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一种有关身份认同的社会实践
2019-03-29周燕妮
作为社会实践的文学批评,其总是与社会历史相结合,这种结合包含自在与自为两个方面。文学是意识形态存在的一种形式,批评者需要明晰:文学作品是在社会环境与创作主体的互动中诞生的,由此人的身份问题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极具启示性的阐释空间。人的身份问题可分为讨论社会实践中的“一般我”与“独特我”两个方面,“一般我”的讨论为身份认同设置规则,明晰社会需要的“我”的样貌,而“独特我”则是文学批评中与社会主流期待不契合的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的基础是对于“一般我”的有限认同,但本质是试图超越“一般我”的部分。“独特我”的讨论为身份认同消除边界,也为社会的继续发展保留“火种”,创造可能性。
一、社会实践:文学批评的本质
在论述的前提与界限不明朗的情况下,“文学批评”并不代表某一特指的东西,因为文学批评的含义始终在生成与发展中,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永恒不变的形而上的文学批评的概念。韦勒克从词源学的角度探寻“文学批评”的内涵,他认为含有“文学的批评家”之意的“kritikos”一词是希腊文“krites”(裁判)与krinein(判断)结合的产物,它最早出现于公元前4世纪。那时的批评家也做经文与字词的诠释工作。一些修辞学家、哲学家都从事今天英语中所说的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的研究。
文艺复兴时期,有人断言古代人中从事批评和判断一切作家好坏的人是文法学家,其也被人称为批评家。那些致力于复兴古代学术的人把文法学家、批评家、语文学家这几个词当作可以互相代替的概念,后来人本主义者把“批评家”“批评”这两个词专用于古代经文的编订方面。到17世纪,文学批评的含义逐渐扩展,从专指对古典作家进行文字考证慢慢覆盖整个有关理解、判断甚至认识论的论域。1677年,英国文学批评家德赖登在《天真之境》的序言中将批评重新归于判断内涵并在文学中应用,这个词的现代含义才最后确定并开始通用起来。从字源学可以看到,“文学批评”这一概念的一般含义是判断。在此意义上,产生了对文学作品的批评以及对由文学作品批评延伸出来的各种文学现象的批评。
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界的形式主义批评流派将文本作为批评的唯一对象,割断作品与作者、社会历史的联系,使作品成为文学批评的中心。形式主义者强调批评家应当时刻关心文学的文学性。20世纪后半期开始流行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叙事学理论在进入文学批评界以后,文学批评家开始专注于描述作者意识中的那个世界,致力于对文学作品进行表征型解读,探究文本信息在头脑中的呈现方式,去理解为何作品具备了其现有的意义和效果,以此对文学作品的叙事结构进行重新整合。文学批评在这一层次上的优势在于极强的技术性和操作性。但这带来了一个缺陷:使人们渐渐丧失了与作品感同身受的切近感与对于文学作品的深层感受,从而丧失对于作品进行价值判断的重要依据。这样的文学批评不过是一个精致却无用的摆件,若想将文学批评从精美的橱窗之内拉出来,使其能够引领人们认识生活与社会,就需要让批评的焦点更深入,把文本以及文学现象置于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考量。文学批评在这一层次上可简要地被称为一种社会实践。
品评文本时,人们不仅要评判它的某些程式化的文学性标志的恰当性,同时也是在体悟文学对于人的反映及其对于人所置身的社会矛盾的揭露。读者期待与自身更具关联的批评话语,当这种批评话语与历史和时代相联系时,便具备了更大的震撼力与启发性。就如黑格尔所说:“我就是我们,而我们就是我。”
