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徐克“混乱三部曲”的几点思考
2019-04-01陈玲
陈玲
〔摘 要〕20世纪70年代末进入香港影坛的徐克最终以武侠电影享誉影坛,但是在徐克正式進入香港主流商业阵营之前,他却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孤愤青年,连续三年拍出“混乱三部曲”——《蝶变》(1979年)《地狱无门》(1980年)《第一类型危险》(1981年),完成一个独立电影人的自我表达与宣泄。他将一腔忧思孤愤与离经叛道全部倾注其中,为人们呈现一派乱世景观,诉说着当时香港社会在殖民统治下的文化尴尬与身份认同焦虑。
〔关键词〕混乱三部曲;欲立先破;焦虑与宣泄;社会寓言
大卫·波德莱尔曾说“西方追捧香港电影,很大程度上都是徐克的电影工作室引发的潮流所致。”①从电影技术、美学风格到电影观念,被称为“徐老怪”的徐克更新了香港电影类型;这既让他顺利进入商业电影行列,又保证了他电影创作的特立独行。但要真正理解徐克电影的“怪”,还需解读他在新浪潮时的电影及创作思想。作为从香港新浪潮中崛起的青年导演,他经过奇幻诡异的《蝶变》、黑色癫狂的《地狱无门》与沉郁忧愤的《第一类型危险》完成了题材内容、影像风格与技术手段等方面的锤炼,并在1987年的《倩女幽魂》中基本形成奇幻飘逸、浪漫唯美的个人电影风格。
一、欲立先破与离经叛道
道家有破而后立之说,意欲立之、必先破之。徐克的《蝶变》昭示了不破不立的勇气和决心。20世纪70年代,邵氏功夫片电影已趋于没落,嘉禾李小龙功夫片昙花一现,观众对于武林高手称霸天下的叙事套路已显疲态,电影界面临穷则思变的考验。徐克曾在科技发达的美国学习电影,带着西方电影观念回港拍摄东方传奇色彩的武侠电影,选择使用科技阐释武侠电影的拍摄方式。
1979年,徐克以诡秘莫测的“反类型片”《蝶变》震撼香港影坛,刷新人们之于武侠片的观念。电影动作为辅,悬疑为主,塑造的不再是豪气干云天的武侠世界,而是一个暗黑悲剧的武林末世。他将老派武侠片与剑戟片糅合,将奇幻、悬疑、恐怖、惊悚与推理等元素杂糅,创作出诡谲新颖之作。该片号称“未来主义”武侠电影,从科技角度诠释传说中的武侠技艺,实现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的结合,以期与传统武侠电影作别。很显然,他做到了。所谓的铁布衫原来是铁甲衣,飞檐走壁的轻功只是借助钢索的技艺,神掌铁拳仅是火药技术而已……这对之前张彻、胡金铨、楚原等人的神幻武侠电影无疑形成解构,创作出了更具颠覆意义与晦涩主题的武侠电影。
鲁迅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描绘了一个封建礼教吃人的罪恶世界,徐克的《地狱无门》则呈现了一个宰杀活人、分吃人肉的“大家乡”。他以喜剧风格表现人性本恶的残酷沉重主题,呈现一个现代版的“狂人世界”。他将喜剧、黑色、癫狂、恐怖、压抑、诡异等风格大胆融于一体,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邪典”电影。1981年徐克又拍出了《第一类型危险》,三个喜欢制造暴力恶作剧的男孩与生性怪烈疯癫的女孩卷入一个暴力罪恶的世界,他们的花样年华毁于一旦。电影以此拷问社会与政府,犹如一颗炸弹,炸得香港社会人心惶惶。它触及的敏感政治话题和无端血腥暴力挑战了当时的电影风格与观众接受能力;它对香港殖民身份的直视与对政治夹缝中迷茫少年的关注更是直接催生了后来一批社会现实主义电影,例如陈果的《香港制造》。
三部电影的题材边缘、力道生猛,令人瞠目结舌;虽然偏激怪异、离经叛道,但却不失之于社会现实的理性思辨。“混乱三部曲”为香港新浪潮电影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二、乱世景观背后的焦虑与宣泄
由于香港社会的尴尬处境,导致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港民普遍存在一种身份认同的尴尬之感,而徐克也在此列。徐克1951年生于越南,1966年移居香港,他的童年和少年在动乱的越南度过,移居之后又目睹了曾是殖民地的香港的动荡不安。他曾说“不错,我的影片较多以动乱时代为背景,连《倩女幽魂》《笑傲江湖》亦如此。可能这是我自己作为海外文化工作者心结的外露,也可能和香港近十年来处于不安状态有关。”②他的“混乱三部曲”也有明显的乱世背景,而且带着个人感情宣泄与社会隐喻。
《蝶变》的背景设于历经多次血战的三十年之后的江湖,江湖烽烟再起。孤零漂泊的书生方红叶撰写武林秘记《红叶手札》,并目睹了沈家堡的蝴蝶杀人事件。最后,竟然只有不会武功的方红叶全身而退;武林不过是冤冤相报的暴力循环。《地狱无门》的故事背景是民国初年的偏僻乡村,村民食用人肉成癖,过境之人无一幸免被送去屠宰场生剐活剥。“大家乡”俨然是人间地狱。《第一类型危险》以1970年代矛盾复杂、民心不安的香港为背景,三个青少年意外地走上暴力杀戮的黄泉路。
