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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中的病症叙事及隐喻

2019-03-28安霖

戏剧之家 2019年4期

安霖

【摘 要】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小说《钟形罩》中的疾病具有形而上的含义,包含了埃斯特的人格发展的隐喻,而医疗行为则具有象征含义,整体带有病症特质的词语营造出父权社会的病态氛围,体现了普拉斯对于父权社会的抗衡和对建构女性个体身份的探询。

【关键词】病症叙事;病症隐喻;《钟形罩》;女性身份构建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04-0207-03

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所说,小说的基础并非是一种道德态度,而是在在暧昧与相对之中,展开一种探询。[1]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钟形罩》创作于上个世纪50年代,可看作是60年代浩浩荡荡的女权运动的先声之作。主人公埃斯特与许多女性一样,面对的是一个女性“被定义”的社会,她们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普拉斯并非一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钟形罩》也并非像女权主义者援引的段落作宣传的那样偏激。普拉斯采用戏谑的、黑色幽默的笔调描写带有自传性质和创伤记忆的埃斯特六个月疯狂痛苦的生活,在第一人称视角下的世界似乎比埃斯特本身还要荒诞疯狂的多。

一、埃斯特的人格发展的隐喻

埃斯特的三场病症成为贯穿故事的线索:生理上的食物中毒——心理上的精神分裂——生理上初次性交带来的下体大出血。这三场病症的安排都在暗示一个道理:疾病,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是人类无法处理与自己不相适应的环境所造成的。

埃斯特是在征文比赛获胜而得到了去纽约做见习编辑的机会,纽约的光怪陆离使得埃斯特也被“姑娘们煞费苦心的堕落”[2]所诱惑。在《淑女时代》杂志社举办的宴席上,埃斯特和她的同伴们误食了带有尸毒的蟹肉食物中毒,上吐下泻。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淑女时代》杂志社为了这场宴席还专门配备了“穿着白罩衫,带着整洁的发网,脸上的化妆无懈可击,一律是桃子馅饼的妆色”的“食品试味厨房的职员”[3]。埃斯特在被告知自己吃了有尸毒的蟹肉后,回想起在《淑女时代》的厨房,“一只又一只的鳄梨被塞满蟹肉和蛋黄酱,放在璀璨的灯光下拍照。”“娇嫩、粉色斑驳的蟹腿肉从蛋黄酱的毯子中姿态诱人地伸将出来,那和蔼可亲的黄色梨杯,杯口呈鳄皮绿色,则像摇篮一般兜着这堆食物。”[4]生理上的食物中毒暗喻了埃斯特的思想被腐蚀。不过,埃斯特很快认识到男权社会将女性视为社交猎物和情欲工具的现实的粉饰,就像那诱人的可口的蟹肉和和蔼可亲的黄色梨杯,谁又曾想到里面兜着的是满满的尸毒。对纽约的生活失望之后,埃斯特决定选择返乡。在离开纽约的前夕,她将自己所有时髦的衣服从窗口扔下,表示与男权都市价值观和都市女性角色的决裂。

然而,波士顿老家的女性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传统观念使得埃斯特倍感压抑。母亲要求她当个秘书,保持贞操,好嫁一个干净的小伙子。邻居家的妇女已经有了6个孩子,肚子却还在一天天大起来。埃斯特成績优异,思想进步,她不甘愿在男权意识控制下沦为“生育工具”。但因报考的写作训练班没有录取她,使得她丧失了最后的希望和自信。“我睡不着觉,也读不了书”[5],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埃斯特萌生了自杀的念头。自杀失败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虽然埃斯特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但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下,读者很难一直给埃斯特贴着“精神分裂症”的标签。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认为“疯癫既是压迫的主体,又是压迫的对象,既是压迫的象征,又是压迫的目标,既是这种压迫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盲目性的象征.又是证明这种压迫中的一切既合理又必要的辩护。通过一种似是而非的循环论证,象征着禁闭的极端非理性的疯癫却最终成为禁闭的唯一理由。”[6]疯颠是一种建构的结果,疯癫的历史正是“理性对非理性的征服”[7]历史。而在现代艺术创作中,疯颠与艺术融合在一起以表现空虚、死亡、焦虑和悲剧体验,使读者难以分清是谵妄还是清醒。

