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秘史
2019-03-29李修文
李修文
接近凌晨的时候,薄雾里,火车到站了,我拎着行李,一个人,在这个叫作“笠庄”的地方下了火车,站台上,我张望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影,正是秋末,西北风从附近的黄河上吹过来,散落在站台上铁轨上的煤灰被高高卷起,刺鼻的煤灰味道漫天都是。我便赶紧跑进了候车室,恰在此时,一颗流星坠落在车站之外的山岗上,我回头去看,山岗上的余烬似乎重新燃烧了起来,就像是几个挨不过寒凉的人生起了火堆。
候车室里还是空无一人,我去敲值班室和售票口的门,一概无人应答。罢了罢了,今夜里,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此盘桓流连了,这么想着,我便找了一条稍微避风的长椅,而后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等待着天亮:我要在此转乘的,是早晨六点才经过此地开往运城的车。但是,我却并没有睡着多久——从黄河上刮过来的风变大了,不断撞击我头顶上的窗户,咣当之声不绝于耳,我只好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啜泣。
我懵懂着起身,看见不远处的另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姑娘,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但的确就是她在哭。我低头思虑了一会儿,觉得她弄不好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又想自己大概也不会被她认作别有心思的歹人,于是便走了过去,问她是不是遇了难处,她慌乱地点头,再更加慌乱地摇头,最后还是点头,这时候,我已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她的模样、她身上单薄的衣物和脸上手上的冻疮,最后,可能还是巨大但下意识的慌乱阻绝了她的戒心,她竟然对我这个陌生人说她怕。
我问她在怕什么,她越发像第一次进城后迷了路的人,不要说还有戒心,只要有人愿意跟她说句话,她都会不迭地称谢,将对方当作救命稻草。接下来,她用那我听起来并不费力的方言告诉我:她怕她出了门寻不见活路——丈夫矿难死的时候,她女儿才一个月大,矿主也和丈夫一起死了,所以她一分钱的赔偿金都没拿到,几年下来,她四处帮工,还是养不活女儿,这几天,为了让女儿吃饱肚子,她一直饿着,直到前两天,她终于想清楚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这里,出门去找活路,于是,她将唯一的戒指变卖了,凑够了去广州的路费,可是,就在刚才,她突然想,要是没找到活路,连回来的路费都凑不齐,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她也怕女儿突然找到这里来——这座小站,离她家其实只有十几里路,关于女儿,她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于是,心一狠,她干脆将女儿就丢在了超市。她在街角躲了半天,看见女儿哭喊着冲出超市,满街里找她,她忍住了,一直躲着,没有再跑出来跟女儿见面,直到亲眼见到有人把女儿送到了派出所,这才算放了心,不管怎么样,派出所总不会把她女儿卖了。她的女儿虽说小,却聪明得很,伶俐得很,前几天,看见她卖首饰,就连日里缠着自己问,是不是不要她了,是不是要和同学的妈妈一样,坐火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完全有可能跑到这里来找自己,天哪,要是女儿真的找来了,她该怎么办呢?
不幸的是,眼前这姑娘问我的问题,我连一个字也无法作答,到头来,也唯有在她旁边坐下,陪她一起等车而已。她说完了,看着我,稍等片刻之后,大概自己也知道我无法给她一个答案,便起了身,走到一面破碎的窗户前,迎着风往前眺望,似乎女儿真的追了过来。窗外的夜幕太沉太黑,所有的河山都像怯懦的受苦人一般在夜幕里忍气吞声,也不肯现形,所以,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就算如此,她也抱着肩,瑟缩着,继续往外看。
我叹息着,想了半天,还是起了身,决心走出这小站,看看哪里还有没关门的店铺,如果还有店铺尚未关门,我也许就能给她买回一些吃喝之物。我出了小站,沿着站前唯一的道路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环顾,可是,满眼里却不曾看见一盏亮着的灯火。多多少少,我心有不甘,继续朝前走,越往前,煤灰味道越刺鼻起来,好歹路边种植着某种我在黑暗里辨认不出的作物,那些作物散发出的香气尽管微弱,也总算艰难地抵达了我的鼻腔,我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迎头遭逢了一辆疾驰而来却不会在此停靠的火车:是啊,这么小的车站,就算把整个尘世间都算上,也并没有几趟火车会真正在这里驻足停留。果然,那辆火车呼啸着向前,转瞬便将小站抛在了身后。就在这转瞬之间,雪亮的车灯照亮身边的旷野,让我得以看清,之前那些散发着香气的作物并非普通的作物,而是漫无边际的牡丹,我的身体蓦地一震:如梦似幻地,另外一座遥远的小车站在倏忽里破空而来,像是水漫了金山也无法淹没的寺院,硬生生矗立在我的身前。
