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要求安乐死:那是儿孙不敢直面的生死舆情
2019-03-29朵朵
朵朵
爷爷脑血栓后全身瘫痪,我把他安排在我工作的医院,尽全力救治,贴身伺候,想帮他康复。爷爷却不领情,还与我反目成仇。
本文为作者采访所得,为表述方便,以第一人称写成。
全力救治,爷爷毫不领情
我叫李德正,1984年出生在四川省眉山市周边的农村。从我3岁起,父母就外出打工,我跟着爷爷长大,和他的感情比谁都亲。
在我7岁那年,因半夜高烧不退,爷爷在送我看村医时把左腿摔断了,成了瘸子。也是在那时,我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高考过后,我如愿被四川一所医学院录取,并在大学毕业两年后,进入本地的乡镇公立医院,成了一名内科医生。
2016年,由于我工作踏实,认真勤恳,被医院破格提拔为内科科室主任。喜悦还没来得及与爷爷分享,我就被家人打来的电话吓掉了魂儿。
爷爷在挖地的时候,突然晕倒在田埂上,现在正被救护车紧急送往镇医院!因为我们乡镇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我赶紧拦截了救护车,与同事一起,送爷爷前往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
爷爷进了抢救室后,担心他再也醒不过来,身高将近1.8米的我,在抢救室门外的旮旯跪成一坨,捂着脸崩溃大哭。
幸好,经过近四个多小时的抢救手术,爷爷终于被医生抢救了回来。他在ICU呆了半个月,医生确定他身体情况趋于稳定后,才把他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因为严重的脑血栓,爷爷全身瘫痪了。
因为我们的家在山里,进出不便,家里也没有其他的人在,为了方便照顾爷爷,我征得镇医院的院长同意后,把爷爷转入医院的四楼治疗(医院四楼没病人,一般是狂犬病门诊),住院期间的治疗费用可按月从我的工资里扣。
奶奶本来跟着大伯生活在外地,听说爷爷瘫痪后,赶回来照顾他。因为长期不厌其烦地帮爷爷擦身体,倒尿袋里的尿,造成了腰肌劳损。在外地打工的爸妈便找人托关系,从城里的一个护理机构找了护工来帮忙照顾爷爷。
谁知,前來做护工的小姑娘还没做满一个月,就被奶奶强行辞退了。原来,奶奶在帮爷爷翻身的时候,发现他后背长了好几个褥疮,连带着周围的皮肤都有些溃烂了。奶奶马上问爷爷是不是护工故意偷懒没给他勤擦身体,爷爷轻轻地点了点头。奶奶火气一上头,指着小姑娘就是一顿臭骂。小姑娘气得啥子都没拿,直晃晃地冲出了医院。
当时临近年关,身为内科科室主任的我有大大小小的年末总结和各种会议要开,也没有关注这件事。直到爷爷死活不肯吃东西,嚷嚷着让他去死,奶奶来找我调解,我安抚了半天后,才无意中在手机里发现了护工发来的短信——
“大哥,你要相信我,我是被冤枉的!我咋个可能不顾职业道德嘛!你们也不想哈,刚来那几天,你爷爷背到你奶奶张口闭口就说给我好多钱,让我帮忙给他买瓶百草枯,我没听他的。但后头你爷爷就开始不肯配合我工作了,帮他擦身子就鬼吼鬼叫的,说我小女娃子家家不爱好,乱摸他身体,当着你们面说谎扯白的!”
