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是乐趣、学问与求实
2019-03-28王菁菁
王菁菁
古籍的浩繁博大,与中华文明的流传一脉相承。离书的世界越近,或许你就会越来越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人类的伟大。即便是在互联网四通八达的今天,仍有不少人保留着爱书、藏书的习惯,关于藏书似乎总是有着问不完的好奇。为此,日前《中国收藏》杂志记者专程拜访了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国家图书馆研究员李致忠,已年至八旬的他是业界公认的、当前国内古籍善本研究领域的顶级专家,这位“大咖”级人物又会带来哪些故事和建议呢?
《中国收藏》:首先想请问您,怎么理解善本这个词?
李致忠:1978年,全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工作正式部署。当时为了回应“不是所有古籍都登录”的讨论,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善本浅论》,当中提到要从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和艺术代表性这三方面来考察一部书是否属于善本。具体表述为:在现存古籍中,凡具备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或虽不全备,而具有其中之一之二而又流传较少者,均可视为善本。这就是所谓善本书的三性原则。
起初有些老先生認为,时代早、流传少的都属于善本,这种观点也不错,但缺乏点儿学术上的概括。而从这40年的工作开展来看,业内对这“三项原则”还是普遍认可的,善本的基本定义也是由此展开。但是有些书,比如《海国图志》,它是不可能有宋版的,这就需要更多从学术角度去看待它的价值。比方说第一版《海国图志》,照我看它就是善本,因为这是该书产生的源头。所以在“三项原则”的基础上我们又提出第二层原则:有时限又不唯时限。从文物的角度来说,乾隆六十年以前的古籍原则上都作为善本来看待,但实际上也未必件件如此,比如万历以后的有些书就不一定是善本;反过来说这之后的一些书又应该归到善本里,比如明清著名学者代表性著作的手稿本,不但是善本,还应当被视为一级。划级同样如此,元以前基本都划到一级,二级的末端则打破了正德十六年的传统时限,从洪武元年一直到隆庆六年;万历元年到乾隆六十年被划至三级,嘉庆以后放到四级,大概是这么一个思路,这应该是比较符合古代中国社会出版发展状况的。当然我们还有更多更具体的细则。
《中国收藏》:《石渠宝笈》已被视为古代书画的一个著录参照标准。那么对于藏书,《天禄琳琅书目》的参照价值是否等同于《石渠宝笈》?
李致忠:并非绝对。《天禄琳琅书目》著录的书中也有赝品,但这不代表那时候的人没有见识。书与画不一样,画有惟一性,但一版书可以印多次,你认为手中的这部进了《天禄琳琅书目》很牛,但其实彼时这部书还在流传,别人手中的版本可能更全。这是“出错”的一个源头。还有《天禄琳琅书目》藏书主要是按照乾隆的意志拣选形成的。臣工们按照他的旨意从各殿的藏书里挑选。实际上当中有些书在呈献给皇帝的时候,进呈人说这是什么版本,皇帝认可了,周围的大臣即便看出来不对,也不大好说。
彭元瑞在《天禄琳琅书目后编》的后序里面说前编有赝品,到《后编》就没有赝品了,他话只能这么说,事实上他也做不到,后编里面看错的仍然大有书在。因此《天禄琳琅书目》前后编都不能作为著录考定标准,但查用还是可以的。
当然,对于爱书、藏书的人来说,《天禄琳琅书目》一定是要看的,精彩、准确的还是占主要部分。因为彭元瑞不光是大才子,他的地位、学识都还摆在那儿。我相信除了极少部分确实看不出来的,绝大部分他是能鉴别的,只能说当时的各种原因形成了那么一个状态,埋怨不着任何人。《天禄琳琅书目》是在当时的环境下,集中宋金元明版书收藏之大成。民间私藏再好,与皇家还是有差距。
《中国收藏》:认识清宫藏书体系建立,有没有需要特别留意之处?
李致忠:到了乾隆年间,盛世所积累下来的文化财富达到一个鼎盛时期,清宫中的字画“各殿都有”。乾隆帝本人的文化修养又非常高,为了清理宫里的收藏,他下旨组织力量来做《石渠宝笈》《秘殿珠琳》《天禄琳琅书目》这些巨型文化工程。
昭仁殿就在乾清官的侧后,皇帝每天上朝后,回乾清宫休息一会儿,就要转身到昭仁殿看书。清代自康熙帝立下规矩,每一代皇帝都要苦读书。首先在语言上对他们就有很高的要求,为了施政得通汉语,还要懂蒙文以及满文。有别于常人的要求使得他们从小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这个习惯至少一直到道光都还保持得不错。
为了读书方便,乾隆九年下旨,让大臣们在各殿藏书中选择最好的,按照宋金元明几个时段分开,其中金代的太少,至乾隆四十年完成《天禄琳琅书目前编》的编制任务。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又有一些新的发现,但此时前编书目已经完成,入不了书目了,怎么办?那就先单放在御花园中。说到这里就牵涉出了“天禄继鉴”这枚印。有的人认为,这枚印是嘉庆时期乾清宫失火之后才有的,一定是《天禄琳琅书目后编》的书才能有这枚印,这是错误的。实际上这枚印在着火之前、乾隆四十年之后就有了。当时摆放在御花园、后来被挪到恢复之后的昭仁殿中的这批书,就有这枚印。印出现的时间是早于这批书真正进入到昭仁殿的时间的。
《中国收藏》:由此可见印文的重要性。
李致忠:当然。比如我们现在看后编这些书中,都有一个椭圆的“乾隆御览之宝”盖在书眉的中间,这枚印是刻得最早的,乾隆一登基率先就刻这枚印。最初它是铜印、方形,又有窄边、阔边,后来才有后编书中的那枚椭圆印。至于说古稀天子宝、五福五代堂宝、八征耄念之宝等所谓的“五玺印”,这倒是后面才有的,钤盖在每书后加的前扉页上。
印文的概念是研究天禄琳琅藏书的一部分。这些印文都是有典故出处的。比如八徵耄念,原出自《尚书·洪范》篇,所谓洪范九畴,九畴从一到九,第八就是八徵,而乾隆最念的是“一日未息肩,万民恒在怀”,他心里老惦记民生,这就是八徵耄念的寓意。我曾让我们这里的年轻人搜集资料,把每一枚的年代、镌刻缘起、印文含义都解释清楚了,算是解决了这些疑问。
《中国收藏》:现在《天禄琳琅书目》藏书大致是什么状况?
