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国老饕写给川菜的情书
2019-03-26拾依
拾依
“列位看官,我吃了那只菜虫。我承认,我咬了那柔嫩的身躯,我用舌头感受到那小小的奶嘴一样的东西,然后吞了下去。什么也没发生。菜虫本身味道寡淡,吃着水汪汪的。我感觉也还好。于是我又咬了一口,把头也吃了。接着我平静地继续午饭,挺好吃的。”
看着一位英国姑娘如此平静地叙述,自己将盘中偶然发现的青虫吃下的情景时,作为一名菜单上据说有福建人的广东人,我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幸好,我知道她是位专业的中国美食通,在中国混了二十几年,除了说得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之外,她的好胃口和一身好厨艺也有口皆碑。
扶霞·邓洛普 Fuchsia Dunlop,一位在牛津长大,在剑桥大学取得过英国文学学士学位,又于伦敦亚非学院以优异成绩获得中国研究硕士学位的姑娘,在一次探访中国后便对这里的美食深深着迷。
她从此转行研究中式烹饪,并写出了多本著作,文章刊登于《金融时报》《纽约客》《美食家》等媒体,也成为许多美食电视节目和餐馆的顾问。而她学习美食的经历,都被她写在这本《鱼翅与花椒》中了。
谈论中国美食时,外国人往往有种很滑稽的态度,一方面,他们都知道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美食无数。而另一方面,一旦真的把他们带上地道的中国餐桌,却又惊惶失措,面对一桌子看不出真面目的食材,迟迟不敢下手。
所以每逢出国旅行,国人最不习惯的一点往往便是吃,因为在国外实在很难找到像样的中餐馆。大部分都在装模作样地卖一些据说是“宫保鸡丁”“咕噜肉”的菜式,入嘴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因此,欣赏一个遥远国家的菜肴,是很困难的,就跟学一门外语一样。凡是请外国人吃饭时,他们要是能熟练地用筷子,还懂得欣赏重庆火锅,我们会觉得相当了不起。若是他们面对凤爪、爆炒大肠之类的食物面不改色,甚至敢于动筷,那简直应该报以热烈的掌声。
而扶霞的书在一开头,就描写了某种足以让无数老外做噩梦的食物:“它们好像在瞪着我,如同闯入噩梦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闪着威胁的光。蛋白不白,是一种脏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黄不黄,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边一圈绿幽幽的灰色,发了霉似的。整个皮蛋笼罩着一种硫磺色的光晕。仅仅出于礼貌,我夹起一块放在嘴里,那股恶臭立刻让我无比恶心,根本无法下咽。之后,我的筷子上就一直沾着蛋黄上那黑黢黢、黏糊糊的东西,感觉再夹什么都会被污染。”
这是她第一次在香港吃皮蛋的记忆,也是她中国之行的开始。上世纪90年代初,作为某媒体亚太新闻报道助理编辑的扶霞,决定到这个遥远国度去亲眼看看。
对于异国的饮食,她自认很小就开始探索了,因为在牛津教外国学生英语的母亲,总会让各国学生占据自家厨房,煮一顿充满思乡之情的饭,并与全家分享。但一跨入中国,眼前的生机勃勃和杂乱无章,还是超出了扶霞的想象。
第一次的短暂停留所带来的冲击,显然是强烈的。她回去之后积极地学中文,寻找机会。两年后,她申请到了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奖学金,以做少数民族研究的名义,来到了四川大学。
那个年代,“老外”在中国远没有如今普及,一露面就会被民众围观或搭讪,但扶霞并没有躲在留学生楼和图书馆里,而是有空就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到处晃悠。
成都懒洋洋的迷人气氛,让许多留学生沉醉。她的意大利室友开始每天出去打麻将,丹麦同学迷上了去公园学武术,德国同学整天泡在茶馆聊天。扶霞则被当地美食俘虏了,她很快摸熟了周围的“苍蝇馆子”,学会熟稔地点菜:“辣子鸡”“鱼香茄饼”“回锅肉”“毛血旺”,每到晚上,就呼朋唤友到河边的“坝坝馆子”摆龙门阵,划拳喝啤酒。
但对于一个想做文化研究的外国人来说,这种适应是远远不够的。她的中文始终停留在口语上,看中文资料难于上天;而跟当地人交流时,也只能得到客气而怀着戒心的回应;唯有在讨论美食时,一切藩篱才会如施了魔法般被打破。
“那些最最沉闷或粗暴的出租车司机跟我说起他们最喜欢的菜谱,也是饱含深情、饶有兴致、极尽详细。‘哧溜哧溜吸着面条当午饭的中年夫妻,会怀旧地说起过去那些做豆腐菜做得特别地道的大厨。”
扶霞也记得有一次听广播,女主持如数家珍地报了一大串当地餐馆的菜名,满怀愉悦和贪婪地描述着它们的美味(“嚯哟,那个毛肚哦,爽脆得很!”),還不时地发出感叹的气声,无法自持。