普拉斯在《钟形罩》中的关注点并不是在于对精神疾病的客观展现,而是重在表现埃斯特这一个体的精神疾病与其所处的社会的之间的关系。埃斯特的疯癫并不仅仅只是自然疾病所致,更是一种父权社会压制下的文学叙事策略,普拉斯将对社会与政治的抗争赋予疯癫这一疾病叙事,是在“难以生存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特殊策略”[8],以此来对既定的秩序进行反抗。疯癫的埃斯特处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定义和建立具有独立女性人格身份建构的矛盾中,这也是普拉斯所处的上个世纪50年代中美国社会的女性身份建构所面临的矛盾。与西尔维亚同时代的女权主义者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写道:“50年代冷战中的美国社会弥漫着浓郁的保守主义气息, 主流文化将二战前那种‘新型女性及其成就弃若敝履, 对妇女的事业和她们在家庭之外从事的一切工作都持否定态度。”[9]许多原本已经走出家门的女性响应政府号召回归家庭,过起了所谓的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其中不乏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女性:她既运用自己的头脑,在世界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同时,她又在恋爱,生儿育女。”[10]即使是仍旧选择继续工作的女性也只能从事较为低级的而工作,缺乏上升的空间。

埃斯特在接受精神治疗期间选择“一个合适的男人”来破坏自己的贞操,以此代表对父权话语的挑战。在与大学教授欧文发生关系后,埃斯特出现了罕见的大出血,这不仅仅是生理反应,更像是埃斯特的特殊体质导致的罕见病症。女性肉体上的残缺、出血以及剧烈的疼痛都是对50年代美国文化中鼓吹女性可以通过性来实现自我价值和获得幸福感的讽刺和抨击。埃斯特面对自己的大出血,想到了“一位又一位妇女难产后面色苍白、神情高贵地死在血泊中”[11],而她而她自己躺在琼的沙发上时,感觉要死了。普拉斯为失贞、大出血、假死这些生理病痛赋予了“凤凰涅槃”的仪式化意味,暗示埃斯特的精神重生。

二、医疗行为的象征

《钟形罩》中充满了各种与女性生理、心理病症有关的医疗行为。这些医疗行为不仅有象征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控制和压迫,也有象征女性对独立意识的探寻。

埃斯特被戈登医生强制进行休克治疗法是对违背传统父权道德伦理的“疯癫”女性的惩罚。如果说这一种强制性的行为会激起女性强烈的反抗,那么埃斯特看到的生育场面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对女性意识的麻痹和消磨。埃斯特被前男友巴迪帶到医学院看生孩子。埃斯特先是看到大厅里装在玻璃罐里的死胎标本,这个玻璃罐正是小说标题的“钟形罩”。之后,埃斯特看到血淋淋的生产场面:一个像“长了个硕大无朋的蜘蛛肚子和两条被脚蹬高高架起的细长而丑陋的腿”[12]的产妇,虽然不断发出一种“非人的呻吟声”,但是巴迪告诉埃斯特,产妇已经被打了麻药,所以她并没有意识和直觉的。埃斯特发现即使在最富有女性创造力的生育行为上,女性依旧要受到男性的控制。

在《圣经》中,为了惩罚夏娃偷吃禁果,“上帝表示夏娃生育的痛苦会大为增加;她会恋慕丈夫,丈夫却要辖制她。她妄图独立自主,结果却反受辖制。”[13]女性世世代代承受生育痛苦。随着科学技术和医疗技术的发展,女性的生育痛苦已经被大为减少。许多女性认为这是一种女性摆脱男性控制的行为,而这实际上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被麻醉了的女性的潜意识中恐惧和挣扎求生本能使得她在毫无痛感的生育过程中依旧会呻吟。麻醉过后,生育带来的生理损伤和结构破坏依旧会给女性带来持续的痛苦,但这显然是比生育时候承受的痛苦要小得多,所以女性回去休养一段时间,仍旧会怀上第二个孩子。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发明一种药物,让女性不仅不会在生育后的一段时间内感到痛苦,更会抹去生育时的本能反应,让女性忘记分娩时候的痛苦和欢愉,扼杀了女性在生育中体现的创造力,达到奴役、控制女性的目的,体现了权力将女性工具化,将生命工具化的本质。《钟形罩》中“一张可怕的刑桌”似的产床、像受刑一样的产妇呻吟,“剪刀像在剪布一样剪那女人的皮”[14]这些触目惊心的场面,恰恰是女性被医生,被社会物化的暗示,而女性自己却浑然不知,依旧“被幸福”着。

