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流浪地球》怎样从无到有
2019-03-30吴见如
吴见如
2014年11月,经主管部门的“中美电影人才交流计划”选派,郭帆和宁浩、陈思诚、肖央、路阳五位青年导演前往美国,观摩学习好莱坞电影工业。到了好莱坞,郭帆就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我们还在吭哧吭哧骑自行车的时候,人家已经在开法拉利了。”在短暂的学习期间,郭帆看到了中美电影工业水平的差距。
学习结束,派拉蒙公司为远道而来的中国学员组织欢送会。在会上,郭帆问美国同行看不看中国电影。对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看,因为我们不看字幕。他心里难受,许下愿望:“五到十年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电影进入美国市场。”
四年多之后,郭帆执导的《流浪地球》于2019年2月5日,即大年初一公映。电影改编自刘慈欣的同名小说,核心设定是,未来太阳即将毁灭,地球面临生存危机,为寻得一线生机,科学家想到把地球推出太阳系的疯狂计划——“流浪地球”。
《流浪地球》可以说是中國第一部有资格称为“硬核科幻大片”的电影。
2015年,刘慈欣的小说《三体》获得雨果奖,自此掀起科幻IP热。《三体》《球状闪电》等根据刘慈欣作品改编的电影项目纷纷立项,媒体不断讨论“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但年年落空。除了《流浪地球》,上述电影的进展还是谜。刘慈欣曾透露,项目一直在进行中,只是需要时间。
《流浪地球》成为了第一部。
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到底是什么?
郭帆从小就爱看科幻电影,但不明白中国为什么没有那样的科幻片。到后来,他才意识到科幻片是和国家实力挂钩的,如果国家不够强大,普通观众没有自信去看本国人解救世界危机。在他看来,太小太弱的国家缺乏拍摄科幻电影的土壤。
刘慈欣认同这种看法。在他的印象中,即便是韩国和印度拍摄的科幻电影,影响力都相对有限。
郭帆筹备《流浪地球》时,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宇航员已经环游太空,好莱坞大片里也出现中国人拯救世界的设定。大前提成立了,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到底是什么?
中国科幻意味着中国主演吗?对于近年好莱坞科幻大片里的中国元素、中国面孔,中国观众显然无法坦然接受。科幻作家陈楸帆认为,那些游离于剧情设定之外,强加上去的角色,只是出于商业市场考虑。有些电影喜欢说中文,出现汉字或其他视觉化的中国元素,背后是猎奇的目光,并未和剧情产生有机联系。
有趣的是,郭帆也许在美国找到了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2016年,他带着《流浪地球》的方案拜会为《星球大战》制作视觉特效的工业光魔时,这家顶级视效公司感兴趣的是文化差异:为什么地球出现危机时,你们逃跑都得带着家人?在好莱坞电影里,地球遭遇灭顶之灾时通常有两种解决途径:超级英雄解救全人类,或者建造“诺亚方舟”带人类逃出地球。
郭帆意识到这和中国人的文化有关,即对故土家园的情感和依恋是中国的价值观。
在电影主演李光洁的理解中,地球就是家,走到哪里家都不能扔。“你看我们历代大迁移,躲避战乱,中国人带的东西是最多的。”一开始,他不理解为什么讲述地球遭遇灭顶之灾的电影要安排在春节档,因为观众这时一般喜欢看合家欢电影,但和郭帆聊过,他知道这个决定是对的:电影讲的就是中国人对家的认知。
因此,《流浪地球》适合改编成电影。现在,原著作者刘慈欣对这一点的感受更深了。事隔二十多年,刘慈欣已经不太记得清当时的创作契机,但他觉得,写《流浪地球》时,背后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中国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在影响着他。
“相比海洋文明,在东方文化里,对故土和家园的感情更深,同时,地球在中国人心中象征着人类全部的生活、文化和历史。”刘慈欣认为,地球象征着最本源的东西。“太空航行是一种离开本源文化去流浪的情结,如果把地球变成宇宙飞船,就有了更深的含义——我们不是在流浪,依然和我们古老的文化在一起。”
在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里,超级英雄拯救人类是通行法则,但在《流浪地球》里,吴京饰演的宇航员通过炸毁空间站,在太空拯救了全人类。
在李光洁看来,吴京的角色是种自我牺牲的形象。“我们的文化、教育和历史里有太多这样的形象了,比如董存瑞、黄继光。但好莱坞大片里的超级英雄一定会活下来,这就是文化差异,我们对性命的认知是不一样的。”
刘慈欣本人并不喜欢漫威式科幻电影。他认为,漫威有深厚的美国文化背景,制作精良,是标准的生产线产品,代表特效制作的最高水平,但科幻电影同时也是艺术品,不仅仅是生产线产品,科幻的审美背后是对人自身境况的思考。
“美国科幻片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失去最初的创作力,这也是我们的机会。《流浪地球》在这方面做得很好,第一次真正把中国人的情感放在太空尺度上,放在末日情境下表达出来,中国人自己对未来太空的想象和欧美还是不一样。”刘慈欣向记者形容。
