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与中国早期审美意识的形成
2019-03-29王陶峰
王陶峰
(1.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0;2.洛阳师范学院艺术设计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原始时期,先民对动植物的外在形态、生活习性的视觉观察和对食物的味觉体验激发了审美意识的萌生。新石器时代,鱼成为彩陶上的主要纹饰,从写实向抽象化、几何化演变,被赋予图腾、生殖崇拜的意涵。先秦时期,鱼的审美从自然走向人文。《诗经》中的鱼从形、色、味等生理感官的欲望之物升华为伦理、礼乐文明的象征,从隐喻生命的繁衍和男女情爱推衍到生命充盈和对现世的热爱的“以礼节情”;在钟鸣鼎食的饮食礼仪中,包含着儒家国家安定、人民富足的政治理想,成为中华美学重生、乐生精神的原点。《庄子》以物喻人,“游鱼之乐”成为道家追求逍遥自在、自由超越精神的隐喻。“鱼”中隐含的儒家热爱生活的乐生精神和道家追求出世超脱的逍遥自由精神,两者共同构成了先秦中华美学精神的两翼。“鱼”从满足人的生理快感需要的自然之物,到审美诗化和精神升华的象征物,完成了其从自然到人文内涵的转变,从中可管窥早期中国人审美意识演进的脉络,在人类审美意识发生、发展史上具有普遍意义。
一、从形到意:先秦时期鱼的图像、文字的视觉演变
审视我国先秦时期器物上的动物装饰,会惊讶其艺术和审美形态的高度抽象化。水生动物的纹理如鱼纹、蛙纹等大量出现在彩陶器物上,鱼图像一般绘于适合观看的器物外立面的宽展处或是器物内底部,不仅出自实用需要,而且包含审美的需要。
鱼纹是半坡类型彩陶中最突出的纹饰,表现手法丰富,有单体、复体、张口、闭口等形态,用黑彩在外壁绘成单体鱼三尾,鱼两尾或三尾首尾相接作一圈连续游动状,鱼眼用一黑点表示,嘴微张,呲牙,鱼身更简洁,三角形已逐渐合并为一体;鱼鳍内填以黑色细线,刻画更为细致,亦渐对称化。人面鱼纹盆底部绘有黑彩的人面纹和鱼纹,对称排列,人面纹眼、鱼、嘴刻画精细。鱼头呈三角形、方形,鱼眼用一黑点、圆圈或圆圈内黑点,鱼身则呈三角形、阴阳对三角形或网格三角形构成,鱼尾延续其分形的风格,用两条小短直线作分叉状表示鱼尾,鱼头、鱼身、鱼尾已具有图案化和几何形化的特点。在甘肃秦安大地湾仰韶文化早期遗址和半坡类型早期遗址出土的彩陶上就绘有写实类的游鱼图像,其后经过局部的变形,头部、身体、鱼鳍、鱼尾都发生了图案化的变形,并趋向几何形化,最终演变成由三角形和直线构成的几何形图案。[1]
商周时期鱼形纹饰由早期平面展开的图案形状逐渐演化为垂直状符号的文字,即由“形”向更具有概括性和本质性的“象”和“意”转变。春秋战国时期鱼的文字与图像分离,呈现出文与图独立发展的态势。“鱼”字仍有象形的特征,但在书写中书家已有意识去探寻笔法的变化和呼应,呈现出高度抽象化的线条和秩序化、理性化的字形结构。鱼头被一条斜线所代替和简化,鱼尾、鱼鳞、鱼鳍等已经高度简化,特别是鱼尾用四条曲线刻写鱼字的四点,呈现出书写者对文字形式的单一化和工整化的审美追求。
二、“鱼”审美意象的诗化与升华:《诗经》与《庄子》
春秋战国时期,鱼的审美从自然生理走向人文意涵。《诗经》中对鱼的审美已从形、色、味等生理感官之美升华到伦理道德的理性之域,隐喻生命的象征和男女情爱,[2]推广到生命充盈和对现世的赞颂,成为中华美学重生乐生精神的原型,而“游鱼”则是《庄子》逍遥自由精神的象征。
(一)生之礼赞:《诗经》中的“鱼”
《诗经》以《关雎》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3]2-3雎鸠是一种以鱼为食的水鹰,“关关”是雌雄两鸟的和鸣声。《毛诗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朱熹《诗集传》:“周,国名。南,南方诸侯之国也。……于是德化大成于内……周公相之,制作礼乐。乃采文王之世风化所及民俗之诗……言自天子之国而被于诸侯。”儒家以夫妇为人伦之造端,雎鸠雌雄两鸟琴瑟和鸣是两性和合的隐喻和对生命的礼赞。《关雎》以鱼、鸟起兴寓意男女好合种族繁衍,这是原初先民生殖崇拜的遗存和对生命感发的赞颂。
