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解书在滴血:侵犯幼女被轻判谁之过
2019-03-29大橙
大橙
8岁的小女孩袁晓璐,被一名空巢老人诱骗进玉米地,遭遇了人生最灰暗的时刻——案发后,晓璐的遭遇牵动了许多人的心。而她父母在重重艰难之前,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凌晨罪恶,幼女何辜
2017年3月,我本硕连读的最后一年,回到位于浙江省的一家三甲医院完成规定培训。起初,我在几个清闲科室轮转了一圈,导师对我说:“念书不是关键,见过生死也未必算是个合格医生,见过各样的人性才算。”在她要求下,我去了全院最忙碌的急诊科。果然,急诊24小时连轴转,一刻不停,我见识了各色病痛和苦难,以及生离死别天灾人祸,还有抽筋剥皮和鲜血淋漓的人性。
5月底的一天,处理突发急救到凌晨4点我才打了个盹,就被师兄李智从休息室叫起来,塞进急救车内。路灯投进车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凌晨5点,三环线畅通无阻,救护车鸣笛一路长啸,与我们一同到达的还有一辆警车。这一片位于城乡结合部,密集的厂房紧挨着葱郁的农田。
一位大约五十出头的阿姨,语无伦次地边比划边说:“我一大早,在玉米地里看到一个小姑娘,满身是血……”没等我回过神,就看见李智和主任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担架上抬着个面色惨白的小姑娘,身上的小连衣裙上布满大片血迹,腿上也凝结着暗褐色的血迹。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旁边的玉米地很快被警察拉起警戒线,我捡起不远处小姑娘的小鞋子,上了救护车。
回医院途中,按照惯例要检查急救,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她的会阴目测裂伤已经深达基层,在血污覆盖下触目惊心。主任的女儿与受害人同龄,即便见惯生死血腥,她仍别过脸去红了眼眶。
因小女孩伤情严重,在车上没办法清创,我们联系了生殖科医生,待我们到达医院,生殖科、妇产科已经到位待命,血库中心也已安排妥当。主任一边会诊商讨手术细节,一边督促留心孩子体征。手术需要修复撕裂的外阴和感染的内阴伤口,本身并不难。可孩子年龄太小,修复的伤口对以后的生长发育有直接影响,必须小心谨慎。最终,主任挑了年资长、经验丰富的医生和护士协同手术。
之后,我作为到过案发现场的医护人员,被主任指派配合警方调查取证。负责跟我了解情况的是派出所的徐警官,实习生小景负责做记录。说完正事,我留在手术室外,跟徐警官和小景继续聊着这起案件。
小景告诉我,前几年,市里做工业规划时,把那案发地区划为重点发展区域。随着工业园的发展,政府改造征迁,这些地带的几个村子抱团狮子大开口,索要巨额征迁费用。那里聚集了大量的外来打工者,鱼龙混杂,治安环境很差,隔三差五就有人聚眾赌博、寻衅滋事。短短几个月,小景就亲身经历过这里发生的三起案件,感受尤为强烈。
在我俩聊天期间,小姑娘的身份已确认,她叫袁晓璐,刚满8岁,去年才跟父母从山东省枣庄市农村的老家来到这里。她的父亲袁交文在建筑工地干活,母亲陈翠芝在村口卖早点,她在小学读二年级。
当天凌晨3点,陈翠芝起床准备出摊卖早餐,懂事的晓璐也起床在厨房帮忙。陈翠芝出门后,并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跑到玉米地去,更不知道她遇上了谁。后来,她出摊归来蒙头去补觉。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时还嘟囔着:“我女儿怎么会出事?”
