“游园”“惊梦”,开门教学,于实境中领会园林艺术;他“为诸生讲园林中建筑问题,自觉有新意,上课不能写讲稿太死,往往随讲解中颇有灵机也(1986年11月26日日记)”。父亲授园林课,忽闻窗外莺啭,他离开讲台,步向窗户,口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以唐人诗释园林春景之妩媚,文理相通,是他独特的教学。
他以自己的“薄有成就”告诫学生做学问,贵在像兰花叶子那样,要有股难折断的韧劲,百折不挠的毅力;他指导弟子们做论文,“宁小而全,忌大而空”,就像在小河里抓鱼,先筑堤,后抽水,一网打尽河塘鱼,做小河里的“权威”“专家”,在学术上才会有机会发声音;他鼓励学生查资料文献,调查走访,现场动手,出一身汗,掉几斤肉,蔡达峰跟父亲在豫园学园林,“生怕不能达老师的意图,夙兴夜寐吃住工地”。
他招研究生别出心裁,考古文、国画,面试考生,问来自何处,家乡有哪些学者,写有哪些主要著作,有什么成就。1956年在一次扬州的规划实习课上,他问阮仪三:“你是扬州人吧?你是三字辈,你晓得你家人的字辈吗?阮元是你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阮仪三答:“大学问家。”“什么大学问?”一连串问号,使学生答不出,反问先生,父亲说:“自己的老祖宗不晓得,回去翻书,弄清楚再来问我。”
他请蒋启霆先生给研究生开古文课,繁体竖排,指定学生阅读的书目,从四书五经到明清笔记;习画作业是直线条画竹竿,曲线条画兰叶,画圈五千个,圆葡萄、枇杷、葫芦的形状,一次交十几张作业,他说搞园林的不会画几笔国画不行。刘天华当年交卷图便是“枯木竹石图”,考蔡达峰用文言文写“中秋之夜”;父亲颇为得意既培养了园林古建筑人才,又培养了能写的文学生。1987年3月9日父亲记:“为硕士生阅读考卷,语文进步多矣,今后如能坚持几年,则中文系望尘莫及。”他说学生是半个儿子,他将《园林谈丛》送刘天华,题:“由来秀骨清,我生托子以为命,天华从余游,适是书新刊,采杜诗赠之,谊见于斯矣。”
父亲二十多年来为师友作序写跋近百篇,但为弟子写序又是别有一番亲切之感。父亲六十年代初在扬州研究古迹园林时,屡客其地,总要去看看清朝名儒阮芸台故居,恰其裔孙阮仪三随父亲学建筑规划设计实习于扬州,从此师生关系亲密了。后阮仪三陆续写了《古城留迹》《旧城新录》《江南水乡城镇》《古城寻趣——平遥》,求序于师,父亲复庆其成写:“阮生仪三,先德芸台先生元,著作等身,为清乾嘉时著名学者……仪三承家学,目濡耳染,有异于流辈,莞尔能察余意,遂奋力为是书,正如阮元先生在西湖筑了阮公墩,留千古湖上佳话……”
“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有些凉意了,近日又重读了父亲论“师道师责”的文章,此文以一代园林宗师之教诲写在教师节时,该是父亲期望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