作为社会实践的文学批评总是与社会历史相结合。这种结合包含自在与自为的部分。首先文学批评需要对社会历史有一个动态的认识,把握社会历史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指出:“物质环境或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本质时,起了干扰或凝固的作用。”生产方式可以决定当前所处的社会环境,社会环境可以决定作者拥有的理念、可选取的素材以及可供使用的方法。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一切文学作品都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社会关系的产物,是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意识形态。文本属于由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的实体化,因此若要解读与批评文学作品,就必须将文学作品与这些基础联系在一起。
其次,文学批评需要对自身与社会历史的结合怀有克制且理性的认识。正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所谈,社会的构成并非以生产方式为中心环环相扣,其构成样态的结构是相对松散的,社会与意识形态这种上层建筑之间有一种“相对自主性”。文学是意识形态存在的一种形式,文学批评者需要明晰:作者作为创作主体生存在他的时代里,主体的意识形态受限于当时社会条件的同时还保有着一定主体进行“自主实践”的空间,文学作品就是在社会环境与创作主体的互动中诞生的。对以上两点的把握使文学批评实践更有意义。批评者在对文学作品进行解读的过程是一个相对自主的实践过程。批评主体对文本进行微观解析的过程是批评主体怀着恩格斯所说的那种“巨大的历史感”在对文本进行探索的实践,以此帮助人们明晰自我身份,探索甚至揭露社会运转的轨迹。
二、身份认同:文学批评的历史使命
文学批评家在剖析文本时试图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阐明人们应具备怎样的身份认同,并鼓励人们达成这样的身份认同。当赋予身份认同问题以社会关怀时,它便成为一个具有历史使命感的问题。该问题内在地分为讨论社会实践中的一般我与独特我两方面。“一般我”是文学批评中理想的人的身份认同。一般我的讨论为身份认同设置规则,明晰社会需要的“我”的样貌。而“独特我”则是文学批评中与社会主流期待不契合的身份认同,这种身份认同的基础是对于“一般我”的有限认同,但本质是试图超越“一般我”的部分。“独特我”的讨论为身份认同消除边界,也为社会的继续发展保留“火种”,创造可能性。
(一)文学批评塑造“一般我”
身份认同问题的关键是自我身份认定的问题。马克思主義传统观念认为,若要认识自我,就要从这一“自我”和与之发生各种关联的关系中去判断,因为“自我”是一种由社会关系形成的社会属性。在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中,两者之间存在着交互关系,从自我个体一端来看,正是在对自我的不断摸索认识中逐渐产生了现代性的集体观念与文化意识;而在社会一端,又是在生产力、社会结构与种种规章制度的限制和规范中潜移默化地塑造了自我认同。因此,自我是存在于社会历史中的自我,在“自我”的身上无处不体现着社会历史的缩影,而所谓历史的大潮之所以力量强大,正是因为有无数的“自我”活跃于其中,并沿着特定的方向前迈进。而刨除经济基础这一具有客观性的因素,意识形态对于众多个体自我的“合力”的形成意义重大。
意识形态作为建立在一定社会经济基础上的上层建筑,对“自我”起到强大的规制作用。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将意识形态与国家机器联系起来,认为意识形态借助权力机制将个人“询唤”(interpellation)为主体。尽管主体常常认为自己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与态度,但在其看来,个体的思想与情感倾向都是学校、教会、传媒等权力机构联合塑造的产物。同一国家或民族的人,信仰著同一宗教的人、同一性别的人享有相近的思想意识和情感倾向,意识形态已悄然将无数个体整合和物化。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现代的意识形态并非以表述直接的学说发挥作用,而是通过大量的生产有标准化格式的文化产品,个体会在这种隐性的意识形态中逐渐趋于同化。文学作品经常通过描述与再现无数个体来表现故事,在文学作品中往往充满巧合与不可思议的遭遇,因此这其中的情感浓度是极高的。而文学批评则更多地把对个体生活经历的争论扩大至群体范围,文学批评对文本进行分析与评论的过程,实际上是文学批评家所代表阶级的意识形态传播弥散的过程。文学批评将阶级的观点转化为全体社会成员应当具备的观点,于是个体主观的期待便以一种规约性的客观真理的形象呈现出来。人们越认可这种形象,这种形象的“真理性”越强,也越成为塑造个体人格的强制性力量。这种强制性力量暗中为社会立法,对于社会历史的发展意义重大。当这种强制性力量的核心观点符合当前社会的发展规律,那么便会成为重要的历史推动力。而当这种强制性力量一味地创造虚假,排斥现实,便会成为社会发展的障碍,甚至成为暴力革命的导火索。