案子发生在凌晨,玉米地周围都是小路没有监控,更没有目击者,陈翠芝也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线索。警方在这样人口密集居民混居的区域,想要排查十分困难。徐警官将小景留在医院,盯着抢救进展,自己赶去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去了。
下午,小景说当地村民对这件事的口径出奇一致,都推说没听说、不清楚,不愿多说一句话。民警找租户了解情况,多问几句,就有“热心”村民围上来,眼神戒备地盯着民警。
真相剥露,证言带泪
案发地的调查一筹莫展,但医院这边晓璐手术麻醉一过就醒了。派出所安排了面容和善的女警官唐婧来做笔录,但是对着摄像机和录音笔,晓璐眼神呆滞,唐婧一遍遍提示她:“那天晚上,天很黑……为什么要去玉米地?”女孩满眼惶恐,将身子蜷缩起来,做抵抗姿态。医院安排了心理科的医生陪同,但是女孩全程都不愿意交流。主任说这是典型的创伤应激综合征,八岁的孩子潜意识对廉耻和性有一定程度认知,对于这样的刺激,短时间内会形成一个自我谴责和疑问的循环。
三天后我值早班,遇见陈翠芝带着豆浆和油条到医院给晓璐送饭。她刚进病房,我就听见病房传来凄厉哭喊,我冲过去推开门,差点踩上一杯翻倒的热豆浆。这是事发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我们不清楚,是什么诱因导致她情绪失控。守在医院的徐警官,将陈翠芝拉到门外问她:“孩子是不是讨厌豆浆?”她局促地说:“平时都不舍得给她喝,哪会让她这样糟蹋。大概是我常叫她跑腿给人送牛奶、豆浆,她不高兴着呢。”徐警官对唐婧说:“准备第二次笔录。”唐婧犹豫着说:“要不让孩子缓缓?问询时间间隔太短,会给孩子造成伤害。”徐警官皱了皱眉头,晓璐是如今破案的关键,大家慎之又慎,最后决定安排医生在旁,让唐婧再试试。许久,在护士和陈翠芝的安抚下,晓璐才抽泣着半躺在病床上。
我和唐婧、小景走进病房,为缓和气氛,唐婧随意地问道:“璐璐,很讨厌豆浆?”她瓮声瓮气地答道:“讨厌。”唐婧连忙接着问:“为什么啊?能和阿姨说说吗?”晓璐怯怯地说:“那是坏蛋才喝的。”唐婧艰涩地开口:“能告诉阿姨,是什么样的坏蛋吗?”晓璐小声道:“打我的坏蛋。”唐婧紧张地从一沓照片中,翻出那张玉米地的照片:“是……是在这里,他打了你吗?”晓璐满眼恐惧,这是她出事现场的照片。我握紧了她的手,鼓励地朝她点点头。唐婧又从证物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是晓璐晕倒在玉米地里的场景。唐婧声音在颤抖:“那天晚上,那个坏蛋是怎么打你的?”晓璐死死盯住照片,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就在唐婧准备放弃时,晓璐开口了:“晚上很黑,我不敢一个人走,也不想去送豆浆……他说给我钱,后来又打我,还拉我的衣服……”唐婧不忍地继续问:“那个人……是谁?”晓璐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又过了很久,怯弱的声音才响起:“是张爷爷。”
徐警官一行归队后,派出所就立即出警展开抓捕。傍晚下班時,我给小景发微信,小景跟我描述了抓捕的惊涛骇浪。当天下午,警车刚到村口就被扛着锄头的一群汉子拦住了。民警出示证件要求对方让行,其中一名壮汉突然举起锄头,朝着为首警车的前挡风玻璃,狠狠砸了下去,坐在驾驶室的民警被破碎的玻璃划伤了手、脸和胳膊。紧接着,十几名拿着锄头、铁锹的村民,将警车包围,还大嚷着:“有本事就轧着人开进去。”民警劝告、讲道理,村民更加有恃无恐,一边推搡一边喊“警察打人啦”!
最后,徐警官将现场情况汇报给市局申请支援,大批警察赶到现场控制住局面,并跟村民解释此次出警并非是为拆迁而来,而是为了小女孩被侵犯的刑事案件,村民们才四散开来。面对依旧不配合的村民,警方通过各种技术手段,终于在晚上9点多,将藏在一户乡邻家闲置地窖内的“张爷爷”抓捕归案。
第二天,徐警官带着抓捕和审讯现场的照片,到医院要晓璐指认犯罪嫌疑人。我在值班室,老远就听到陈翠芝和晓璐哭成一团。平日喧闹的护士站也安静异常,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这个“张爷爷”名叫张四全,是个老鳏夫。女儿早已在上海定居,他独居已近20年。他在村里风评很差,尤其喜欢招惹年轻女人,不排除恋童癖的可能。民警在他家找到事发当晚他穿的衣服和裤子,虽已清洗,但在鲁米诺试剂反应下,还是显现大面积的微量血液痕迹。即便被受害人指认,张四全依旧不认罪。