也是在这时,我才惊觉,我们在巴心巴肝地照顾爷爷,他却在一心求死。我当爷爷是无法接受自己瘫痪在床的样子,便又回过头去开导他,说只要积极接受治疗,多做康复,还是有希望的。
爷爷一向信任我,这才消停。
再三求死,孙子苦心保全
入院接受治疗大半年后,在二楼骨科张医生的多次针灸和电疗,以及奶奶专门找当地老中医手把手教自己推拿手法,每天按时按摩爷爷全身的脉络的帮助下,爷爷的右手开始渐渐恢复了知觉。
骨科的张医生告诉我们,如果爷爷再多坚持几年系统的恢复治疗的话,不说能够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自理、行走自如,至少拄个拐棍慢慢走还是可以的。但躺在床上的爷爷根本就没有表现出半点高兴的样子,我们都以为爷爷是累了不想说话,就没太放心上。
没想到,几天后,光着脚板,衣衫不整的奶奶风风火火地冲到三楼内科找到我,紧紧扯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往四楼拖,要我去劝哈爷爷。原来,三十多分钟前,躺床上的爷爷突然发出痛苦的声音,奶奶很慌,赶忙问他啷个了,他说自己脑壳痛得揪心,要她去帮忙找我来看看。
当时她也没多想,急匆匆地跑来三楼找我。但是我正在开会,她把整个医院找遍了也没找到我。又担心四楼的爷爷出问题,就喊护士站的小妹儿帮哈忙,看到我就提醒我一声,然后就又急忙赶回四楼去照看痛苦的爷爷。
奶奶腿脚不便,爬楼梯找我耽误了很多时间。等她喊了人,跑回四楼的时候,就看到爷爷正在慢吞吞地用有知觉的右手,试图拔掉自己的呼吸机。
说到这儿,奶奶哭得更凶了。她天天手把手给爷爷抠屎导尿,还给他翻身、仔细擦洗身子,挨个给他按摩手脚的经络,从来没喊过累,叫过苦,巴心巴肝做了这么多,就图他康复!可爷爷倒好,完全不顾她的感受,竟然又想要自杀!
当我看到奶奶因为心急,鞋都没顾得上穿的光脚,还有皲裂流血的脚后跟,头顶没剩几根的稀疏花白的头发时,我的心顿时又酸又涩。
说实话,我恨不得冲上去撕开爷爷的嘴巴,质问他为啥子这么自私,但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渐渐苍老的模样,又心疼不已。
我静下心来,与爷爷好好谈了一下,才明白,原来爷爷一直相信我的话,认为他会好起来,能下床走路,谁知他盼了那么久,竟然只盼来右手的一点知觉。他扛不住了,这才又有了寻死的意思。
说实话,我的工作很是繁忙。白天将近150人的门诊,我从早坐到晚。若是轮到我值晚班的话,我还要一间接一间病房去查房,查完后往往已经是过了十点。这个时候,我还不能休息,要去四楼换奶奶给爷爷守夜。第二天一大早,我还要上门诊。
而我的爸妈,一把年纪了,还冒着风险去工地卖苦力,到头来把钱全部贴在爷爷的治疗费上。我把这些讲给爷爷听,鼓励他为了我们继续活下去,爷爷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知道我们为了他好,可他活着太痛苦,是真的想死。
爷爷油盐不进,我有些生气了,又告诉他,他这样做,不仅戳伤我们家人的心窝,也会间接戳掉我的饭碗。这镇子就那么滴儿小,医院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又多,乡里乡亲的都认得,嘴巴又碎。如果爷爷闹自杀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我们?他们一定会中伤我们是“不想养、甩包袱,故意制造医疗事故……”,那我在医院领导面前的好印象也会毁于一旦,医院的评优就没我的份了。
听我这样说,爷爷才最终同意,继续配合我安排给他的治疗,不去想自杀。我觉得不能太听信他的话,便借口爷爷右手老是乱动,不方便后续治疗,就拜托护士长去四楼将爷爷的右手绑紧。
接着,我又给四楼的护士打了声招呼,说爷爷长期卧病在床,精神可能有点疯癫,如果他大喊大叫,不要理他。我就不信了,在我全部都安排好的眼皮子底下,爷爷还死得成!
从此,爷爷倒是真的安分了许多,再没有闹过自杀,平安地又活了半年,但就是精神越来越糟糕,时不时地陷入昏睡,每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2018年3月的一天,奶奶的腰疼又犯了,便换我给昏睡的爷爷用湿毛巾擦洗身体,可能是我洗毛巾的动静太大,爷爷突然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墊着枕头,啥子话都不说,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让我心里直发毛。
我正要开口时,爷爷突然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德正,你老打老实地跟爷爷说,你觉得你这样拖着我,不想让我死,做得对还是不对?”
不敢直面:儿孙孝心何处安放
爷爷不这样问还好,一问我心里顿时就窝着一股火。说实话,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理疗,爷爷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肌肉组织因照顾得当,没有出现坏死。也许站起来的希望不大,但也不能说没有希望,至少命一直在这里。可他又来求死了!