再如《国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我觏之子,衮衣绣裳。鸿飞遵渚,公归无所,于女信处。鸿飞遵陆,公归不复,于女信宿。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毛诗序》云:“《九罭》,美周公也。周大夫刺朝廷之不知也。”朱熹《诗集传》云:“此亦周公居东之时,东人喜得见之。”方玉润《诗经原始》:“九罭之鱼乃有鳟鲂朝廷之士始见衮裳。”[3]221鳟鱼和鲂鱼都是大鱼,肉鲜味美,是接待贵宾宴飨的食材。又有《诗经·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鱼之深潜,鸿鸟高飞,从中能感受到鱼跃鸟飞的形态、声音、动势,进而从生理感官内化为心理经验,是原初生命在时空中的展开、沉潜和升腾,又引申为君子得时。
《齐风·敝笱》:“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笱是鱼篓,鲂是鳊鱼,鳏是黄颊鱼,鲂是鲢鱼。《毛诗序》曰:“《敝笱》,刺文姜也。齐人恶鲁桓公微弱,不能防闲文姜,使至淫乱,为二国患焉。”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其从如云’‘其从如雨’‘其从如水’,非叹仆从之盛,正以笑公从妇归宁,故仆从加盛如此其极也。”[3]132“鱼水之欢”比喻性的过度造成礼防的败坏,儒家主张以礼节情,以礼节欲。礼法对人生理欲求的节制,生命丰盈的反面是欲求泛滥。如鱼、如水、如云等更是对生命繁盛与盈余的隐喻。
《小雅·鱼藻》:“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鱼在水藻中摇头摆尾,自得其乐,构成一幅极具情节性和象征意味的鱼藻情趣图;诗人歌咏鱼得其所之乐以喻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气氛,全诗在欢快热烈的氛围中展现君民同乐、天下安康的大同社会。
《小雅·南有嘉鱼》:“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毛诗、齐诗都认为是宴饮诗兼有求贤之意,《毛诗序》云:“《南有嘉鱼》,乐与贤也,大平之君子至诚,乐与贤者共之也。”[3]236方玉润《诗经原始》云:“彼专言肴酒之美,此兼叙绸缪之意。”高朋满座,宾主欢宴觥筹交错。鱼儿轻轻摆动鳍尾,往来翕忽,怡然自得,鱼乐人亦乐。庭院四周有青青的葫芦藤,藤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一群鹁鸠翩飞,隐喻酒宴结束后的射礼。鱼与鸟起兴,人、鱼、葫芦、鸟万物欢乐祥和,草木缘情,比德颂贤。鱼被君子奉献给贤者,君子与贤者同乐。
《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毛诗序》认为是“诲(周)宣王也”。郑笺补充说:“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3]258这是先民审美意象在时空中的展开,更是生命张力的拓展。在空旷的田野中,仙鹤在天空中鸣叫,鱼在深渊中沉潜,周围高大的树木、枯枝、落叶,山石寂静。隐士在野,怀才不遇,落于乡野,这简直就如同元代的山水画之意境。程俊英在《诗经译注》中说:“这是一首通篇用借喻的手法,抒发招致人才为国所用的主张的诗,亦可称为‘招隐诗’。”以鱼沉于深渊,寓意贤人隐迹,这是一首政治隐喻诗。鱼隐于渊中,是文人的政治姿态,或是生命的保存。
《小雅·无羊》:“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毛诗序》:“《无羊》,宣王考牧也。”[3]269全诗描述纯用“赋”法,体物入微,牧羊者技术娴熟,歌咏牛羊蕃盛。牧羊人做了个神奇、迷离的梦,数不清蝗虫恍惚间全化作了欢蹦乱跳的鱼群;而飘扬于远处城头的“龟蛇”之旗,又转眼间变成了“鸟隼”飞舞的“旟”。诗写恍恍惚惚的怪梦,岁熟供养之祥,男女众多,岁熟民兹。当蝗虫化为鱼,化象神奇,预示着生活的富足和生命的充实。
《大雅·灵台》:“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毛诗序》说:“《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孟子·梁惠王》云:“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3]389程俊英《诗经译注》认为“这是一首记述周文王建成灵台和游赏奏乐的诗”。文王仁德,民众信服,鸟兽皆来亲人,园囿之中母鹿、白鸟、满池鱼跳跃窜蹦,一片生机祥和、其乐融融之象。周王进入灵台、辟雍“灵”的空间之中,观四时天象,窥探天地造化之秘,既是文明政教之所,也是万物生命共通之所在,沟通天人,传递着生命和历史的价值。而“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灵沼之水,鱼盈满其中,跳跃,正是鱼之乐。得其天时,鱼之欢跃,跳跃与喜悦的姿态,伴随着庄重的音乐而舞而起内心的高度满足。
