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忆阿炳
2019-03-28□黑陶
□ 黑 陶
阿炳穷是穷,但志气蛮高
(采访:2006年11月14日。受访人邹鹏,著名锡剧艺人,1917年生于无锡鸿山镇。)
我同阿炳熟悉,是因为我的师傅邢长发。
我师傅邢长发和阿炳都是无锡县东亭人。我师傅成为滩簧艺人(滩簧,早期锡剧的叫法)之前是裁缝,阿炳总是到他那里去做道袍,加上两个都喜欢拉琴唱戏,所以交情很好。
1937年热天日本人轰炸上海,我回老家鸿山避难。在家大概一个月后,我师傅邢长发也回到了无锡。我和师傅关系很好,师傅待我如兄弟,他一生就只收过我一个徒弟。他回无锡后,先到鸿山找我,把我带到了东亭他家里。
在东亭没几天,我师公、邢长发的师傅袁仁仪也从上海返回了无锡。
师公是拉胡琴能手,早年红遍无锡东乡。后来锡沪铁路开通,师公带了一把胡琴闯进上海,又成为红遍上海的第一代无锡滩簧艺人。师公到无锡后,先来东亭,在徒弟邢长发家落落脚。
阿炳这时正好也在东亭老家。因为无锡城也被日本人占领了。
在东亭,阿炳一般到街上的小菜场卖唱。一天上午,我和师傅邢长发、师公袁仁仪到北街茶馆吃茶,我师母则去小菜场买菜,和阿炳攀谈了几句,并且买了两只馒头送给阿炳。阿炳得知我师母买菜是为了款待袁仁仪,不禁喜出望外,因为阿炳知道,我师公袁仁仪是红遍上海的滩簧艺人,最主要的是胡琴拉得特别好。于是,阿炳当即便要跟我师母回去拜见袁仁仪。阿炳到茶馆时,我们叫的三碗“鱼肉双浇面”刚好端来,我就把我这碗先让给阿炳吃,但阿炳坚决不吃,嘴上还连说“吃过了,吃过了”。这是阿炳初次认识了袁仁仪,这是我第一次正式见到阿炳,他的“知趣”,我印象很深。
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两三点钟,阿炳背了胡琴,拄着一根青竹棒,竟一个人摸到了师傅家中。从东亭街上来,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中间还要摆一个黄草渡。阿炳到时,他发黑破旧的蓝布长衫上到处是烂泥,明显是路上跌跤了。阿炳来的目的很清爽,就是恳请师公袁仁仪指教琴艺,尤其是《梅花三弄》的拉法。师公见阿炳学艺心切,就为阿炳拉了一曲《梅花三弄》。这支曲子师公造诣尤其深,因为旧时滩簧戏开场前,必定要先演奏这支曲子作为闹场。一曲拉完,果然非同凡响,听得阿炳赞不绝口,当场就要拜师公袁仁仪为师。但师公没有接受,表示大家“轧个朋友吧”。尽管这样,阿炳还是自己跪了下来,叫了师公一声“先生”。这时已近傍晚,天就要黑了。师傅和师母见阿炳浑身是泥,一定要叫他住下来;师母还拿出师傅的衣服,要阿炳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而且这天晚上为了招待师公,师傅家吃馄饨——在江南农村人家,吃馄饨是隆重的礼节,一般遇到特别日子或有贵客来才会这样“奢侈”。但阿炳不要说住下,就是留下来吃馄饨,也说什么都不肯。师傅没有办法,就对我说,你送阿炳过黄草渡。早上不肯吃“鱼肉双浇面”,晚上又不肯吃馄饨,阿炳的这种“知趣”和“志气”,让我暗暗佩服。
阿炳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拄着竹棒走路比一般人还要快。黄草渡是无人渡船,船的两头各系了一条绳子和岸上相连。渡过河后,我把阿炳一直送到了东亭街梢头,他对我很感激。
第二天一早,师公袁仁仪要回严家桥自己家,师傅就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他回去。阿炳听到师公袁仁仪已经回了严家桥,感到很失望,他觉得昨天的见面不过瘾,表示要到严家桥再当面请教师公。看到阿炳坚决要去,师傅就想帮阿炳叫辆黄包车,但阿炳谢绝了,他自己硬是走路到了严家桥,第三次拜访了我师公袁仁仪。
