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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的白菜

2019-03-29莫景春

陶山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白菜白菜土地

◎莫景春

想起乡下,总会想起那些甘甜多汁的花花绿绿的菜。

母亲有一块地,特别肥沃,种什么东西都会呼呼往上窜。这块地从来没闲过。春夏秋冬,稻谷玉米,青菜萝卜长豆角轮着长。每每回到家,母亲步履蹒跚地往菜园里转转,两手总是那样满满当当:要么拎个圆乎乎的南瓜,要么捋把青葱葱的菜花,把自己的嘴巴弄得舒舒服服的。口福来自这块土地勤长东西。

这些很少施过什么化肥,打过什么农药的菜,一放进滚烫的汤水里,刷刷两下,醮到盐水,清甜可口;更不用说那些半野生的菜:随意播种些不需要多少照料的菜,比如红薯藤、韭菜等等。这些生命力强,不管播在哪里,只要有些水分有些泥土,便自个儿在那里蓬勃着。

于是,尽情享用这些鲜美绿色蔬菜成了我回到老家最大的愿望。可渐渐地,这些绿油油甘甜的菜不见影子了,随手拿出藏在地窖里的大白菜:那个一眼就看出的白菜。它们平时都在大街小巷晃着,在超市骄傲地摆着。

在乡下,也吃城里的菜?我心生疑问,心想着那个园子不是长得好好的吗?怎么回事?我急急忙忙往菜园里跑。

地已被草木折腾得不像样子了:茂盛的草丛让人看不到一丁点土地的肌肤,长势良好的草已经有齐人腰那么高了,这是小时候放牧牛羊时,到了野外山坡上才看到的野地。有的地方甚至长出了神气的小树。枝干已有筷子那么粗了。遗落的一些玉米种子蔬菜种子,稀稀落落地长在草木边缘,枯黄瘦小。玉米棒子挂在枯黄的桔杆上瘪瘪的,没有那么丰满。一掰开,全是玉米棒杆,玉米粒找不到几粒。蔬菜也胡乱地长,像是山里自生自灭的野菜,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连几只可怜的蜂蝶都招不来。草木吸足了肥料,拼命地生长,大有一举把这块土地占有之势,看出来,这块好地已经丢荒多年。

田地边坎被老鼠挖得洞痕累累:老鼠偷来的玉米棒丢弃在洞口,被咬的七零八落。沿着洞口,有几条光溜溜的爬痕直通向地里。看来地里仅存的野生玉米蔬菜,成了老鼠可口的粮食。这里也成为它们生活的乐园,任由它们在茂密柔软的草地里肆意地追逐,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尖锐的叫声,好像在骄傲地宣布它们就是菜地的主人。前些年菜地玉米蔬菜都长满的时候,老鼠没有那么放肆,它们偷偷啃了几口,发现有人的动静,四处逃散拼命叫喊,赶紧跑出地里,躲到不远处的窝里。而现在,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明目张胆,像是上街游行的队伍,鱼贯出入。如果发现有人来了,它们便停下来,直直盯着这不速之客,不慌不忙。眼睛充满着好奇,好像在猜测这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块地就这样被毁了,我垂头丧气地回来。母亲唠唠叨叨说,没有力气挖地了,菜都是吃小贩们从你们城市贩回来的菜,很便宜的。我端详着在城里熟面熟脸的白菜:那白菜雪白的梗,雪白的叶,真是白到极致,脆脆的,有些透明。一片一片的菜叶把菜心紧紧地包在怀里,很沉很沉,似乎是吸饱了水分,干干净净,没沾点泥。母亲稍微在清水里冲了冲,切成片,呼啦啦地炒起来,加上各种各样的配料,弄得厨房很呛人。

吃着口感不是很清甜的白菜,想到呆在超市里这些眼熟的老朋友。它们骄傲的被摆放在货架上。大白菜还经过热情的服务和简单地打扮:把那些烂了的叶子去掉,打上一圈紫色的包装带,像是挂了一个个耀眼的红头绳,整整齐齐地摆入在干干净净的货柜里,等待来来往往的顾客们挑选。

这些大白菜的家在哪里,我心里非常清楚。出城两三里,就是那些成片成片的农场,那里是城市的一部分。在城乡结合部,那些田地都不用来种稻谷麦子什么的,全是隆起的一个个蔬菜大棚 ,盖上薄膜,白白地亮,稍有弧度的弯着。

钻入这些拱起的大棚,里面的各种各样的菜争奇斗艳,青青欲滴,艳艳地开着花。矮墩墩的大白菜则一棵挨着一棵,只有几片微绿的叶子包住身子,一些身着工作服的工人在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一手不停地摇着一些雾状的东西喷薄而出,喷到青青的叶子上,亮晶晶的。那是速长剂,那是催熟剂;还有一些工人手拿镰刀,在急急忙忙收割着已经成熟的菜,堆满了一篮又一篮地搬出。棚外,那里有几辆长长的卡车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那些白胖胖的大白菜运到城里,摆到宽敞明亮的超市里。

这就是在城里长大的大白菜,一垄一垄地长,挤挤挨挨,像是城里的人,躲在大棚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也像躲在空调家里的城里人。它们养尊处优:渴了,自然有工人拧开不远处的水龙头。这雨雾状的水喷到自己身上。其实,真正的雨水只是落在大棚的薄膜上,澎澎地响。大白菜望尘莫及,只能呆呆的望着,特别是灿烂的阳光。阳光在棚外欢快地跳跃,自己想跟阳光热情地拥抱,却被薄膜无情地挡住了。大白菜是多么的失望啊!