审问时,张四全俨然一副老实人的样子。直到民警告诉他,他的精液都被提取存档时,他才说:“不过是跟个小姑娘,玩了一下,她也没说不愿意啊!”老头如此轻描淡写,所有人都愤怒了。
据张四全交代,事发当天他打牌到后半夜,在回家路上,先遇到陈翠芝推着早点车往外走,路过她家时又看见晓璐独自收拾东西,他就动了歪心思,说给她5元钱,让她送一杯豆浆到村后的玉米地里,剩下的钱就当做跑腿费。就这样,他一路尾随着晓璐进了玉米地……
案子破了,大家在怒骂张四全禽兽不如,也更担心晓璐的未来。陈翠芝每天都背着女儿哭泣,可怜女儿糟这么大的罪,恨不得代她受过。她更操心生计和未来,给女儿治病要花去多少钱。
屈辱谅解,寄情未来
晓璐的父亲是在事发一周后,才赶回来的,他的黑T恤洗得发白,头发附着一层灰。主任见到他忍不住责问道:“怎么出事这么久才过来?”他局促地解释:“工地不放人,这才晚了。”
他看到孩子就憨笑着问妻子:“娃儿,咋啦?”陈翠芝眼泪涌了出来,她并未将实情告诉丈夫。我将老袁拉出病房,隐晦地向他解释。良久,这个糙汉子才发出一声呜咽。我站在走廊尽头,看他的身影无比萧瑟。
几天后,徐警官和小景又来过一次医院,来取相关的资料。小景说她提前结束了实习,今后也不打算干这一行了。她说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多么血腥都不害怕,却受不了面对晓璐这样的受害人,想从其他的方面为他们做点什么。
很快,没等到案件起诉,张四全的女儿和村主任一行人,到医院来探望病人了。村主任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一进病房就热情寒暄、发香烟,像是来给相熟亲朋探病。主任来查房,将他们请了出去。
后来,我看见走廊尽头,村主任拿着个鼓囊囊的大信封拼命往陈翠芝手里塞,她下意识地推托。村主任嚷嚷着:“给娃儿养好身子要紧,别的事情不要多想。”看着他们虚伪的面孔,我借故喊道:“4床家属,主任有事交代。”陈翠芝才逃一般跑了。
张四全的女儿小声问我:“那小姑娘真有说的那么严重吗?要花好几万?”我反问她:“要不你去试试?”她讪讪地闭了嘴,一脸的不甘心。
半个月后,晓璐术后愈合情况还是不太好,反复感染和低烧,整个人看起来没精打采。老袁来办公室询问病情,主任告诉他,孩子状态不好,后续恢复治疗也是一项长期工作,要花不少钱。会阴处裂伤的恢复会随孩子长大,出现新的问题,不能保证恢复完善。老袁又问:“那还需要花多少钱?”主任摇摇手说:“现在一切都不好说。”又过了十天,晓璐已可以在病房内稍微活动,她闹着要出院回家,主任召集几个科室会诊、评估,同意让她三天后出院。在她出院前一天,小景发微信说:晓璐爸妈签了刑事谅解书!
第二天,徐警官来复印晓璐的出院小结和相关病例,老袁问他:“那畜生会判几年?”徐警官摇摇头说:“判几年归法院管,但如果你们不签刑事谅解,他一定把牢底坐穿!”老袁相当难堪,徐警官拍拍他肩膀,叮嘱道:“今后要照顾好孩子。”
晓璐趴在妈妈怀里跟我们道别时,大家心里都五味杂陈。站在旁观者角度,我们无权指责她的父母,生活没给这个家庭太多选择,孩子后续的治疗、一家三口的生活,于他们而言都是难题。
私下收下钱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看来,可能意味着张四全家人的愧疚,但收下钱同样意味着谅解,就没办法要求重判凶手了。那毕竟不是一笔善良忏悔的救助款,是沾满了孩子鲜血的屈服!
2017年11月,张四全的案子开庭了,因为一纸刑事谅解书在手,一审只判了他七年。庭审当天,晓璐的父母并未出现,据说他们已经回了老家生活。医院去出庭作证的老师回来后,愤愤不平道:“这样的判决太轻了!如果他表现良好,争取减刑也不是没可能,回来还会祸害其他人的!”
我跟小景发微信说了这个结果,她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并告诉我,她通过了今年的司法考试,未来努力的方向是做公益律师,想为更多晓璐这样的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听着她发来的语音,我的眼泪没有征兆地落了下来。
2018年春节后,我也参加了一个心理创伤辅导公益组织,希望能为有需要的人贡献一点力量。闲暇时,我常常会想起晓璐的大眼睛,会担心她未来的人生。希望时间能洗涤她的伤口,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事,只有过去的故事。
[编后] 此案令人唏嘘。我们应该看到:正义也许送到但不会缺席,人间因为良知在,所以,值得。
编辑/钱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