所以,阿炳的琴拉得好绝不是天生的,从他三访我师公袁仁仪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阿炳特别虚心好学。听说为了拉好一曲《梅花三弄》,阿炳先后共拜访过18位有名的琴师。
不久,时局稍微平静下来,师傅带着他的搭档巧云和我,来到无锡西城门外橹店弄的一座茶楼上坐唱锡剧谋生。正好这时阿炳也从东亭回到无锡来了,他得悉我们在橹店弄茶楼演唱,就每天晚上到场子里来帮着拉胡琴。阿炳不要报酬,真的几乎是天天晚上过来拉琴。
我也经常到阿炳家,因为师傅常叫我送些点心吃食给阿炳夫妻。阿炳家中是一塌糊涂,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阿炳的老婆董彩娣也抽大烟,我叫她“阿彩”,她个子比阿炳矮,讲话有点不着不落,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橹店弄茶楼演唱结束后,师傅要带我们重回上海。阿炳很舍不得我们走,临走的前一天,他特地把他的那副红木尺板送给了我,说让我做个纪念。我至今珍藏着阿炳送我的这副尺板。
橹店弄告别后,再见到阿炳,已经是几年以后了。记得是20世纪40年代初,我从上海回无锡升泉楼唱戏。在升泉楼第一天演出的当晚,阿炳就由阿彩搀扶着来找我。几年未见,阿炳老了许多,衣衫更破了。因为马上就要上台,没有时间多说话,我就和阿炳约好第二天早上在同庚厅吃茶,又塞了五块钱给阿炳。阿炳客气推辞,但我还是硬塞给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炳在同庚厅见面,叙谈了很久。我请他吃茶他不要,但作为茶点的生煎馒头他要,不过当时阿炳不吃,问他为什么,他回答“屋里头还有人没有吃”,他要把生煎馒头带回家。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落雨。第三天天晴了,我和锡剧演员郑永德在同庚厅吃早茶,这时阿炳来了。很明显,这两天阿炳过得很不好,而且还饿着肚皮。因为阿炳是靠天吃饭的,落雨天就不能出去卖唱做生意。看到阿炳这个样子,郑永德随手摸出了两块钱,我也拿出了十块钱,但最后,阿炳接受了我的钱,郑永德的钱他怎么也不肯收,不是嫌少,阿炳表示,和郑永德以前没有交情,而没有交情的钱他是不能收的。
战争期间,戏楼的生意很清淡,观众不多。我在升泉楼并没有唱多久,就准备离开无锡到常州。临走之际,我带了点钱和一盒蛋糕去看阿炳。这次,阿炳收下了蛋糕,而钱则是坚决不肯收了。这是我和阿炳的最后一次见面。
阿炳穷是穷,但志气蛮高——这是我对阿炳最深的一个印象。
我亲历了《二泉映月》的最初录音
(采访:2006年5月9日,受访人黎松寿,南京师范大学音乐教授)
我和阿炳认识,直接原因是住得很近。我们家住无锡城里的图书馆路4号,与30号阿炳所在的雷尊殿近在咫尺。
我们一家都非常喜欢音乐,我父亲60岁还在学拉小提琴。我上小学时,父亲就为我买了把高档次的老红木二胡让我练琴。因为在音乐上有共同语言,又住得近,所以我们一家和阿炳交往较多。阿炳晚年,我做中医的舅舅陆同坤,我的哥哥黎松祥——当时是无锡普仁医院的胸科主任,都曾去看望诊治过阿炳的病。我跟阿炳之间,有二十年左右的师友情、忘年交的历史。
我以为,二胡、琵琶、说新闻是阿炳的艺术三绝。
阿炳现在是以音乐艺术著称于世,但是在他生前,社会影响最大、最受群众欢迎、最能说明这位街头艺人刚强不屈和峥嵘傲骨性格的,还是他独创一格的“说新闻”。“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啥府啥县,啥格地方?”这是阿炳每次说新闻的开场白,然后再正式开始,四字一句往下说。1950年我们为阿炳录音时,没有把他演唱的那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说新闻”录下来,实是一大憾事。