缺少了阳光雨露,但在辛勤的工人精心培育下,有营养丰富的肥料供养着,大白菜迅速生长;有虫了,喷上药。不需要多长时间,它们便由一棵幼小的苗长成了粗粗壮壮的菜筒,兴高采烈地上市了,被吃进一张张如饥似渴的嘴巴。

这就是我从城里回来平时见到的大白菜,一棵粗粗壮壮但味道都有些淡淡的大白菜昂首挺胸地来到了本是生它养它的乡下。是乡下那广袤的土地容不下它吗?我想起了母亲那片曾经热热闹闹长着各种各样庄稼蔬菜的土地。

记忆中的这块土地是那么充满生机,春夏秋冬,都在不停地长东西。

春天的第一声雷声刚刚响过,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往地里赶,母亲便种上耐旱的玉米。母亲大致把它犁了一遍,便用锄头一块一块地敲碎那坚硬的土块,挖出碗口粗的一个个坑,手抓起黑油油的农家肥,撒满坑内,随意丢下两三颗玉米种,再用锄头把细碎的泥土铲回来,盖住玉米。这样玉米便躺在温暖的窝里,做着温馨的美梦,待春雨潇潇地洒过,玉米的梦便探头探脑地钻出土里,想看一看它那辛勤的母亲,母亲还用小锄头一窝一窝的整,细心地察看哪一窝没有长哪一窝没长齐,汗水一滴一滴的掉下坑里。催促着它们快快长大。

地的肥力很好,玉米们便偷偷地使劲地长着,母亲一到地里,便大为惊讶,玉米长得跟自己一样高了,前些天看起来还是矮墩墩的样子,没几天工夫便能长成这副模样。再过些日子,玉米便长出棒棒了,手腕那么粗,挺挺地挂在杆上,母亲见了,满心欢喜,望着满园玉米棒一个挨着一个,一天比一天饱满,母亲的日子也一天天地饱满起来了。

这块地可以间种些瓜豆。那地里更加热闹了:随意地丢几粒原先吃南瓜留下的瓜籽和长角豆子,敷上些松泥,也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任其自生自灭,从来没有再挖开坑来看到底是什么回事;如果不长出来,再丢几粒种子,反正种子都是自家留下的,不在乎什么成本。

然而瓜豆们并没有那么随意,它们很在意母亲的栽培,既然种下去了,自己就要长出个样子来,加上房前屋后的土质肥沃,平时烂菜等什么东西都埋在那里,很有营养。瓜豆们很容易满足。它们并不需要人们的刻意照料。瓜豆们一有机会,突然地冒出几点嫩芽,紧接着直直地沿着去年就有的木架,很自豪地出现在主人面前,粉红的花朵点点,招惹来那些蜂呀蝶呀,嘤嘤嗡嗡地热闹非凡。

瓜多了吃不完,留着烂掉;豆就懂事,慢着长,等七月一到,瓜就要枯萎,豆又气势汹汹地长了,一串串的豆长长地挂在支架上,餐桌上又换了另一种菜,这样瓜豆轮流接力似的给母亲补充餐肴,母亲和家人更感激这些瓜豆了。

秋冬来了,玉米收了,瓜豆也不长了,留着荒,怪可惜的,便种些白菜青菜萝卜,这些蔬菜不像种水稻或玉米那样,精心地耕耘一遍,往后的日子还要不停地照料,又是施肥又是除草,又是松根费了很多功夫,随意挖出几个坑,填些鸡鸭圈栏里的污泥,就能长出甘甜可口的大白菜,棵棵饱满,挤挤挨挨,令人满心欢喜。炒着吃,腌着吃,各种吃法,五花八门,丰富了秋冬单调的生活。

这块土地就这样滋润着家人的日子。

大哥二哥侄儿们都在家时,人热闹,地也热闹。后来他们也出去打工了,留下母亲和几个侄儿,那菜地渐渐荒芜了。

村里的年轻人,看着邻居的同伴一个一个从外面回来,神采奕奕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受不了外面的诱惑,一个跟着一个出去了。家中那几亩薄田由尚能劳动的父母去侍弄,就绰绰有余。自己呆在家里,帮些手,还嫌着碍事,真是无聊之极。老人们看着后生们没事可干,又游手好闲,生怕弄出一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心想还是由他们出去闯一闯,免得整日地担心。这样,村里走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了外面有了安定的工作,又能找到一些零工,回来干脆把媳妇带走,省得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后来媳妇又一个跟着一个出去了。剩下的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和还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们。

