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稀为贵:我是ICU里的男护士
2019-03-29走水
走水
陆强是湖北一所三甲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男护士,这个职业曾一度让他想要辞职。直到2016年8月,ICU里收治了一名16岁的骨肉瘤晚期少年——
ICU里死亡多,男护士欲逃离
1992年7月,陆强出生在湖北省孝感市。父母是生意人,家境不错。高考结束后,陆强被湖北中医药大学的护理系录取,成了一名准男护士。
由于男护士稀少,所以非常“吃香”。当毕业的女同学们还在到处递简历面试时,陆强就已经被湖北省一所三甲医院“预订”了。
可能工作来得很容易,陆强去医院报到后,并不是那么的喜欢。工作繁杂、琐碎,每天没完没了地跑腿不说,还总不被人待见。
新进医院,有一年的轮岗期。轮岗期结束后,陆强被分到ICU,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重症监护室。ICU收治的都是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患者,出于治疗环境需要,一般也不能有家属陪护,他们的吃喝拉撒全靠医护人员来完成。
身体的累,陆强还可以忍受,他受不了的是ICU里总在上演的死亡。干了半年后,陆强递交了辞职报告,只等一个月后完成交接工作。
这时,ICU里来了一个名叫李宝的骨肉瘤晚期患者,年仅16岁。他刚做了左大腿根部以下的截肢手术,手术后一直昏迷,生命体征很弱。送过来接上设备的时候,陆强看到他的身体都出斑了。陆强用冰袋保护着他的大脑,医生则一直在试探要用多少的持续药量才能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最后发现,把药量加到最大,他也是只能维持很基本的血压。
三班人一直在轮流抢救,李宝的妈妈一直守在ICU门口。抢救持续到第二天早上7点,李宝的血压一直很弱,还在一直不断地输血,几乎调动了整个医院的库存。第三天,李宝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除了脑波跟血压,几乎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活着”的样子。陆强知道,现在对他的护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他不想放弃。
为了加强李宝的血液流动,防治坏死,陆强每天早晚都会轻手轻脚地给他做按摩。饶是如此,陆强后来在翻动他的身体时,发现他右下肢的斑纹越来越明显,血液慢慢开始供给不到肢体末端,整个人已经开始有了腐败的气味。李宝几乎是依赖着最大剂量的药物跟仪器,在维持他作为“人”的基本样子。在医学意义上,他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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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16岁啊。”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护士们都把头扭到一边。没有人哭,因为累得都哭不出来,但沉重的气氛飘在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想快点回去睡着,把这些忘了。
李宝的妈妈每天都来探视。刚开始,陆强还不能让她进去,她只好守在ICU的门口,有人进出的话,她就迎上去问:“李宝今天怎么样啊?是不是好了一些?”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李宝离开是迟早的事。
李宝的妈妈不知是从谁那里知道,是陆强在护理她的儿子。等到陆强后,她递给陆强一煲汤,请他带进去。她当然知道李宝喝不了,但还是叮嘱陆强说:“他醒了麻烦你给他热热,他爱喝筒骨汤。”
陆强只好哄骗她说:“阿姐,在这里住的,都不能吃外面的食物,您拿回去自己喝吧。”她听到后,使劲眯了眯眼睛,又抹了抹鼻子,恢复了笑容,还是把汤递给陆强,说:“你喝吧,小伙子,你每天的工作辛苦了。”
陸强看着她进了电梯,在关门的一刹那,她的背影终究是剧烈地颤抖起来。全院的专家都来给李宝会诊,大家的意见一致:没有希望。主任跟陆强说:“你让她妈妈进来看看吧,尽量劝劝。”
李宝妈妈知道能进ICU看望了,高兴地从包里掏出好多东西。她边拿边说:“哎呀,我早就预备好了,就知道用得上!”她拿着温毛巾,给他儿子擦脚,边擦边故作高兴地对陆强说:“哎,你看,他的脚没上次那么黑了呢,是不是要醒了呀?”
她边擦边问:“是不是呀!是不是呀?……”她的声音从勉强的高兴到逐渐颤抖,再到带着哭腔。到最后,她的嘴巴里只有呜咽声,零星透出几个字:“宝娃儿啊,我是妈妈,你听不听得到啊?”