在意识到女性身份的异化而感到的焦虑的埃斯特患上了精神病。而同样身为女性的诺兰医生在明白了她焦虑的根源后,鼓励埃斯特安装子宫帽。子宫帽象征着自由、独立与平等,是埃斯特选择的一种治愈处女焦虑的医疗行为。她爬上手术台时想:“我在爬向自由。从此我就不再担心,不再担心仅仅因为性欲,错嫁给巴蒂·威拉德那样的男人,不再担心像那些可怜的姑娘那样,住进弗洛伦斯·克里登顿收容所……”[15]在带上子宫帽后,她觉得做了“自己的女人”[16],这一行为成就了她的新生和转换。这也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高扬的关注身体和身份的女性主义运动的先声。

三、父权社会下的病态风气

普拉斯使用具有病症特点的词语去描写埃斯特所处的社会。小说一开始便写道:“那是一个古怪的夏天,天气闷热不堪。那个夏天他们把卢森堡夫妇送上了电椅。”[17]埃斯特感到周围都是“电流沿着人的一根根神经烧下去”后带来的“发了霉的花生味儿”[18]。纽约城里充斥着腐朽酸臭的气味,这些都市的女性,要么涂脂抹粉,衣着光鲜地在社交圈里与男性挑逗;要么就全心扑在事业上,抹杀掉自己作为女性的特征。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实则同为权力规训的锻造品,也是普拉斯为代表的具有先锋意识的女性所面临的矛盾:强调生理性别造就压抑女性的根据,但抛开生理性别强调社会性别对女性形成的作用,又在另一种意义上否认了女性,这导致埃斯特无法寻找到自己的定位,丧失主体性,处于被浸泡在钟形玻璃罩中的死胎标本一样的社会氛围之中,“钟形罩里的酸腐空气像填塞衬料似的将我四周的空气塞得满满实实,叫我动弹不得。”[19]

在《钟形罩》的世界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病症的折磨,即使是健康的美国男孩巴迪也患上了肺结核。苏珊·桑塔格认为结核病是“源自病态的自我的病”“描绘性方面情感的方式——为放荡开脱责任,把它归咎为一种客观的、生理的颓废或涣散状态”。[20]埃斯特认为这是对“巴迪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过这种双重生活的惩罚”。[21]普拉斯通过这个病症表现了对于“父权社会下男性可以过放荡的生活,女性却要保持贞操”的不平等观念的批判。男性可以花天酒地,女性在保持贞洁,忠于家庭的同时,还自愿成为“权力的眼睛”。在福柯看来,“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残酷而精巧的铁笼”“一种从人们日常生活的角度确定权力关系的方式。”[22]最具代表的就是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以中央监控点为中心,权力多方位渗透。女性处于“钟形罩”权力的凝视之中,不仅规训自我行为,而且还对自我和同性的进行审查,邻居们和母亲对埃斯特的监视,实现的正是对父权秩序的维护。

实际上,巴迪的患病、小报上面的自杀消息,精神病院的自杀行为,琼的上吊自杀……都在暗示着这个病态的社会对人们的异化,权力对生命、人性和人权的漠视。埃斯特不愿沦为“生育的工具”,选择戴上子宫帽,看似束缚实则是非全然被动的受害者的能动抗争。

“我合上眼眸,世界倒地死去;我抬起眼帘,一切重获新生。”诗人写小说有种独特的节奏,翻过小说的最后一页,埃斯特依旧活着。我们不清楚她是否真的掠过了阴影,因为普拉斯已先她的女主角,拥抱了死亡。“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她的死,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23]在《钟形罩》的病症叙事和隐喻中,普拉斯注入诗性的狂乱与死亡立场。个体被置于由钟形罩扭曲而来的外在镜像世界中,与其进行抗衡。这种抗衡没有胜负,只有姿态,在姿态之中展开存在与循环。虽然抗衡的姿态并不是每个女性都适用,但是暴露出来的女性与社会关系的矛盾和女性自我的异化问题值得我们警惕和思考的。

参考文献:

[1](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8,18.

[2][3][4][5][11][12][14][15][16][17][18][19][21](美)西尔维娅·普拉斯.钟形罩[M].杨靖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6][7](法)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樱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3.

[8]Perloff, Marjorie G. A Ritual for Being Born Twice: Sylvia Plaths The Bell Jar [J].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1972, 13(4):518.

[9][10](美)贝蒂·弗里丹.女性的奥秘[M].程锡麟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13]圣经,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创世记3:16-19.

[20](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61.

[22](法)福柯.惩罚与规训[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30.

[23](美)西尔维娅·普拉斯.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M].冯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