今天,是2010年中的一天,我当然知道,当此之际,在我们国家的许多夜路上,就像一个母亲在超市里抛下了孩子,无数座小火车站已经被高铁和动车抛在了无数条无人问津的道路两边,可是,这些年来,命数使然,我却始终在这些道路上打转,一如明晃晃的疤痕,它们牢牢地盘踞在了我的身体上;又似活命的口粮:穷途末路上,是它们,也唯有它们,在夜幕里接应了我,又给我一条可以和衣躺下的长椅,所以,它们其实是我的兄弟,这些兄弟让我从一地奔赴一地,却始终赐我遭遇和造化,好让我不被无休止的游荡吃掉了肝肠。
硬生生来到我身前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座小火车站,也是奇怪,尽管身处茫茫蒙古草原,它的名字,却叫作“满达日娃”,翻译成汉语,即为牡丹之意。正是寒冬腊月,我被人从长江之畔叫来这苦寒地带,参加一个电视短剧的拍摄,几天之后,又被剧组撤换了。如此,我便只好丧家犬一般离开,辗转了好几天,终于到了这座小站,指望在这里乘上火车,先去到大一点的城市,再想办法返回长江之畔。在这苦寒地带,但凡举目张望,满眼里便只有鹅毛大雪,昔日的草原和铁轨,全都被深埋在了暴雪之下,所以,踏入小站的同时,我的耐心已来到了极限,坐在炉火边,总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挑开磐石般的门帘,去看雪停了没有,然而,雪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了,那列可能带我离开的火车,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来了。
这座小站真是小啊:值班室,售票处,这些一概皆无,一共就只有一间屋子,屋子里,除去几把油腻的桌椅,还有一张火炕,火炕之下生着炉子,炉子旁边,就蹲着这小站里唯一的职工布日固德;虽说根本不会有人来买票,但出于习惯,老布还是将售票的小布包挂在自己的脖子前,须臾不曾取下来,如此,每一回半蹲在地,去将炉火吹得更大一些的时候,那只小布包便总是碍事;还有,当他怀抱着一只蒙着纱布的铝盆,长时间死死凝视着它的时候,那只小布包也会碍事;可是,每当我想帮他拿开,他便以怒目待我,再惊慌地看向身后那个躺在火炕上的孩子,發现那孩子并未受到惊扰,这才伸出一根手指,咬牙切齿地指向我,提醒我不要再发出任何动静,看上去就像一头时刻准备捕杀猎物的豹子。
是的,火炕上躺着一个满身浮肿的孩子——那孩子,正是眼前这场暴雪开始下的第一天里扒火车来的,到了满达日娃,饿得受不了,就下了车,找老布要吃的,话还没说上两句,一头栽在了地上。老布赶紧将他抱上火炕,给他拿来吃的喝的,这才叫醒他,看着他吃完喝完,几句话问过,终于知道,那孩子打小就没见过父母,最早,他是从广州火车站流落到北方来的,去年,他得了病,喘不上气,满身都浮肿了,也没去过医院,只是听人说,自己得的是白血病,是会死的。就在前几天,他全身浮肿得更厉害了。他估计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扒了一辆火车来这里:在死之前,他想去看一眼豆芽。
“豆芽?”可能是因为一直高烧不退,那孩子的听力已经变得极差了,所以,老布想跟他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喊:“你想看咋个样子的豆芽?”
哪里知道,那孩子想看一眼的,竟然就是最寻常的豆芽,黄豆的豆芽,又或绿豆的豆芽。老布就愈加迷惑不解了,再问他,活了十多岁,你不会连一棵豆芽都没见过吧?那孩子便再作答,说他当然吃过豆芽,但却从来没见过活着的豆芽,尤其这几年,他一直在砖窑里做工,一回豆芽都没吃过,自然也就没想起过豆芽,得病之后,他被砖窑老板赶了出来,从那时候起,不知道为什么,他终日都想看看活着的豆芽是什么样子的,听人说,这边有个镇的名字就叫豆芽,想着豆芽镇总应该有活豆芽吧?他便扒上火车来了——很显然,到了此时,老布也已经确切地知道,那孩子的脑子其实是有问题的,弄不好,当初就是因为脑子不好,才被自己的父母扔在了广州火车站。虽说老布还有不少问题要问他,可是注定于事无补了,一来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也就更说不出自己之前在哪里的砖窑做工,究竟为何非要看一眼活着的豆芽了;二来是,那孩子几乎已经下不来火炕,总是还未说上几句话,就又昏迷了过去。
那孩子似乎活不了几天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尽管暴雪已经连夜将所有的道路和河流都掩盖殆尽,说不定哪一片雪地就会突然崩塌,變作夺人性命的所在,老布还是骑上摩托车,出了小站,找到有人烟的地方,顺利借来了黄豆。他决心自己将豆芽生发出来,好让那孩子看看,活着的豆芽到底长什么样子。话虽如此,对于怎么将豆芽生发出来这件事,他心里还是没底,毕竟这于他也是第一回。好在他有了一个帮手,那天傍晚,暴雪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也连滚带爬地踏入了这座小站:作为一个南方人,我清楚地知道一颗黄豆是怎么长成豆芽的。
“到底行不行?”自打黄豆们被泡好,盖上了一层纱布,最后再放进那只铝盆,老布便坐立不安,铝盆明明端正放在窗台上,可是,每隔上几个小时,他都忍不住将它抱在怀里,凝视了好半天,才焦虑万端地问我,“你觉得,真的能长出豆芽来吗?”