“这种人我在四川见得太多了。就像一个厨师朋友跟我说的,成都人个个都有一张好吃嘴!”扶霞回忆。初到成都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还如同一个紧攥的拳头。而通过食物的交流,她感到自己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她开始通过菜单和食谱来认识方块字,钻进别人的厨房偷师学艺,甚至在软磨硬泡下,成为了当地一所著名烹饪专科学校的首位“洋学生”。
她是这样描述烹饪学校的景象的:“课间休息的时候,烹饪学校的走廊上全是年轻小伙子们,都带着能杀人的锋利菜刀,满不在乎地悬在手上。”
时间长了,扶霞慢慢也对菜刀产生了感情。这把貌似笨重的家伙,可以发挥出无数精妙而细致的作用:既能切碎小葱头,也能剁碎大骨头;翻个面,刀背可以将肉捶松,翻回来再将肉剁成细绒;木把手可以作为槌杵,把花椒放在小盅里研磨成粉;刀的两面和菜板配合,可以用来拍没削皮的姜蒜,刀面还可以当铲子,将菜板上的东西通通铲起来,丢到锅里。
很快,她也随身带着一把菜刀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和同学们一样,在学校院子里巨大的磨刀石上磨我的菜刀,保持其锋利光鲜。”
对于大部分发达国家人民来说,肉,仅限于货架上那一排排分切得干净利落,包装整齐划一,就连少量血水都要贴心地垫一块无纺布吸掉的流水线产品。但扶霞开始学习中式烹饪后,不得不面临一种新的挑战: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菜市场的鲜血。我坚持让小贩当着我的面杀鱼和鸡,这样才知道都是新鲜的;卖黄鳝的当着我的面对午饭食材展开残忍大屠杀,我也是一脸无动于衷。”
在她看来,虽然中国人对“动物”的态度一直让人困扰,但至少是诚实的。“在英国,一顿肉食为主的聚餐,死亡的腥臭就像秘而不宣的罪恶,被掩藏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背后。人们都是在超市买安全卫生的肉食,動物们在养殖场经历悲凉痛苦的短暂一生后惨遭杀害,这样的情景没人看得到。”
而在中国,她能看到肉食到底是怎么来的、意味着什么,真是无处躲藏。“你睁大眼睛亲眼看着,然后选择吃掉。”
但这不过只是入门阶段。等你见到某些挑战你感官的料理时,才会意识到,世界人民对于美食的认知有多么迥异。
扶霞第一次带父母去成都有名的火锅店时,兴致勃勃地点了鹅肠、毛肚等自认为最地道的食材。但当看到父亲忍着反感,尽量维持礼貌地嚼着那状如橡胶带的鹅肠时,她才意识到,口感,其实才是外国人欣赏中国菜的最后一道门槛。跨过了这道防线,你才能真正进入那个世界。
“它会让你直面自己最严重的偏见、童年的噩梦阴影,甚至可能唤起某些弗洛伊德式的偏执幻想。”英语是很美的语言,也有惊人的多样性,但也很难找到什么英文词来形容葱烧海参引人入胜的美味。不管你努力说出什么词,说不定都听起来很好笑,甚至还令人反胃。
“中国美食家能够细细地形容和区分海参那种弹牙的果冻感,泡发鱿鱼更为粘牙、更为浓厚的凝胶感,以及蹄筋充满嚼劲的橡胶感。要是用英语形容,这些基本听起来都像给狗吃的。”
而想想英语里某些词汇:“gristly, slithery, slimy, squelchy, crunchy, gloopy”……这些中国美食中最受欢迎的口感,却会让西方人有很不愉悦的感觉:身体的排泄物、用过的手帕、屠宰场、压扁的爬虫、威灵顿长筒靴里湿乎乎的双脚,或者摘生菜时手上沾了令人望而生畏的鼻涕虫。
在留学生涯结束后,扶霞如愿以偿地找到了一份美食研究的工作,从此穿梭来往于亚欧之间,像升级打怪一般,不断探索中国其他地区不为欧美人所知的菜系。四川依然是她的心灵故乡,而福建菜、淮扬菜、湖南菜……这些特色迥异的菜系,也让她深深着迷,有时甚至因为研究得过于深入,被人当成“外国间谍”来对待,让她大为委屈。
慢慢地她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把别的外国人统称为“老外”,然后时不时说出“我们四川把这个叫什么”“我们四川都是先吃饭再喝汤”这种话。以至于她去四川以外做研究时,当地美食家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希望你吃得惯淮扬菜,因为没有你们川菜那么麻辣。”
有一次她回到英国肯特郡一个小村庄去散心,路遇一大群鹅。去中国以前,这在扶霞眼里,鹅就是乡村风景的一部分。但当时,她却不由自主地想象,鹅肉放在豆瓣酱和花椒里一起炖,锅子在煤气炉上咕嘟咕嘟冒泡,该有多么美好。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笑了。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个中国人。
鱼翅与花椒
作者: [英]扶霞·邓洛普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 何雨珈
出版年: 2018-7
页数: 265
定价: 48.00元