阿炳的艺术三绝,绝中之绝是他的二胡演奏技艺。阿炳的二胡技艺,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阿炳二胡厉害在两根弦。一般人的二胡都配用丝质中弦和子弦,阿炳却用粗一级的老弦和中弦。两根弦绷得又紧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可。阿炳的双手满是老茧,处处是苦练的标记。他所拉二胡的音色又糯又甜,而且甜而不腻,糯而不黏。
1949年冬天的一天,我去储师竹(著名二胡演奏家,刘天华先生的大弟子)先生那里上课。因为天冷,正式上课前,我想先活络活络手指,无意间便拉出了后来定名为《二泉映月》的这首曲子的某一段旋律,并顺势拉了下去。在一旁的储先生听着听着,认真起来,不待我拉完,忙说:“停一下,停一下,这是什么曲子?”对储先生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也感到奇怪,就回答说:“这是我们无锡的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上街卖艺,边走边拉的曲子。”“这是什么人作的,曲名到底叫什么?”储先生步步紧逼。“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他老是说瞎拉拉的,没有什么名字。”我这样回答。
“你能把它完整地拉一遍吗?赶快拉!”储师竹先生迫不及待。
这首曲子我在无锡听得太熟悉了,凭着记忆,我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凝神屏气的储先生听完之后,用异乎寻常的激动口吻说:“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绝不是瞎拉拉就能拉出来的!”
接着,储先生问我是否认识阿炳,我告诉他,我们不仅熟悉,而且相处也很不错。储先生大感兴趣,那次没有上课,他要我专门聊聊阿炳。
我把阿炳的家庭身世和坎坷经历简单地讲述了一遍。谈话间,杨荫浏(也是无锡人,大我22岁,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南京国立音乐院教授。正是经杨先生推荐,我才能和他的同事储先生学二胡)先生正好进来,他听到我们在谈阿炳,也插进来说:“你们说的这个华彦钧(阿炳道名),也是我的琵琶先生,我11岁就向他学过琵琶,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但已经是无锡城里有名的音乐道士了;此人确实有才华,他双目失明后,我还曾向他讨教过梵音锣鼓。”杨先生还对我开起玩笑:“听你讲,先前曾向阿炳请教过胡琴要领,这样叙起来,我们还是同一师门呢!”
杨先生要我下次回无锡后,代向阿炳问好,并关照我要设法尽快把阿炳的曲调全部记录整理下来,不能大意失荆州,再耽误就恐怕来不及了,一旦失传会抱憾终身!杨先生神色凝重。储先生在一旁也一再叮嘱。
这年清明,我回无锡见到了阿炳,转达了杨荫浏先生的问候。阿炳面色黄里泛青,比以前清瘦,不过精神尚可。寒暄过后,我向阿炳提出要听他拉一曲,并且指明要听他以前每晚边走边拉的那支曲子。阿炳几番辞谢,但经不住我一再央求,终于拉了。那情景交融、如泣如诉的旋律又一次深深打动了我。我告诉阿炳:“杨先生和我的老师储师竹先生都爱你的曲调,叫我把它写成谱,将来介绍给音乐院学二胡的学生,让它一直传下去。”“你怎么把我的丑出到音乐院去?”阿炳不好意思。“这不是出丑,杨先生、储先生都非常赞誉你。”“真会是这样?”阿炳半信半疑。我对阿炳说,我已经凭记忆把曲谱写出了小样,并请求他再拉几遍,越慢越好。阿炳听后又从头到尾拉了两遍,这首日后名扬中外的二胡独奏曲的初稿便形成了。
回到南京后,我把记录的曲谱请两位老师审阅。两位老师问我,阿炳是否还有其他二胡曲,我说不但有,还有琵琶曲。