每每回家,兴冲冲上来迎接的只有母亲了,还有跟在身后拉着衣角的侄儿。没看到往昔那种后生们前呼后拥的阵势,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晚上过来搭话的也只是邻居的大伯大妈。三五个人稀稀落落地围成一桌,谈论着年收成,都心事重重的,估计今年闹旱灾,收成不好,只能指望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们寄来钱物,补贴家用,有时没有什么话,大家只是默默地低头夹着菜吃饭,没有了年轻人的兴高采烈的气氛。村头的大树下也孤零零地坐着几个老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也不知聊些什么。

今年春节刚过,就接到大妈的电话,说在广东打工的堂兄堂嫂因上班太繁忙,逢年过节都不能回家,不能照顾小孩,要把他们转到那边去读书,以便有个照料,大妈要跟着去照顾,堂兄堂嫂都在上班,没时间操弄家务,保姆根本请不起。年纪已是六十多岁的大妈从没出过远门,甚至县城也没去过几次,这次却要远走千里之外的广东。落叶归根呀,人老了都要从外面回家乡度晚年,自己却要去飘飞,大妈声音有些苍凉。但一转念想到儿子儿媳妇长年在外辛辛苦苦地打工挣钱不容易。要不,村里自家的那两层小楼又如何盖得起来呢?自己身上穿的舒适衣服从何而来?过得有些温馨的日子又从哪里来?虽然人老了不能再做什么大事情了,但帮看看孩子还是可以的,减少些孩子们的负担。大妈就这样也随着打工潮流远走广东了。

年轻人走了,他们的儿媳也走了,就连老人都走了。笑声渐渐地少了,人影渐渐地稀了。人是村庄的灵魂,人都走了,村庄的生气就变了,村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丝风在肆意地拍打他们的家门,连风都觉得孤孤单单。

年轻人走了,他们的媳妇也走了,他们的父母也走了一些,似乎整个村庄也走了,剩下那些禁闭大门的房子或时开时关的房子,剩下几只小鸡紧紧跟在他们妈妈后面,回家的时候,只有大伯家那只寄养在邻居家的狗热情地迎上来吐着舌头。整个村庄都走了。

侍弄好这些土地是需要气力的,身强力壮的人都跑出去了,村里就剩老弱病残,怎能把村前村后的大片土地照顾好,房前屋后都顾不上了,丢些种子自生自灭。被丢荒的不仅仅是家里的这块地,村里好多肥沃的田地都丢荒了。

看着块块肥沃的土地渐渐丢荒,一辈子与这些土地相依为命的老人心里疼痛不已。他们从来没想到村里辛辛苦苦分来的土地养大了孩子们,竟被他们无情地抛弃。农民没有了土地,怎么生存下去?但只靠着这一亩三分地,瓦房依旧是瓦房,泥路依旧是泥路,多少年来都是如此,没有一丝改变的痕迹,这怎能怪孩子们呢?这些土地打出的粮食卖不了几个钱,养猪也是赚不了多少。风吹雨打,旱灾水涝,哪一样不令人操心,老人们心里充满了矛盾。

城里打工的孩子们寄回了钱,托人从市集上买来几袋米就够用几个月大半年了,再不用操心耕田耙地、插秧收割,也像个城里人一样坐在阴凉的屋子里,便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饭菜了。看着丢荒的土地,老人们虽然心疼,但也慢慢接受了,但他们还是担心,因为土地丢荒看,以后就难以变回原来的样子。毕竟打工的孩子不可能永远打工,他们还要回到村里来的。那时他们还要靠着这几亩田地呢!再说,供养了村里人世世代代的土地,怎么能说丢荒就丢荒呢,这么好的田地呀,别地方的人要找一两片平整的土地都难,更不用说这么肥沃养人的土地了,应该要珍惜,要让土地活下来。

老人们就是不忍心,但自己又扛不动锄头,握不稳犁耙了,村里连牛都没有几头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肥沃的田地渐渐干燥坚硬,慢慢地被草木占满。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弓着腰,互相串门,互诉心中的苦闷,也到村干部那里去聊聊心里的担忧:绝不让土地死掉,一定要让土地活着,这样子子孙孙才能兴旺。村干们碰了头,召开村民大会,决定将闲置的土地向外面的老板租让,流转盘活土地,不再让土地丢荒。

老人们高兴了,那些土地又恢复了生机:村头轰隆隆的声音,老板调来了机械耕耘机,正把那些得意的草木挖的一干二净,整片土地又露出黑油油的面孔,他们要种上甘蔗和柑橘,还要建无公害绿色蔬菜园,开发农家乐。

我想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这片土地又会是绿油油的一片,五彩斑斓的蔬菜又长满地里。这回城里的白菜就不用下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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