如果地球不能被推离太阳系,整个项目就黄了
找到情感内核后,更重要的是用故事把它表达出来。
郭帆进入了一场看不到方向和终点的马拉松,一度不确定电影能否拍出来。再往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怀疑自己。
前期筹备时,郭帆的团队找来四位中科院的专家,共同研讨设计,解决天体物理和力学的问题。
“地球不能被推离。”一位专家非常诚实地表示。现场突然安静了,郭帆只好规劝这位老师,如果地球不能被推离,整个项目就黄了,只能假定地球可以被推离,再让它更合理。
地球被推离太阳系是刘慈欣原著小说的核心设定。科幻文学不等于科普以及科学,但与魔幻不同,科幻作品需要给出解释。因此,郭帆需要面对一个问题,即排除科学基础上的不合理性。
郭帆导演工作室的三楼堆放着一批物理书。从2006年开始,他为拍摄科幻电影做了很多积累。起初,这个心高气傲的文科生发现物理书如同天书,只好偷偷再买些儿童读物。除此之外,他又观看关于天体物理的国外纪录片,一部看许多遍才能弄懂。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科幻文学研究者吴岩曾有过一个论断:中国没有科幻电影的编剧。
科幻作家陈楸帆接触过许多编剧,但能做科幻题材的少之又少。科幻电影编剧既要熟谙影视作品的戏剧结构,还要有逻辑能力和基本科学素养。
在《流浪地球》的前期讨论会上,中科院专家们会就某个科学定律争论不休,并在黑板上列出公式演示。即便坐在一旁的几位编剧都是科幻迷,也仍旧一脸茫然。
《流浪地球》的职员名单上,总共出现了八位编剧。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多编剧,之后人数就开始增加。这背后是好莱坞流水线式的编剧体系。
“悲剧的是,我们连统一的剧本格式都没有。”导演郭帆向记者感慨。《流浪地球》在编剧过程中使用的是编剧软件WriterDuet,编剧们可以利用它协同写作。电影工业的核心就是标准化,然后才可以量化、分工,提高效率。依电影工业的思维,郭帆和他的编剧团队要把剧本先变成数据库。
“比如四个编剧,我写一段,你写一段,我们彼此可以看到对方写的,可以修改,可以留言。”
科幻电影的编剧过程在不断地排除逻辑错误。首映当天,一位观众向郭帆提问:空间站难道没有消防系统吗?实际上,吴京饰演的角色关闭了消防系统,一个镜头一闪而过。但编剧们如果没有考虑这一点,就会被细心的观众察觉。而这些可能的逻辑错误曾像一团麻线,纠缠在编剧过程中。
此外,改编刘慈欣的原著,首先要面对科幻小说粉丝们的质疑。小说原著是中篇小说,时间跨度长达几百年,情节点相对分散,没有核心冲突点,而且结局是悲剧性的,导向对人类本性的绝望。电影剧本对小说加以大量调整,在保留核心设定的基础上重新编织人物关系,主要围绕一对父子展开。
在陈楸帆看来,《流浪地球》的改编是成功的,为科幻小说的影视化提供了典范。
“《流浪星球》将原著几百年的时间跨度压缩到20年内,父与子两条线战胜危机,非常适合用两个小时在大银幕上表现。电影在很多方面做了减法,给了一个光明的未来,整个改编非常符合商业片的市场和观众预期。”陈楸帆告诉记者。
剧本解决,投入拍摄就要面对技术性困难。尽管筹备四年有余,郭帆依然遇到大量想象不到的技术困难。在中国制作科幻电影,缺失的部门太多。譬如,就置景来说,传统置景是装修搭建,而科幻电影的置景是组装,从工厂拉過来,3D打印。
“一张海报,你觉得会有什么问题?”采访时,郭帆发问。
郭帆做设计出身,某次想打开海报修图,结果发现那张图大到机器都打不开。“所有现代的平面设计图层设计,一层加一层,一张图二十几个G。声音也是,中影的设备算很不错了,但所有音轨同时打开的时候,死机了。”
再比如,电影中的核心场景国际空间站,六个面形成一个立方体,而空间站是10亿个面。“难度在于,不是你想大就能大,想象的复杂(程度)是有硬件的限制的。”郭帆说。
在电影工业成熟的美国,这些技术困难并不算什么,他们知道如何合并,但美国团队不会分享这些用来赚钱的核心机密。因此,郭帆和他的团队只能自己摸索。这个团队一开始只有两个人,最后统计字幕时变成了7000人的超大规模团队。
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开启了吗?
《流浪地球》有七位导演客串,除郭帆自己,另外六位中的宁浩、张小北和路阳都在拍科幻电影,且都会在2019年上映。媒体认为他们是对手,但郭帆认为大家都是非常好的朋友。拍《流浪地球》时,宁浩就在隔壁摄影棚拍《疯狂的外星人》。
有一次,刚拍完《拓星者》的张小北去片场,郭帆提出让他客串角色。张小北迅速涂了一脸血,问郭帆:“怎么演,我需要什么表情。”郭帆说:就当你看到中国科幻电影的未来。张小北的脸色一下子就亮了,仿佛拨云见月。郭帆开玩笑,说那是张小北从影以来表情最到位的一次。
中国科幻电影的春天真的来了吗?或者说,“元年”开启了吗?毕竟,一年内会有多部本土科幻电影上映。
陈楸帆认为,从《三体》掀起IP热开始,经过几年沉淀和筹备,到出成果的时候了。
在陈楸帆看来,《流浪地球》会为中国科幻电影提振信心,市场、资方和影人会发现诸多预设并不成立。“好莱坞能做的我们也能做,而且做得也不差。”他预测,将有很多项目重获生机,赢得资本的信心,而且这会促使中国电影行业探寻新类型,把更多资源和成本分配到制作上。
尽管中国科幻电影的技术水平目前无法达到好莱坞的高度,但郭帆认为没必要放低标准:“就跟美国比呗,能不赔钱的话就可以做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