陆强拉着她,从她手里把毛巾拽出来,说:“阿姐,我来擦,你休息一下。”她双手抓着病床的栏杆,像是自说自话一般:“宝娃儿聪明得很,他才16,才16。”陆强很想安慰她,但是出于职业需求,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做其他的事。
送走男孩,男护士找回意义
做完这些后,陆强轻声告诉李宝妈妈:“阿姐,探视的时间到了,你明天再来吧。”李宝妈妈突然把双手窝在胸前,像是哀求一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去凑钱,你们救救他,一定救救他。”说着说着,她的身体就要委顿下去,陆强赶紧和几个同事把她扶到休息室。
休息室里,李宝妈妈坐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同事到食堂打了一份饭,让陆强给她吃。她看着陆强递过去的饭,突然问他:“我儿子每天吃什么呀?”
陆强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岔开话题说:“阿姐,你好好吃个饭吧,不然你也倒下了。”李宝妈妈抓着陆强递过去的筷子,眼睛一直在捕捉他的神情。陆强知道她希望自己突然对她一笑,说“骗你呢!他就要醒过来啦”……但这怎么可能?
陆强实在躲闪不过去,只好咧开嘴,用一个难看的笑来缓解一下气氛。李宝妈妈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猛吃起来。陆强知道,从她进来,看到儿子的第一眼起,她作为母亲的心就已经崩溃了。
一支药800多元,为了维持李宝的基本生命体征,一个晚上要用20多只,还有输血、仪器等等其他的费用,再继续下去除了拖垮一个家庭,没有其他的好处。考虑到李宝的实际情况,主任跟护士长都跟李宝的妈妈谈过,希望她能接受事实。但她坚决不同意放弃,甚至坐在ICU门口,等着主任下班,拉着主任,恳求不要放弃她的儿子。
李宝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斑纹已经非常明显,气味已经弥漫到整个房间,一打开他病房的门,整个科室都飘散着腐败的气味,久久不散。主任终于下定决心,等李宝妈妈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劝她,不能再拖了。
李宝妈妈来的时候,主任、护士长都在。没等他们说话,她掏出一张银行卡,又是故作笑容地说:“我还有钱,我来交钱,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护士长和主任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她递过来的卡。她见大家都不说话,脸上的笑也僵硬了,一个人坐在走道里休息的凳子上,拿手抵着额头。慢慢地,她整个人颤抖起来,手里的卡掉到地上也不去捡,分明是在忍着,不愿哭出声。
陆强也很难过,握着她的手,抚了一会,最后轻声地说:“阿姐,该让他走了,是不是?”她勒住陆强的手,眼睛闭着,奋力忍着悲痛,一直摇头。陆强很想说,我们再坚持坚持吧,可这样不行,走的人已经有了归途,生的人还要慢慢找她的去处。
陆强用另一只手抚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阿姐,我们让他体体面面地走,好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压抑不住,缩回手,手指按住太阳穴的位置,越来越用力。“啊!”终于是一声哭嚎,泪水滴在地上,发出了声音。李宝妈妈没有再坚持,同意放弃。李宝也许是知道了妈妈的难过,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痛苦。
李宝妈妈来陆强这里办最后的手续时,跟每个参与过抢救和护理她儿子的人道谢。看到陆强,她勉强地张开嘴笑了一下,说:“多亏了你,我儿子才能体面、安心地走。这几天,也谢谢你了,不然我一个人很难撑下去。你们不仅治病救人,还额外地为家属着想,会有好报的。我也要为了我儿子,好好活下去。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愿望。”
事实上,陆强为这对母子所做的不过是本职工作而已,却让李宝妈妈得到了莫大的勇气和力量。想着还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需要自己的帮助,陆强再也不提离职的事,护士长也不多问。
后来,陆强还听说,李宝妈妈得知医院的心理卫生科有一个志愿者组织,她自愿加入,帮忙处理患者家属的问题。同时,她还组建了一个专门针对青少年的癌症关爱群,群里都是有癌症少年的家庭,大家互相提供信息,好让孩子得到及早的专业救治。
陆强很为自己的付出而值得,从护士长手上拿回了辞职报告。护士长敲了一下陆强的头:“就知道你小子舍不得走!加油!”