(二)文学批评保卫“独特我”
以伯明翰学派为主的文化研究学者认为,意识形态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存在并发挥作用,都不会将个体塑造成绝无差别、全然被动的“屈从体”,“个人很可能永远不会完全被这些和其他社会化过程所塑造,他们能够在心智上和感情上——至少与那些象征形式——保持一定距离”。斯图亚特·霍尔在《编码,解码》中以观众阅读电视节目为例,解释了汤普森所说的读者接受的情况,认为读者在接受大众文化产品的过程中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情况,第一是对主导意识形态的认同,即完全被诱导而顺从,第二是“协调性的理解”,它使主导解释适合于个体的“局部条件”和“它本身团体的地位”,第三是全然相反地解码主导话语。
尽管身份的建构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但是个体对外界事物独特的接收模式和解释模式不会轻易在这一过程中完全丧失。文学批评逃不出文学批评家所代表阶级的意识形态的统摄。但文学批评也并不只是特定阶级意识形态传播的手段。若是这样,文学批评便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无论这个圈子多大,也终将填满。在圈子封闭之始,文学批评便无法再前进一步,更不可能为社会历史起到任何推动的作用。在身份认同的问题上亦如此。文学批评在对文本的评述中直接或间接描述“一般我”的过程,便是为身份认同划定区域的过程。在这个区域内,“我”是崇高的,值得尊敬,是标杆和榜样。而在这个区域之外,“我”则是普通的,不为人钦佩的,甚至是可鄙的。通过区域的划定,文学批评成为身份认同规则的制定者,也成为社会秩序的维护者。但是,这个区域并不是封闭的,若如此,文学批评便丧失了其崇高的“批评性”,彻底政治化、世俗化、均质化,终将在现实中而不是理论上丧失自身的合法性。
由众多文学批评家与社会历史要素有机构成的文学批评界明白这种脸谱化为自身带来的是什么,于是在客观与主观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文学批评为身份认同划定的区域呈现出明确的核心区域-模糊的边界区域的样态。核心区域是“一般我”的空间,而边界区域则是“独特我”的聚集地。“一般我”是较为稳定的法则,是人的社会属性;“独特我”则是充满不确定性的个体关怀,是人的自然属性。社会的稳定,需要“一般我”承担起责任;而社会的发展,则需要“独特我”的“反叛”。文学批评终究不是某一个人或一小撮人的文学批评。无论是倾向“一般我”的一众批评家还是“独特我”的一众批评家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于社会历史来看都是不令它满意的结果。也就是说,“一般我”与“独特我”要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平衡。这种平衡不是两家各一半的慷慨的局面,而是在不同社会历史背景下各自占据社会需要的比重——一种不平衡的和谐。但是,现实更多呈现出这样一种情况:“一般我”在占据核心地位后,总是试图挤压“独特我”的空间直至把它彻底挤压出“身份认同”的论域。这种对于当权者地位的稳固似乎有利的做法当然会得到统治阶级的鼎力相助。从社会发展角度上看,“保卫‘独特我”已经成为文学批评的一个突出任务。
三、结语
当今社会正加速走向法兰克福学派所批评的“单向度的社会”,也加速生产着许多“单向度的作品”。身处其中的许多文学批评家不仅试图使“一般我”的形象更加明确,甚至不断缩小着“一般我”的范围。站在社会实践高度上的文学批评应当为这种局面做些事情。当然,人们的行动策略不可能是马尔库塞所讲的空洞而抽象的“大拒绝”,要用更加理性的方式去保护“一般我”与“独特我”动态的平衡,而不是试图打破一切规则。那无非是从一个极端窄小的“一般我”的范围跳入另一个可能更加窄小的范围罢了。
(山东大学)
作者简介:周燕妮(1994-),女,吉林长春人,硕士,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