说实话,我也没有信心。可能是因为此地的天气过于湿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缘故,几天过去了,豆芽迟迟没有长出来。满天飞雪可鉴,在老布给我讲完他和那孩子的来龙去脉之后,我也顿时便忘了自己是个急需离开此地的人,满心里就只有一桩事情:和老布一起,守护龙脉一般,小心翼翼地侍卫着那一盆黄豆,生怕稍有不慎便得罪了它们。后半夜,趁着老布短暂的睡着,我甚至偷偷掀开了那层纱布,好似刚刚踏入墓室的盗墓贼,屏息静声,差不多快跪下去朝拜黄豆们,可是,它们却偏偏不肯生出一根新芽——而那孩子似乎已经等不到新芽光临人间了:不管老布多么频繁地在他的额头上搭上湿毛巾和冰块,他的脸终究越来越烫热,喘息声也愈加粗重,某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在老布心里,竟至于越来越浓。
满天飞雪可鉴:老布,布日固德,那头愤怒的豹子越来越慌张,也越来越六神无主,他曾经和我商量,干脆铤而走险,抱起那孩子,前去离此地最近的医院。最终没有成行,只因为离此地最近的医院不在他处,恰恰就在那孩子口中的豆芽镇上,离此地尚有两百公里,所以,那孩子是断然去不了医院了。先不说他会被这酷寒冻死,就连老布自己,只怕也会倒毙在这仿佛一直铺展到了世界尽头的暴雪里。长生天啊,当此之际,老布,布日固德,除了抱紧那一只冰凉的铝盆,继续望眼欲穿,你还能叫他想出什么别的法子呢?
更大的悲剧还是到来了:这一天的后半夜,我刚打了一个盹,猛然间竟被拖拽着站起了身,一睁眼,只看见老布的满眼里都是骇人的怒火,再去定睛看,满盆的黄豆已经被老布倾倒在了炉子边,一颗颗,全都发黑了。显然,它们都是被老布在愤懑难当之时砸在地上的,一颗颗,不仅没有生出新芽,反倒接近了腐烂,显然,我向老布打的包票落空了。
那时候,我毫不怀疑,如果老布的手中有一支枪,他定然会扣动扳机,将子弹射向我,可是,千真万确地,天降了绝人之路,到头来,他也只有认了这绝人之路,和我一起,在炉子边颓然坐下,再也不发一语,稍后,屋外白毛风大作,他只好又仓促地示意我,跳上火炕,共同展开一床被子,将窗缝遮挡得更严实一些,好让风声不那么大。
也就是在此时,小站之外,白雪与旷野之上,一阵高鸣的马嘶之声响了起来,我还茫然不知所以,老布却像是被电流击中,扔掉被子,狂奔着跳下火炕,再狂奔着拉开门栓,三步两步,就奔到了小站之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狂奔,其时情境就像是大军已经压境,我们两个在瞬时里狂热,奔赴在了送命的路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果然,马嘶之声愈加清亮,远远地,一匹白马,通体泛着银光,既是打虚空里奔出,也是打切切实实的山河里奔出,飞蹄过处,冰雪碎裂飞溅,轻薄的雾气被它一意刺破,再昂首突进,就像马背上端坐着霍去病,然而,霍去病不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刻里,它就是霍去病,宛如疾风,宛如利箭,宛如被长生天推动的滚石,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清晰地看见了它身上悬挂的冰凌:就在刚刚,它定然踏破过白雪下的冰河,泅渡之后,滴水成冰,它也不管不顾,佩戴着这勋章一般的刺骨与骄傲之冰,最终站在了离我们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这才甩一甩马鬃,吐一口热气,再抖落了冰凌,兄弟一般,清澈地、端正地来到了我们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