谁知辛酸苦?医者从来有仁心
定下心后,陆强开始认真履行作为一个男护士的职责。也正因为陆强是男护士,遇到女患者的护理工作时,难免遇到尴尬的局面。
有一次,ICU接收了一个出车祸的女病人。手术后,她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加上她很胖,两个女护士都搬不动。为了防止长褥疮,每天的擦洗翻身工作又是必须的。护士长考虑再三,只好让陆强去。
这个患者的伤口部位比较私密,为了方便换药和伤口恢复,又不能把伤口严实地盖住。所以,每次陆强都是尽量快速地把事情做完。她情况稳定后,家属可以进来探视。结果,她的丈夫进来后,发现是陆强这样一个男护士在做护理,竟然向陆强发火:“你们领导怎么安排的!?怎么找你一个男的来护理?”陆强耐心解释:“实在是太忙了,我们空不出人手……”“人不够你们招啊!哪有男的干护士的?你能干什么啊!我要投诉你!”他激动地打断陆强的话。
陆强站在病人的床前,手里还拿着要给她换的药。这样的情况,陆强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
另外,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很难接受和信任男护士。一次,病房里转来一个老干部,刚做完心脏手术,在陆强这里观察几天。他体形很胖,麻药期也没过,所以护士长就安排陆强去护理。
第二天,他醒过来。当时陆强正好在帮他擦洗,他竟然一下子哭闹起来:“哎呀,怎么是个男的啊?你们都希望我死啊。”他的家属正在门外,听到声音都冲进来,他儿子一下子揪住陆强,恶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你不想干了?”
陆强当时很蒙,这个老干部一直在哭闹:“给我换个女护士啊,你们派个男的是希望我死啊!”陆强这才明白,原来这个老干部以为派个男护士来,是把他放弃了,他怕死,所以要求换个女护士。
更让陆强难堪的是,他儿子说:“叫你们领导换个女的来,怎么派个男的?男的手脚粗糙,能干好吗?”陆强只好出去,还要轻轻把门带上。
陆强的辛苦,不管是年轻的女小护,还是高年资的护士女同事,都看在眼里。虽然她们嘴巴上不饶陆强,但在关键时刻,总是会帮他很多。
每个夜班,老护士们都会花自己的钱,定好外卖,分给年轻护士们。她们每次都给陆强定双份,陆强非常不好意思,她们就会说:“你是我们科室的宝哦,你不吃饱,我们可累了,吃吧吃吧。”
这些深情厚谊,让陆强在ICU就这样一年年地待了下来。转眼,他也到了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可因为工作的关系,男护士简直就是“恋爱绝缘体”。因为陆强的工作时间,除了每个星期固定的一个白班,可以正常上下班外,其他的工作时间,通常是半夜一两点,到第二天的早上八九点下班。
刚工作那会,有人介绍了一个女朋友给陆强,人家也不嫌弃陆强是个护士。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没承想,不到两个月,她给陆强发了个短信:“咱俩不太合适。”陆强请了半天假,到她家门口,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分手。结果,她连门都不开,只是在门里跟陆强说了一句:“我感觉跟你谈恋爱,就像在跟手机谈恋爱一样。”后来的几次相亲,对方要不嫌弃他是个男护士,要不就把他错认为是医生,一听是护士,立马走人。就在陆强心灰意冷时,遇到了殷桃。
殷桃也是护士,在儿科工作,他们经常一个星期见不到几面。殷桃的父母也在医院工作,所以从小野蛮生长的她非常理解陆强的工作。有时候,陆强跟她开玩笑:“我看我们连结婚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哦。”殷桃却说:“有啥,大不了就在医院里结了,直接当场收红包,谁都跑不了!”
2019年,是陸强在ICU工作的第五年,年底时他就能成为主管护师。虽然,陆强是个不被外界理解,甚至还被人调笑的男护士;虽然,这里的工作繁重、会感到酸楚,但陆强一点也不后悔当了男护士。接下来,陆强准备报考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的在职研究生,把自己的专业素养提上去。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在能力范围内,让每个能救治回来的生命,都在他的手上安然无恙。
编辑/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