诗者,天地之心,诗为天人之合。《诗经》“即景即情,情景合一”。《诗经》的世界是一个生机盎然诗化的审美世界,先民与天地自然万物和谐共生共存的生命世界,处处洋溢着生之欢悦。《诗经》的时代,先民从游牧迁徙走向农业定居,从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进入和平安定富足,从野蛮走向文明,从部落走向国家。一切自然之物都因人的存在而赋予了文化的意义,在日常饮食生活礼仪之中寄托儒家对现世的赞颂、生命眷恋和政治理想。
鱼是饮食的重要食材。儒家为主的政治哲学,具有浓厚的饮食思维,所谓礼教或王道,基本上乃是甘饮美食以养民。[4]“礼之初,始诸饮食”(《礼记·王制》)。儒者出于司徒之官,司徒之事业,就包括修明饮食之礼以养民。饮食活动不仅是人类生存、繁衍的必需,具有理解人生的存在处境与意义的价值,也是祭祀祖先神灵和家族和睦其乐融融的体现。儒家重视“钟鸣鼎食”礼乐养民,将日常生活雅化,在生活中发现礼仪风俗之美,上博简《诗论》谓:“《关雎》以色喻于礼。”孔子曾说“吾与点也”。儒家仁者推己及人,爱人爱物、泛爱生生,与万物共享共存于世界之中,在雅化的饮食礼仪活动中,尽生命之性,享受生活的快乐,这正是中华美学重生乐生精神的源起。
(二)逍遥:《庄子》游鱼之乐
《庄子》中,“鱼”频繁出现在天池、沟壑、山野、深渊中,据统计达40余次。《庄子》之鱼不仅是人类的食物和祭祀先祖的“牺牲”,而是超脱现实利害,逍遥自在、返归自然的本真之我的象征。《庄子》以“北冥有鱼”开篇,暗含玄机,而以“游鱼之乐”为升华,达到至高忘我的逍遥自由之境。
与《诗经》一样,《庄子》也是以鱼开篇。《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5]6《逍遥游》中的“鱼化为鸟”充满浪漫的想象和神话色彩:其一,鱼生于深海,意为鱼所积之深厚;其二,因所积深厚而鱼体型之巨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其三,因鱼在量上的积累之深厚,在体积上的巨大,使其形体、种类、属性产生变异。生活在黑暗无知的水中的“鱼”,通过自我心灵的转化,从无知到有知,产生种性的变异超越,化而为鸟,跃向自由明朗的天空,飞向幸福自由的“天池”。鱼化为鸟的不仅是神话和庄子的想象,而是庄子精心营构的寓言,隐喻着人通过悟道的心灵体验,超越有限空间的束缚展开精神的游历,从有限到无限,获得心灵的自由。[6]《庄子》为文“寓真于诞,寓实于玄”,在真实与虚幻、万物种类属性之间架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是庄子寓言所建构的自由想象的审美之境。成玄英疏:“北海冥漠无涯,有此大鱼,欲明物性自然,故标为章首。……化鱼为鸟,欲明变化之大理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又说:“且形既迁革,情亦随变。昔日为鱼,涵泳北海,所遇斯适。千变万化,未始非吾,所以化鱼为鸟。……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径耳。”[7]庄子鱼化为鸟描述的是一种透脱、优游自在、徜徉自适的审美心境和高峰体验,更是一种与物冥合、精神自由的心灵之境。
“游鱼之乐”是《庄子》中与鱼有关的经典寓言:
庄子与惠子游于壕梁之上。庄子曰:“游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己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壕上也。”[5]513
庄子与惠子游于壕梁之上,看到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放逸自得,不禁发出感叹、羡慕鱼适得其性,从而获得心灵之乐(悦)。“游”的原义是“旌旗”在空中飘动,乃因旌旗飘动状态恍若在水中游动。“游”体现于空中的飞鸟和水中的游鱼,表现一种飞动的自在感。相较之下,人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的存在受限于他的生理和生存环境,他的躯体只能行走于陆地之上,匍匐于大地之中。人对于空中飞鸟、水中游鱼既羡且妒,飞翔与水游的意象也就自然成为道家超越现实环境的物理性限制和礼制的束缚、追求精神自由的象征。“游”是释放人的生命的根本途径,是生命的自在畅游,从名利的枷锁中解脱,释放自我生命潜力,追求自由与无限的精神世界。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再如“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大宗师》)