李致忠:当前国内的公藏机构中,《天禄琳琅书目》的藏书主要在国家图书馆和辽宁省图书馆。辽图的前身是东北图书馆,他们的《天禄琳琅书目》藏书主要是溥仪当初带到“伪满洲国”的。至于其余地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上级有个不成文的指示,比如《敦煌遗书》《永乐大典》这类的都要归到北京的图书馆中来,其中就包括《天禄琳琅书目》的藏书。另一方面,从故宫拿到国图的《天禄琳琅书目》藏书也不少,所以后来故宫反而少有这些了。
过去长期有一种误解,认为好的《天禄琳琅书目》藏书当年都被运到了台湾。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事实上,真正的精品基本还是在大陆。因为当年溥仪虽然逊位,却还是住在故宫,直到1924年冯玉祥打进北京才出宫。在这个过程中他以赏赐之名往外运东西。自然第一手挑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天禄琳琅书目》的书;到后来又运往天津,再后又跟着溥仪运到了东北,因此现在国图和辽图继承的就包括这部分精品。因为好的古物南运,那是“九·一八事变”以后的事情。
《中国收藏》:您长期致力于古籍保护工作,到今天为止,您对这项工作有何评价?
李致忠:2007年国家古籍保护中心成立,办公室就设在国图。这些年我们做的工作一是普查,如今账本式的目录已经摞成垛了,做成了比较全面的记录。二是在各地陆续开设研习所,配备人力物力,坦白说当前修复的力量比起十年前要进步多了。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另一方面,从2002年开始就有了中华再造善本工程,这项工作我干了14年,目前续编已经完成,可以说是把公藏机构现存的宋元本中的精品几乎都收进去了。但还有些遗珍和流散海外的精品仍希望能尽力收集,所以我始终没有放弃中华再造善本三编的奢望。
《中国收藏》:能给我们分享当中让您印象深刻的经历吗?
李致忠:这些年,我的兴趣始终盯着新的发现。举个例子,辽藏即契丹藏,实物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没人说得清楚,只能借助高丽版本反过来再认识。直到通过上世纪70年代山西应县木塔佛肚里发现的一批东西,这才把所谓的契丹藏基本理出头绪。可是还有小字契丹藏的说法,究竟是小字契丹文藏经,还是用汉文小字刻印的,仍然是谁也说不清楚,只能通过高丽文献里的描述去猜测。2007年古籍保护计划实施前,河北唐山的丰润塔在修复时发现了一批东西,后来我专程去看了,这才首次通过实物确认,小字契丹藏是用的汉文小字,从中也能看出在当时的社会,从皇家到百姓都对佛教笃信不疑。这不仅让我们解决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还有学术上新的认识和印象的扭转。譬如人们历来认为北方的文化性格比较粗犷,其实并不是完全如此,不仅仅是小字契丹藏,也包括一些西夏的插图版画,细致婉约的程度并不逊色于南方。
《中国收藏》:对于藏书,您有何建议?
李致忠:历史上真正的藏书家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做学问的人,他要选择好的、可靠的版本;另一类是从兴趣出发的鉴赏家,好的宋版书同时也是艺术品,因为真心喜欢所以收藏。但不管是学问家还是鉴赏家,他们都是“丹黄手校”,不停地校勘。以黄丕烈为代表,他毕生所做的就是“丹黄手校”无一日停止。这个传统一直到傅增湘先生。这是藏书家的乐趣和问学、求实,即便纯为鉴赏,你也能说出来哪个是真正的好,哪个只是文物而已。现在绝大多数所谓藏書人是猎奇,或是为了保值和升值,目的不一样。
在我们图书馆人的眼里,首先看的是学术价值,这很重要。即便是宋版,一旦缺乏学术价值,最多也只是文物。所谓经典,就是开创性、原发性的东西,或者是拓展性、集大成性的,在旧有的基础上有所前进。当然完全没有学术价值的书也很少,但只图是不是宋版我认为也是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