我以前就想自己出钱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唱片,但他不肯去。我向两位老师提出,曲谱记得再好,也无法记录他高超的演奏技巧,最好把音录下来。
新中国成立之后,原国立音乐院正式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并由南京迁往天津,马思聪任院长。学院成立了民族音乐研究所,杨荫浏先生任所长,杨先生的表妹曹安和教授和储师竹教授任研究员。约莫是在1950年6月,储先生告诉我,音乐研究所已配发了从外国进口的一台携带式钢丝录音机。
我立即写信给杨荫浏先生,反映阿炳身体很差,建议速到无锡录音。杨先生回信称暑假就来。
我把这个消息转告阿炳。阿炳听说要为他录音,只说这是混饭吃的玩意儿。我反复劝说解释后,阿炳才勉强同意:“免得扫你们的兴,说我阿炳勿受人抬举,让我试试再决定吧。”
1950年8月下旬,杨荫浏、曹安和两位先生回无锡过暑假。到了之后,要我马上与阿炳约定录音日期。
阿炳已经很久没摸乐器,而且这时他自己家中已没有可用的乐器。我们帮他从无锡的中兴乐器店借来二胡,曹安和先生则借给阿炳琵琶,阿炳练了几天,以便录音时更有把握。
我的岳丈曹培灵当时在无锡佛教协会主事,因此录音场所就定在佛教协会所属的三圣阁内。
1950年9月2日晚上,我亲历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最初的录音过程。
当晚在录音现场的共有八个人:阿炳、董催弟(很多地方写成董彩娣,但应该是董催弟)、杨荫浏、曾安和、无锡祝世匡、我本人、我爱人曹志伟、我岳丈曹培灵。现在这八个人就只剩下我和我爱人这一对了。
晚上七点半,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在三圣阁内静静恭候着阿炳的到来。
阿炳刚进门,就大声喊:“杨先生,杨先生久违久违,想煞我了!”
大家注意到在董催弟的搀扶下,阿炳身背琵琶,手执二胡,穿戴得很整齐,梳洗得干干净净,脸上也很有光彩。
杨先生闻声出迎,手挽手地把阿炳引入阁内,代他放好乐器,请他入座。
小叙片刻后,阿炳问,怎么录法?
“我喊一二三后,你就像平时那样拉,从头到尾奏完一曲,中间不要说话。”杨先生边答边问:“你先拉二胡还是先弹琵琶?”
阿炳说:“你先听听胡琴再说。”于是杨先生要求在场人员保持肃静,并要曹安和先生做好录音准备。
录音机启动,钢丝带缓缓地转动起来。这首阿炳多少年来琢磨修改过无数遍的乐曲,一下子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大约五分钟后,曲调在渐慢中结束。
啪,曹安和先生停止了录音钢丝的运转,继而倒转。从陶醉中醒来的杨先生带头鼓掌,连说:“太妙了,太妙了!难得啊,难得!”杨先生向阿炳询问:“曲名叫什么?”
阿炳回答没有名字。杨先生坚持要有一个名字。
想了很久,阿炳说,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听了,都觉得这个曲名不错。杨先生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
阿炳欣然同意。
这时录音钢丝倒好,随即,机器内扬声器响起了《二泉映月》。
坐在录音机旁的阿炳激动不已,他沿着桌子摸索,双手抱好钢丝录音机大声叫道:“听到没有,一点没错,这是我拉的,这是我拉的!”又说:“这东西像有仙气似的,不然哪能马上放出来……曹先生你把声音放响些,不,还要放响些……”
阿炳很是惊奇,天真地说:“这台机器贵不贵,我也想买一台玩玩呢。”
然后,又录制了二胡曲《听松》和《寒春风曲》。第二天,又在曹安和先生家里录制了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全都是一次通过。
1950年9月2日第一次为阿炳音乐录音,当年的12月4日他便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