“混乱三部曲”构建的世界是人命危浅、危机四伏的乱世,每个故事都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这种乱世景观的出现,实为人们面对中西政治矛盾冲突、香港前途与社会问题而流露出现的潜意识焦虑感与危机感。从作者论角度看,“混乱三部曲”使徐克完成了个人之于乱世现象的一种艺术化表达,他的满腔孤愤情怀与叛逆怪异依靠“三部曲”全部宣泄而出。对于观众而言,身处乱世的港民极易被乱世景观触动危机感与焦虑感而引发心灵共鸣,并通过电影情节得以宣泄。犹如《第一类型危险》中的阿良,当意外卷入军火走私犯罪的好友都惨死枪下之时,他疯狂扫射一切导致众人同归于尽。这一情节既是一种迷惘青年们穷途末路的反抗悲剧,也是观众面临无处藏匿的乱世时的一种无望的歇斯底里宣泄。
三、偏激叛逆背后的香港社会寓言
徐克曾表示,他在拍摄“混乱三部曲”之时,他的内心是充满愤怒与悲痛的。那是一种热血青年与社会现实矛盾而产生的愤怒与反叛,他通过三部电影表达对社会的强烈不满与极度愤怒。他的愤怒源于殖民统治下的香港社会与身份迷茫。“混乱三部曲”的偏激叛逆背后实则是香港社会的寓言。
武侠电影《蝶变》以书生方红叶的视角目睹了沈家堡惨案,深感武林实为恩恩怨怨无始无终的暴力轮回,最后也有幸全身而退。该片的武侠世界远离尘世,带着强烈末世之感的苍茫旷野,无具体历史背景、无宏观叙事框架、武林高手一时俱无踪,所有的人物被置于一个封闭死寂的沈家堡。沈家堡犹如一座孤城,人物命运困顿,空间狭窄逼仄,气氛凝重压抑。它犹如备受殖民压抑的香港社会,今后的命运如何尚是未知数。当武林人士两败俱伤之后,方红叶只身站在大漠上看着一片狼藉的沈家堡;而徐克也凭借新导演的锐气与天马行空的创意准备进军香港影坛。
《地狱无门》与《第一类型危险》传递出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大胆与敏感。《地狱无门》中,当道德伦理体系沦陷之后,村民集体变得麻木不仁、自私冷漠,他们疯狂变态屠宰外人、争先恐后分食人肉、诱导正义者走向屠宰场。密探九九九和包铁胆、阿莲姐弟死里逃生,却坠入另一个地狱:柔弱的阿莲手起刀落剖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这个突如其来的结局透露着刺骨的悲凉与绝望——天堂无路,地狱无门。电影中血淋淋的屠宰活人与分食人肉的“大家乡”分明是“徐克关于社会、现实和人际关系——尤其是竞争高度激烈的资本主义社会极其人际关系——的极端寓言化”。③村子名为“大家乡”,实为人间地狱;村子四周环水,如同一座孤岛。“大家乡”映射那时的香港大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自私、贪婪残忍、相互残杀与现实社会竞争中的尔虞我诈并无两样。当与外界隔绝的香港社会耗尽了岛内物质与精神資源之后,如何谋求新发展才是重中之重。
在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港英政府颁布法律将炸药等定为第一危险品。《第一类型危险》原名“四人帮”,因为过度表现暴力而被港英当局禁映,经过删改更名重审之后才上映。本是享受美好青春年华的主人公却坠入暴力血腥世界,花季少女阿珠家庭破败,生性冷酷、暴戾乖张,最后死于混战;阿良无人管束,在枪战中疯狂扫射,毁灭一切。他们的悲剧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他们因为叛逆意外卷入走私犯罪之中;必然是此时的香港是一个社会矛盾重重的社会。仔细品读,我们可以发现,迷惘的年轻人很可能是徐克眼中的香港,缺少父母关爱与保护、没有老师引导与教育。他们渴望反叛与逃离却身不由己,因为当时的港英政府权衡各方势力的利弊之后选择放弃他们而不会施以援手,而当局香港人没有权力也没有武器去拯救他们。手握数百万支票的他们仅是各方势力争夺的利益焦点,他们注定是乱世的牺牲品。最后,坟场收容了3个年轻的生命。电影也由此拷问社会与人心,殖民统治下成长起来的港民今后将要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
结?语
较之融入主流电影后凸显东方亲情伦理与侠义精神,无论风格还是内容,徐克的“混乱三部曲”颇为偏激怪异愤世嫉俗。徐克的“混乱三部曲”一部比一部血腥暴力绝望,荒诞混乱的世界与表面正常内心疯狂的人们完美契合。这些电影表现了香港人民在殖民统治下,内心长期受到抑制,承受着痛苦,被排挤,被歧视,被压榨的现状;他们难觅价值感认同和情感归属,只得在狭窄逼仄的空间不断地挣扎与反抗。
(责任编辑:翁婷皓)
注 释:
①[美]大卫·波德莱尔.香港电影的秘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3:88
② 罗卡:《既是末世,又是创世的开始——专访徐克》;转引自蔡洪声,宋家玲,刘桂清.香港电影80年[M].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59.
③孙慰川.当代港台电影研究[M].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