儒者在《诗经》“鱼”的自然习性宴飨中,联类到人对自然物的占有和改造,隐喻生生不息、衣食丰足、人伦和谐、政治清明的美好理想;庄子则从“游鱼”中看到了人的生存困境,摆脱外在欲望和现世利害,回归自然,找寻失落的自我真性,追寻自在自得、自适其乐、自由自在的心灵境界。儒家以道观物,以物来比兴人伦;道家以物观物,以天合天。以物观物,物我为一,在物我之间的转化中得到了物我共存,各适其性的理想。《庄子》看到游鱼,并非移情于物,而是忘情融物,暂时忘却了知识与人我之别,融于物,物物,回归于自然,人方能自在自适,在纯粹对物(鱼)的审美体验中与物融为一体,获得心理的愉悦。
“鲲化为鹏”和“游鱼之乐”恰好反映了“游鱼”展开的场景,一个是横漠无涯而具个体性的场域,一个是游观个体与之共存的场域。两个场域中的主体所对者有广狭之分,但都追求适合本性的心游于无竟之境。《庄子·大宗师》:“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5]228鱼儿在水中游是在游心、适性自性的自然之性、之真,回归自然,与道相通而获得至乐的境界。
庄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战国,主张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庄子》中的鱼是现实中人生存境况的隐喻,是庄子渴望超脱现世利害、追求逍遥自在精神的象征。
三、鱼或羊?中国人审美意识起源的再思考
先秦中华文明轴心时代的突破之一是中国人从巫术和蒙昧中开始理性的自觉和礼乐制度的肇基,伴随着中华美学精神的奠基。笠原仲二以“羊”为例指出,中国人原始的审美意识起源于某些对象(羊)给予肉体性的、官能性的悦乐感。[8]学者往往以“美”的字源“羊大为美”“羊人为美”来分析中国人早期审美意识起源中“羊”的作用,而忽视了其他动植物在中国人早期审美意识与审美观念形成中的重要作用,这显然是有所不足的。[9]华夏先民早期依黄河而居住、迁徙,“鱼”等水生动物在人类早期物质生产和精神生活扮演着重要角色。
从艺术史上看,在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就出现了大量的鱼纹、蛙纹纹饰,而植物纹饰图案和家畜类图案则是稍晚的农耕文明的产物。可以说,早期先民在对鱼类等水生动植物的观察和认识中,初步形成了美的意识,以及萌发了关于人类社会、天地宇宙的认知,并影响到后世农耕文明的思想构成。“鱼”和“羊”先有鱼后有羊的组合,则是新“鲜”的饮食生理快感,“食色”的生理欲望的满足。在保存有大量商周先民风俗习惯和民歌的《诗经》中,具有图腾和性生殖等原始意涵的“鱼”大量出现,儒家以此为基础将其转化为文明化和礼制化的“思无邪”。在把鱼作为食材的品味中、在以鱼为牺牲的宴飨、礼仪祭祀中,以及在诗歌的吟唱和舞蹈中,儒家从中看到了先民对生活的热爱和儒家的政治理想。在处于中原文明边缘的楚地,仍然有着原始意识的遗留,《庄子》中的“鱼化为鸟”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具有深厚的巫术观念的渊源,但《庄子》以哲人之思将其理性化,引向“游鱼之乐”等超越性的形而上的存在和逍遥自由精神。
人在对“鱼”在水中游动的视觉观察中感悟到生命的欢乐和活态,从食鱼的味觉中体验到生理感官的快感则与“性”的原始冲动触觉快感相联,激发了中国人审美意识的萌生。中国哲学“生生之美”的追求最初也应该与“鱼”有关,这构成了后世农耕文明审美意识产生和升华的基础。因而,无论儒家的入世还是道家的出世,都渴望在现世生活中获得精神的安顿和心灵的满足与逍遥,并没有飞升到绝对、超现世的宗教领域。《诗经》中的鱼是先民“生活之美”的希冀,在满足生理之欲的基础上,形成了饮食之礼;在品尝饮食的感官味觉中,感受礼乐之“文”中寄托的家族伦理、血缘亲情,人与人的和谐融洽的“善”,寄托着先民对生活的赞颂、现世的眷恋和美好生活的渴望,形成了儒家重生乐生的审美追求,奠定了中华美学精神的主流。《庄子》以物喻人,游鱼是庄子“得道”精神逍遥自在的象征,是对儒家美学的升华和超越。《诗经》《庄子》的“鱼”中蕴含的儒家乐生和道家逍遥精神,从生理到心理,从感官到审美,从具象到抽象,形塑了中国人早期的审美意识和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