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警惕交流
2019-03-30卡生
卡生
2018年11月8日,刘慈欣站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西德尼哈曼剧院的领奖台上,用流利的英文致敬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科幻作家阿瑟·查尔斯·克拉克(Arthur Charles Clarke)。对于获得2018年度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刘慈欣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感到激动。这位写出《2001:太空漫游》的作家,不夸张地讲,是刘慈欣从科幻迷进阶到科幻作家最重要的导师。“读完它的那天深夜,我走出家门仰望星空……第一次对宇宙的宏大与神秘产生了敬畏感,这是一种宗教般的感觉。”
小城市的普通人
2018年11月23日,第三届科幻大会的深圳大学现场,科幻迷们把刘慈欣围得水泄不通,手里拿着刚买的新版《三体》向他索要签名。这样的场面在他获得雨果奖之后就几乎是常态,在科幻圈,“大刘”被科幻迷当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个作家竟然有了流量明星出场的待遇。
对这样的场面,刘慈欣谈不上享受,甚至有一些惧怕。“大刘本质上是一个羞涩的人,和陌生人不爱说话,也十分警惕。”2007年就采访过刘慈欣的前新华社记者,也是目前刘慈欣的版权开发合作方姬少亭说。这无疑给我的采访增加了许多难度,在科幻大会的三天时间里,刘慈欣的行程表被排满,而这与他在山西阳泉的生活截然不同。
刘慈欣1963年出生在北京。他父亲当过兵,后来被下放到山西阳泉,成为一名煤炭矿工。跟随家人,刘慈欣的小学、初中时代都在矿区度过。据他回忆,他大概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科幻小说,初中时动笔写科幻,至于为什么迷上科幻,他不太能说清楚,就好像你问一个足球迷看足球赛哪有趣一样很难得到答案。对更多的细节,刘慈欣不愿再谈。
大学之后刘慈欣被分配到山西娘子关电力站做工程师,和所学专业基本对口且是一份稳定工作。这份工作于他的创作而言有着显而易见的重要性——上世纪90年代,靠写中国科幻小说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意味着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娘子关这个地方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闭塞,粗一看周围被山环绕,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电影院、图书馆、舞厅,包括阳泉市最好的游泳馆都在这里。而且员工收入和福利都不错。”“这个地方太适合做科幻创作。没人打扰,安安静静。这二十几年我也有几次跳槽甚至升迁的机会,但我都拒绝了,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工作提供给我最好的写作环境。”1994年,31岁的刘慈欣和电力站的同事结婚,并生下一个女儿。直到2009年因为污染原因,娘子关电力站关门,刘慈欣才离开这份工作,成为一名职业的科幻小说作家。
《三体》获奖前后,刘慈欣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变过。一旦回到了娘子关,他就从一个科幻迷追逐的神一样的人物,变成一个普通人——买菜做饭、照顾妻子和女儿。在他的同事、邻居看来,他依然是他们熟悉的“刘工”,至于那个别人口中的“科幻界大刘”,没人知道。而他对此,是感觉到舒服与坦然的。大多数人都会在庸常生活中借由精神生活去找到逃避,而这点在刘慈欣身上并没有过多的体现,反倒是一种小城市的生活给予了他足够多的思考时间。
他這些年来常常被媒体问到一个问题:“难道你从未想过离开一个小城,难道你在这个地方不孤单?”
“我一直保有一个习惯,每天固定至少4个小时的阅读时间。但和很多人不一样,我没有对外交流的欲望,我更喜欢和自己沟通的过程。地缘性并不能解决我们的视野,科幻作家他所处的位置是不要待在大都市,大家可以看看世界科幻三巨头——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Robert Anson Heinlein)、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阿瑟·查尔斯·克拉克,这三个人中间,最具现代色彩、想象最前沿、视野最广阔、想象力最辉煌的就是克拉克,而他一辈子待在斯里兰卡的一个小渔村。我们生活在哪里,和思想的漫游是两码事。”刘慈欣并没妄言。在《三体》获奖之前,他与圈子很小的科幻圈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得十分微妙。他过自己的生活,写好自己的作品,而刘慈欣此人是谁并不重要。
短篇时代
据现在的《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回忆,1999年的夏天,《科幻世界》收到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鲸歌》的投稿。此前无数次的投稿和退稿并没有将他击退。据现在的《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回忆,1999年的夏天,《科幻世界》收到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鲸歌》的投稿。此前无数次的投稿和退稿并没有将他击退。
早年科幻小说的发表阵地有限,创办于1979年的《科幻世界》无疑是少有的科幻文学平台。“1999年是刘慈欣的一个转折,《带上她的眼睛》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一等奖,第二年的《流浪地球》收获特等奖,一部接一部,象是什么东西触碰到了他的创作机关。在《三体》连载于《科幻世界》的2006年之前,他已经是科幻圈里众人皆知的人物。”姚海军回忆。
刘慈欣的长篇作品《魔鬼积木》《超新星纪元》属于一直被搁置、没有被出版的小说,也在其短篇影响力的作用下获得了出版机会。而他自己最喜欢的长篇《球状闪电》则是在这个大环境下,在出版社、杂志编辑的商业策划下进行的创作。所以,在他看来,这时候科幻作品能“火”很象是国家处于快速上升期的一种需要,给科幻文学的存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所以科幻小说是国力的晴雨表这种说法并非没有根据,这也契合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与美国快速上升期的关系。
2005年的《球状闪电》销量不错,这也是刘慈欣从事科幻创作以来收到的最多的一笔稿费——3万元。
在科幻作家董仁威的记述里,这笔钱并没给大刘带来多少欢乐,倒是增添了许多烦恼,这么一笔钱通过邮局寄到了他工作的单位,这让人觉得刘工发了财,没事儿就在食堂里来几句阴阳怪气的“祝福”,让他百口莫辩。
正因为有了《球状闪电》的销量,才有了后面《三体》长篇在《科幻世界》的连载。连载小说的模式,边写边发,与读者的反馈连接成了一体,“坚持科幻是通俗小说,放在第一位的是读者的感受”,这是姚海军认为《三体》最终走向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正如一次采访中有记者问刘慈欣,你认为科幻创作应该遵循什么样的原则?