我实在懒得和他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爷爷刻意忽略了我的沉默,使尽了全身力气,自顾自地说起来:“啷个,你现在翅膀硬了,连爷爷的话也不听了!也装耳朵聋了?你明明就晓得我想死,为啥子不成全我,让我死了,一了百了!你和你奶奶都是瓜娃子!日龙包一块!你天天拿些药,打针把我的命吊起,说得好听点是为我好,说得难听你们就是为了你们自己!胆小怕事!”
“你们这样子做,你们想过我的感受没得!我不想活啊!太痛苦了!你们把我捆在这个烂床,根本就没想过我的感受!你晓不晓得,这对我是一种折磨啊!你们天天把我困在这里,怕出事嫌麻烦,硬是狠得下心不把我推出去走哈,我快三年没有下过床去看哈外面了!你们为啥子不让我死,为啥子鼓捣要我痛苦地活起!你们晓不晓得,我活得有好累,硬是活得好累啊……”
说着说着,爷爷的眼泪就包不住了,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拼命往下流,濡湿了胸口的被子。
听了爷爷的这些话,我也哭了。我也想送他开心地走,但是,我根本就没可能成全他的嘛!要晓得,我们的国情现在不允许实施安乐死,如果医生私自给病人实施安乐死,是会被按照法律被法官判刑坐牢的!我如果真的用牢狱之灾换爷爷的解脱,他倒是解脱了,我这辈子也就毁了!再说,如果我成全了爷爷,送他去死,别人怎么看?舆论怎么看?肯定都会觉得是我做孙子的大逆不道,不想供养瘫痪爷爷!到时候,我不但是他们嘴巴里的“畜生”,还是家里其他人死死认定的“杀人凶手”,与其如此,我宁愿他痛苦地活着!
“爷爷,对不起,我晓得我自私,用各种手段把你的命吊起,让你痛苦地活到!我晓得你痛苦,但是你可不可以换位思考,为你孙子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现在突然死了,医院的人,村里的人都会啷个说,啷个想!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还要养一大家人!我肩上的担子更重啊!爷爷嘞,就当我求求你,再多活几年吧……”看到我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磕头乞求,爷爷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别开了眼,再也没多说半句。
此后,爷爷就开始不和我们再说一句话了。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望着窗外发呆,怎么喊都不理。
只在我无意中说医院的谁谁死了,爷爷才会有一丝反应。我们看得出来,爷爷还是想死,换句话说,他从来都没想过活。可是,有我在,爷爷怎么可能死得成?就这样又硬生生地拖了几个月,在2019年1月7日晚,爷爷寿终正寝,面容安详地走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活得很痛苦的世界。
爷爷走的那一周,他拒绝我们进入病房,他向我们保证绝对不会做傻事,而我们想着他的右手也绑着在,就同意了。除了进入病房给他按时换药,擦身体、按摩之外,其他时间我们都不在病房。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爷爷就这样走了,话都没和我们多说一句。等我忙完工作想起来去病房看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
我晓得,爷爷这样做是在发泄对我们的不满、对我们的怨恨。我们这边的习俗是,长辈走之前,如果子孙没烧到落气钱,后世是没有福祉的。
爷爷心里是有了多大的怨恨,才没有把这个机会给我。我呆呆地坐在爷爷的遗体前,看着他那枯瘦的脸,泪如雨下。
我想起初中住校时,每逢我回家,都能看到早早等候在村口的爷爷。接到我后,他总是笑眯眯地趁我不注意,用烟杆使劲敲我脑壳,看我被敲得生气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沾着不明丝线的,软得有点融的麻糖猛地塞到我嘴里……
我考上大学后,爷爷执意要把那攒了很久的厚厚一沓零钱塞给我,说让我在学校吃得好一点……
可是我呢?我的所作所为,真是在为爷爷好吗?爷爷的葬礼办完后,为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婉拒了医院的高薪留任,提请了调离。
爷爷,对不起。
[编后]活着,还是死去?主人公这样吊着爷爷的命,固然有私心,可是他也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如何让家里瘫痪的病人有尊严地活着,这真的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对此,我们欢迎读者朋友致电027-68890779,讲述您的看法。
编辑/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