他的回答是:“铜钱”原则。不是说我掉到钱眼里了,铜钱外圆内方,外圆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表现手法应该多种多样,灵活多变,适合读者不同的欣赏取向;内方就是我们对科幻应该有一个核心的理念,这个理念是一个底线,不能突破,它也是一种文学体裁存在的依据。
面对质疑
2015年的第73届雨果奖颁奖前,刘慈欣被提名了。这个被称为科幻界诺贝尔的奖项,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亚洲人获得。刘慈欣没有去颁奖现场,他对于获奖没有抱任何希望,甚至给主办方打过电话,如果不出席是否会影响颁奖,对方的答复是:不会。这似乎象是一个中国陪跑的答案。但在世界科幻大会的书摊上,当天英文版《三体1》和刚出版的《三体2》竟然销售一空,甚至连补货都已经售罄。这时候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这个没有听过的东方名字——刘慈欣。
最佳长篇奖一直以来都是雨果奖的重头戏。当林格伦博士(Dr.Kjell Lindgren)身着太空服漂浮在画面中间宣布获奖作品是《三体1》的时候,观众席里传来尖叫,《三体1》的译者刘宇昆走上舞台,表情惊喜、惊讶、紧张。“从没有想过这一刻会到来”,当获奖消息从美国传到刘慈欣耳朵里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刘慈欣获奖之后,读者群从科幻迷几何形地膨胀到了主流文学界,他们要看看,刘慈欣到底写了什么。一时间,文学爱好者、科学工作者,他的读者渗透到了各行各业。对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褒奖。科幻迷们把这部小说奉为中国科幻文学里程碑式的作品。
然而,伴随好消息而来的,是开始有了不同的质疑声音,刘慈欣上网会浏览豆瓣对于《三体》的评价:“我并不抗拒那些不一样的声音,如果是讲道理的,对我是有启发性的。”普遍的质疑点归结为两方面:一、文学爱好者们认为他的文学能力有限;二、科普迷们认为里面存在明显的科学漏洞。
这两类不同角度的质疑还没有等媒体开炮,刘慈欣就回应了:在自己的《三体》中确实存在许多缺陷和硬伤。“现在大家把科幻小说放到了一个太高的评价体系里去呈现,譬如对现实是否映射?是否能够预测未来?据我所知,真正预测了未来的科幻文学寥寥无几,科幻小说的任务只是基于科学,排列出对未来想象力的可能性。它终究不是科学本身,我更关注的是一种科技带来的震撼和美感。毫无疑问,是科学引领科幻,感谢科学家给了我们一口饭吃。”刘慈欣说。
在《三体》获奖之前,小众的科幻圈子里就有“四大天王”的说法:刘慈欣、王晋康、何夕、韩松。姚海军说:“刘慈欣的《三体》将科幻小说推向更大众主流的市场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走向大众也是科幻小说作家们的集体努力,刘慈欣、王晋康、何夕三人是中国硬科幻的代表,从科学基础中走到一个更遥远的想象空间,而韩松的科幻现实主义是对硬科幻的另一种补充。他们在这条路上努力了很多年,中国科幻断断续续地发展、吸收,走到今天不易,无论外界的评价是什么,这都是一群科幻作家们必经、成长的过程。”
两个刘慈欣
媒体喜欢问刘慈欣关于人类未来、科学与宗教、人工智能、外星文明的问题,好像他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他会说:“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科学家,而不是问一个写科幻小说的。”
可是随即,他也会很认真地阐述自己的想法。当谈论到生活和创作之间的关系时,他曾经说写作科幻是逃避沉闷生活的一条道路,转念他又将这种说法解释为他能够自洽两种生活,如同平行世界一般的存在。从他身上总是会看到一些“矛盾性”的存在。似乎他的这类矛盾性,才是阅读他作品很好的一把钥匙,他试图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但同时又很想介入到交流中去。
在我们的现场采访过程中,刘慈欣展示了自己的另一面,警惕交流、有一种刻意的疏离感,但在同事、朋友们看来,大刘是一个温和的人。姚海军告诉我:“如果你能理解大刘身上的矛盾性,那么你大概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直到开始描述他,我发现刘慈欣看似自然而然的状态中,深深地隐藏着某种焦虑:或许是没有更好的故事?故事连自己都打动不了?类似的想象力已经被人使用过?
而在老朋友姚海军看来,大刘并不是只将目光投向宇宙的最深处,在现实生活的创作里,为了体验生活,他曾经到一个建筑工地做了几个月的工人,这件事大概他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大多数人看到的是被粉絲们拥戴的大刘,而那个在山西阳泉生活着、焦虑着又偶尔茫然的刘慈欣,恐怕他不会让人看到。
很少能在公众场合听到刘慈欣说浪漫的话,但在获得克拉克奖的英文演讲里他好像第一次面对公众饱含了深情:“我一直在努力延续着克拉克的想象,我相信,无垠的太空仍然是人类想象力最好的去向和归宿,我一直在描写宇宙的宏大神奇,描写星际探险,描写遥远世界中的生命和文明,尽管在现在的科幻作家中,这样会显得有些幼稚,甚至显得跟不上时代。正如克拉克的碑文:他从未长大,但从未停止成长。”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